黃金海岸:中非跨國掘金者的暗流 -端傳媒-

《黄金海岸:中非跨国掘金者的暗流》是三个颠沛流离在非洲的中国掘金者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财富梦想的编织与幻灭,支配著平凡生命的悲欢离合。本文分为三章:
第一章,一位名叫阿輝的中年勞工去到了非洲那個口口相傳的「黃金海岸」加納;為了一粒一粒的誘人砂金,阿輝最終命喪他鄉⋯⋯
第二章:「非漂」藍叔,一位默默無聞的中國淘金者,在礦地的小木屋裏寫下了他的採礦生活,以及與形形色色的非洲居民相遇的故事。
最后一章。讲述的是主人公老覃——一位从喀麦隆回国的淘金者,一位被非洲黄金改写命运的商人,与故乡重新相遇的故事。


第一章「兒挖金,不穩定,在非洲喪命」

大世界的黃金熱潮,席捲了中國華南邊陲的貧困之地,撩動了這個有著深厚採金傳統的地方的人們的心弦。

中非,雅諾凱:阿輝
5°18’52.3″N 17°05’51.1″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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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送黑頭,真傷心。兒挖金,不穩定,在非洲喪命。我心驚,又怎麼頂過這一輩子」——電影《夏至》

2020年12月1日中非共和國當地時間12時30分,廣西上林籍的淘金工人阿輝在位於雅諾凱(Yaloke)鎮的礦區突發胃出血,送往醫院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年僅44歲。阿輝短暫的一生濃縮在一張簡易的,由中非首都班吉聖布蘭丁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單上。死亡證明單上寫著他的姓名、出生日期、死亡時間(2020年12月1日20時05分)、職業(礦業經理人)和死亡原因(胃出血與心肺震蕩),證明單印著中非共和國外交和海外僑民部的印章和當地醫院醫師的簽名。

阿輝的遺體被放置在當地醫院的太平間裡,他的死亡還需要各種各樣的證明:當地醫院的醫學鑒定、當地警局的死亡鑒定書、駐中非大使館的死亡認證、中非共和國礦業協會的死亡通知……這些死亡的告示和確認的語言冰冷而精準,像是為這位來自中國南方籍籍無名的礦工所寫的官方墓誌銘。12月4日,阿輝的老闆老覃總算拿到官方的死亡認證書,辦理好了遺體火化的許可證。許可證上這樣寫著:輝,生於1975年,廣西,男,於2020年12月1日班吉聖布蘭丁醫院休克後去世,屍體將於12月5日8點30分送往火化。

阿輝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在粗壯的木材堆上,當地運屍工淋上汽油,點上一把火,要等上六七個小時,才能完成火化。阿輝的妻子和孩子因為旅途遙遠和疫情爆發,不能陪他走完這人生最後一旅路。熊熊大火,發出滋滋的響聲,陪在他身邊是他礦區的幾位工友和老闆老覃。漫長的火化拉長了這備受煎熬的時刻。蹲在一旁的老覃沈默不語,一支接一支抽著苦悶的煙。在非洲淘金這些年,他親眼目睹和見證太多工友的死亡:挨馬啦痢(Malaria)死的同村發小、在工地上被當地劫匪亂槍打死的表叔、在去勘探礦區的路上遭遇車禍身亡的工人,去集鎮賣金時被劫喪命的合夥人……都是老覃為他們處理身後事。

老覃說挖金這一行掙的錢都是拿命搏出來的,黃金帶著人血。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為一個感染瘧疾,不治身亡的同村礦工處理後事,才36歲,年紀輕輕就在異國他鄉送了命,由老覃負責送他的骨灰回國。那一天,因為大霧天,阿克拉的科托卡國際機場的航班大面積延誤。晚上他與骨灰盒同處一室,擠在機場旁旅社一間狹窄的小屋裡。那一夜他一直睜著雙眼,開著燈,整夜未眠。他說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不敢想象如果骨灰盒裡裝的是自己的遺骸,他農村年邁的雙親和妻兒該如何度過餘生。

老覃為這個逝去的礦工單獨買了一張機票,他的骨灰盒用書包包著,坐在老覃的旁邊,靠窗的位置,這是他人生最後的一段路了,老覃說不想委屈他擠在行禮箱裡。經過十九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終於落地,入境時卻被海關人員攔了下來,懷疑骨灰盒裡是非法的東西。老覃拿出一疊疊死亡證明材料、病例單和使館證明反復解釋後,才得以放行。他抱著骨灰盒連夜從上海虹橋機場飛回南寧,又驅車三個多小時,才終於到逝者的老家,天已經蒙蒙亮了。臨近村口時,老覃摸了摸骨灰盒,心裡默念道:「老表,回家咯!」。

而這一次因為新冠疫情的爆發,國內嚴格的入境隔離和熔斷政策,從非洲回國內的航班少的可憐,也異常的貴。在非洲的上林礦工們想回國變得十分困難。阿輝的愛人找不到帶阿輝骨灰回國的同鄉,最後只好請老覃把他埋葬在異國他鄉。在去往雅諾凱鎮礦區一條土路旁,有一片棕櫚樹,阿輝被埋葬在小小的土丘裡,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在寄回家的遺物中有阿輝的兩本護照。第一本護照上的證件照,是阿輝2011年3月在縣城出入境大廳拍的,35歲的他穿著黑色的POLO衫,眼神篤定。這是他第一次辦護照,第一次出國,將去往一個從未聽說過,卻又令人嚮往的,被稱之為「黃金海岸」的西非國家——加納。國際黃金的價格從2008年開始一路飆升,在阿輝辦理護照的2011年3月份,倫敦金銀市場的黃金交易價格已經從2008年1月855美元/盎司飛漲至1426美元/盎司。大世界的黃金熱潮,開始席捲上林這個華南邊陲的貧困之地,撩動著這個有著深厚採金傳統的地方的人們的心弦。

在阿輝辦理護照兩個多月後,當地的銀行和信用社突然在一個月湧進十二億多的匯款,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如此異常的資金流動,甚至驚動了北京有關方面,官方懷疑這些錢可能是「黑錢」,擔心與境外的洗錢、賭博和電信詐騙有關。證監會、銀監會和公安部等多部門派出聯合工作小組前往上林縣調查此事,當地基層幹部帶著他們看集鎮上正熱火朝天生產的砂泵製造廠,走訪非洲淘金者的家庭,指著村裡一棟棟新起的樓房對這些北京官員說道:「這些都用『非洲錢』蓋的,都是我們金農在非洲挖金掙的血汗錢」。那一年的年末,縣信用社掛起巨幅的紅色橫幅,寫著「熱烈慶祝我社居民儲蓄存款達到30億元」,鎮政府掛起「一人出國務工,全家脫貧致富」紅色宣傳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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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尼西亞的Bre-X金礦)這是一場表演,一齣戲劇,一個魔術和一種集體的幻覺……利潤必須先想象,然後再提取。魔術越是壯觀,投資狂熱的可能性就越大」——Anna Tsing,2001

那時在阿輝生活的村子,黃金、加納和投資非洲成為打架茶餘飯後最重要的話題。村裡人在老槐樹下聊著這股淘金熱中的財富傳奇人物:在加納的工地上挖到「狗頭金」的幸運兒、負債纍纍的賭博佬靠在非洲挖金實現了鹹魚翻身、曾經混江湖的「三毛」在非洲淘金暴發後在縣城買豪宅購豪車、某個命裡帶金的老闆在加納機組一夜淨賺數十萬……這些傳奇亦真亦幻,像彩色的希望泡泡機,不停地給當地人造夢,俘獲人心。清明祭祖後的家族聚餐,變成了投資股東大會,親戚們熱火朝天地分享著投資加納,投資非洲的秘訣,商量著怎樣集資入股,抓住這個千載難得的致富機會。酒桌上,村裡的年輕仔們拿著像素不高的手機,互相傳看著一張張從加納傳回來的照片:在加納礦區拿著一根根金條、一塊塊金磚的上林淘金者,與印度老闆賣金交易時一捆捆塞地(加納的官方貨幣)和一疊疊百元美元的現鈔,上林人在庫馬西的礦地上一台台轟鳴的卡特牌挖掘機和上林製造的砂泵……這些照片,這些表象的碎片,像一幅財富寶藏圖的拼圖,像一塊具有魔力的吸金石,在這個人均年收入不足三千元的貧困之地,激發出人們對於發財和暴富的強烈渴望。加納——這個被稱之為「黃金海岸」(Gold Coast)的西非遙遠國度,成為這群充滿旺盛能量的草根淘金者眼中新的「金山之城」,新的希望之地和財富沃土。

在阿輝生活的集鎮上,與非洲有關的事物如雨後的野蘑菇一樣湧現。

集鎮公路旁的一棟五層的天地樓頂,矗立「投資非洲」的巨幅廣告牌,這是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門店招牌寫著「上林—塞內加爾—馬里」,門店內左右兩邊懸掛著鑲著金邊的毛澤東像與習近平像,牆上掛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大字標語。外貿公司對面的砂泵製造廠棚外,堆積著密密麻麻地砂泵機和柴油機,在淘金者眼裡它們就像一台台胖胖的印鈔機。

狹窄的村鎮公路邊,停著長長的集裝箱貨運車。這滿滿一箱物資將運往深圳的鹽田港,從那裡出發,漂洋過海運往上林人在西非的礦地上。代理銷售挖掘機、柴油機和零配件的公司紛紛成立,他們的老闆在辦公桌上關注著國際金價,墻上貼著一張張大大的非洲地圖。電線桿上貼著「專業簽證:專業辦理加納、加蓬、津巴布韋等國家及世界各地的簽證,保證讓你快速、順利、安全的到達目的地」 簽證代辦廣告。

小店門前立起「加納簽證,北京正規發證,上林一條龍」的招牌,私人藥店的門前貼著「本店長期供應非洲藥品,青蒿琥酯片」的海報。在集鎮公路旁學校的白色圍墻上,刷著「從非洲回來的到縣疾控中心檢查是否患有瘧疾」的標語。在非洲發家的金老闆在當地開了一家「淘金樂園」的農家樂,在園區中央,放置著一套已經報廢的非洲淘金設備,旁邊擺放著一群西非部落的黑人女性塑像。園內西非農村草屋樣式的包廂上面寫著「加納廂」、「喀麥隆廂」、「尼日尼亞廂」、「剛果金廂」和「馬里廂」……銷售淘金設備配件店的大廳前擺著關羽、財神爺和觀音像,老闆辦公室墻壁上掛的毛主席像下面,一個身上寫著「黃金萬萬兩」的金色招財貓在不停地招手。

老闆的記賬簿記著各種要發往加納的機器零件,賬簿的金燦燦的封面,像是用砂金鋪成的一樣,扉頁寫著「Today you do things people will not do, tomorrow you will do things people cannot do」。開砂泵廠的老闆娘帶著老花鏡,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Excel表格裡敲國際物流的發貨清單。

砂泵廠的工人們晝夜不停地趕工生產,厂子裡都是刺耳的機器轟鳴聲。開叉車的工人一趟接一趟往集裝箱里「餵」淘金設備和機器零件:砂泵、增壓器、轉盤、直流焊機、鏈板、鬥齒、鬥軸、黃油槍、鏈條、收金袋和機油。女工們正在打包礦地工人所用的生活必需品,像回力牌的男裝工礦的雨靴、雪花啤酒、真龍香煙、金銀花茶、紅牛飲料、八寶粥、太陽傘、捲紙、掛麵和麵粉等。

載著集裝箱的大卡車在狹窄的街道上排起了長龍,司機不耐煩地瘋狂按著喇叭,剛修好水泥路被壓得坑坑窪窪。這一個個集裝箱將被運往深圳鹽田的國際集裝箱碼頭,經過五十六天的海上航行,抵達加納的特馬港。這些設備和物資在清關後將被運往塔諾河(Tano River)和奧芬河(Offin River)沿岸,那裡蘊藏著豐富的砂金,來自上林的淘金者們在這兩條河流沿岸,由北至南不斷開闢新的砂金礦區,游動的淘金足跡遍布庫馬西(Kumasi)、奧布阿西(Obuasi)、頓誇(Dunkwa)、薩姆雷博伊(Samreboi)、阿桑克蘭瓜(Asankragua)等多個加納的採金重鎮。

國際黃金市場的強勢脈動,深深地影響這個華南邊陲人們的生計和對財富渴望,這個小地方開始刮起一股「投資加納!」的熱帶風暴。賣肉的小販、服裝店的店主、小賣部的老闆不再甘心地做薄利的小本生意,紛紛拿出他們積攢多年的積蓄,在上林人的加納淘金機組占上一股。有的農民賣掉牛、羊和莊稼,七拼八湊到非洲淘金的差旅錢。民間放貸者夾著公文包往村子裡跑,四處放款給那些渴望想登上這列「投資非洲」財富快車的人們。開廠的老闆、基層的公務員、信用社的主任也眼紅那些有「金命」的暴富者,鼓起勇氣紛紛「下海」,投身於這股淘金熱之中。朋友之間見面的寒暄,從「你吃飯沒?」變成了「你投資非洲了沒?」。

在這個小地方,去「黃金海岸」淘金成為財富和希望的代名詞,像一股從非洲大陸吹佛而來的灼熱而充滿魅惑的熱帶的「風」。

3

縣城的狹小的出入境大廳,擠滿了前來辦理護照的人,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2006年,這個偏僻的縣城辦理護照的人數才不過378人,但到了2010年和2011年,全縣辦理護照的總數飆升到5229人。很多人拿到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本護照,他們即將動身,第一次出國,前往未知的「黃金海岸」加納,去找尋一粒一粒的誘人砂金。

阿輝就是這群出國人潮中的一員。隨著2012年國際黃金價格創下1970年以來的最高記錄,在最高峰時飆漲至1920.8美元/盎司,一股股淘金的熱浪不斷席捲南中國這塊邊陲之地。這一年,全縣辦理護照出國的人數飆升到6941人,創下了歷史最高記錄,縣出入境大隊不得不開設「綠色通道」,以應付洪流一般的出國人潮。

阿輝找親戚朋友東拼西湊了兩萬塊,找了一位「北京」中介代辦加納的簽證和代購機票。沒過多久,簽證就順利下來了,加納的簽證官在入境居留的最長時限「30 days」上畫了黑色的圈圈。和許多同鄉一樣,阿輝拿的是30天短暫居留的旅遊簽證,辦理簽證所需要的雙程機票也在那位「北京」中介的運作下,在出發登機那一刻變成了單程機票。這趟未知的出國淘金之路,很多上林人將歸來的日期定在了投資回本、清償債務和發財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許很短很短,也許很長很長。這是阿輝人生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去遙遠的非洲大陸,他對非洲的印象只有「動物世界」裡的荒蠻燥熱的沙漠、狂暴的獅子和濕漉漉的熱帶雨林。

阿輝這一次非洲遠行,就像在十五年前阿輝和他三叔第一次出遠門,坐七天七夜的綠皮火車,從南中國的南寧到遙遠的北方黑龍江,去有著「金鑲邊」之稱的大興安嶺采金。在「萬名金農闖關東」的淘金熱下,阿輝從深圳的電子廠離職,離開了幹了三年的流水線。列車狹窄的通道上,大家背著沈甸甸的蛇皮袋子,列車裡面像春運一樣擁擠。火車上的廁所和過道擠滿了去黑龍江淘金的上林人,有的踡縮著身體擠在車廂的行李架上,有的困了就躺在座位下狹小空地瞇會眼打會盹,有的歪在廁所門口打瞌睡。在當年廣西《南國早報》一篇「桂西金農闖關東」的報道中,這樣描述這股聲勢浩大的淘金熱潮:

「從1994年到1996年,上林縣每年都有3萬多淘金者裹挾著1000多萬元資金北上黑龍江,如此大規模的民工、資金大流動,在上林縣是空前的,在廣西亦屬罕見……在一個自然條件惡劣的生活和勞動環境中,這支為強烈的發財慾望所驅使而千里大遷徙的農民『遠徵軍』要上演出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悲喜劇」。

回憶起當年和阿輝一起「闖關東」吃的苦,阿輝的三叔仍然歷歷在目:「綠皮火車走走停停,我們從黎塘火車站到北京站,然後轉車到哈爾濱站,再坐班車到達縣城,到長途汽車站搬托運的設備。礦區在深山老林,砂泵、柴油機、鐵鍬、月刮、水槍和鐵錘,都得我們自己扛上山。六個壯漢扛著七八百斤的砂泵,四個男的抬六百多斤的柴油機,一步一步從山腳扛到山上。山路十八彎,顛簸的要死,磨的我們的腳起了血泡,用針穿破了繼續走。扛機器的人每爬一段山路,就大口喘氣,重重的機器壓彎的腰,把肩膀都磨脫了皮。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我們一落腳就開始搭工棚,砍些樹當木樁,再用彩條和粗布圍好,吃喝拉撒睡全都在那裡。四月份,北方的地還沒完全解凍,三四個人拿著高壓水槍沖地層,被冰水弄濕全身,刺骨的冷,我的風濕病就是那時落下的根。一夥人沿著河溝探好『金路』「,圈好礦地後,就開始架砂泵,搭木質的溜槽,搬柴油機,然後挖土、打井、抽沙、清溜,最後用舀金桶淘洗出砂金。工棚的木板床上不時溜進去蛇、刺蝟和老鼠,我們就殺了當打牙祭的野味吃。我們二三十天才下趟山,平常一日三餐都是土豆、白菜和黃豆。早上吃,中午吃,晚上炒了再吃。礦地上的女工少的可憐,但幹的活一點不比男工少,要給一大群人做大鍋飯、洗碗、洗衣服、買菜、記賬……晚上一夥人睡大通鋪,夫妻兩口子和我們之間就拉了個佈簾子做隔斷,他倆說悄悄話我們都聽得見」。

那些年,阿輝就像北上南歸的雁鳥一樣,清明祭完祖後就坐著綠皮火車北上黑龍江,七月十四中元節前後回來。他淘金的足跡遍佈大興安嶺、黑河、嫩江和呼瑪。有一次從北京站轉車回家時,他特意去了天安門、去毛主席紀念堂看毛主席,一疊褶皺破舊的錢他藏在三角褲褲邊縫的小口袋裡。

講到這裡,阿輝的三叔突然說道:「我有個好東西你看看」。他從雜物間的木箱子裡翻出一包東西,它用發黃陳舊的信紙包裹著。阿輝的三叔小心翼翼地打開,黑色泥土中夾雜著金燦燦的細小顆粒,他對我說道:「這就是我在黑龍江淘到的砂金,是我和阿輝在礦井裡用月刮一下一下刮出來、舀金桶一點一點淘出來的」。16年後,阿輝這隻不知疲倦的雁鳥,又將踏上淘金的旅程,這一次,他將奔赴在一個被稱作「黃金海岸」的西非國度——加納,在遙遠的非洲大陸尋找這樣一粒一粒、細細發亮的黃色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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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在南寧吳圩機場航站樓入口,阿輝和抱著繈褓之中孩子的阿瑩,請路人給他們拍了一張失焦模糊的合影,誰也不曾想到這張照片會成為他們夫妻倆最後的一張合影。阿輝從廣州白雲機場出發,在亞的斯亞貝巴轉機,乘坐埃塞俄比亞航空的波音客機,經過19個小時10分鐘漫長飛行,最後降落在加納阿克拉的科托卡國際機場。在那一班航班上,還有很多講著壯話的阿輝同鄉,他們都懷抱著淘金夢,奔赴加納這個被譽為「黃金海岸」的神秘國度。

阿輝的第一本被剪去邊角的護照舊得像老人的皺紋和皮膚,上面蓋滿了西非各國的簽證戳。從2011到2020年,他淘金的足跡遍佈加納、剛果佈、剛果金、喀麥隆和中非的礦區。他和工友們去熱帶雨林和溪流勘探金礦,與當地的大吶吶(Nana,即當地的酋長,不僅是掌握著許多農村土地的所有權,而且是地方社會的政治權威和宗教權威)和村民談判礦地,和老闆一起駕車將黃金賣給邊境和集鎮上的印度老闆,將工人的工錢請福建和浙江老闆走地下錢莊匯回國內。他們還去當地集市上趕集,買菜、買一袋裝的水、買Made in China的中國貨。碰到「達不鐵」(當地信徒禮拜、禱告的時間,禁止開工生產)休工的時候,他們就跑到當地的「上林街」吃一碗家鄉風味的粉,去福建佬開的賭場玩一把老虎機,再去KTV跟寧德的小妹唱唱歌調調情。單單2017到2018這一年時間,阿輝就在喀麥隆邊境出入了34次,像一條在西非海域自由游弋的野生魚。

2020年,阿輝在班吉中國駐中非的大使館更換了第二本新護照,到2030年才到期。阿輝當時非常高興,因為在護照被嚴格管控、眾多出國淘金者護照被拉黑的上林縣,一本能長期正常出國的護照簡直比黃金還珍貴。第二本護照證件照裡阿輝的模樣與第一本護照裡的他,判若兩人。長年在熱帶的礦地裡苦作,晝夜顛倒的工作時間,飽受馬啦痢、痛風和胃病折磨的身體,讓44歲的阿輝盡顯老態。證件照裡的他,皮膚被熱帶毒辣的太陽曬的黝黑、眼眶凹陷兩眼無光、昔日濃密的頭髮變得稀稀疏疏,額頭上一道一道的皺紋或隱或現。

如今,這本曾經讓阿輝歡喜的新護照被剪去一角,像一紙無情的死亡判決書,正式宣告了這個曾經在野黃金的世界裡自由流動的草根生命的終結,留下他43歲的妻子阿瑩和兩個年幼孩子,度過艱難的餘生。

阿輝的愛人阿瑩和孩子去保險公司辦理理賠手續那天,她在保險理賠協議書上顫顫巍巍簽下自己的名字。兩個孩子低頭刷著手機,似乎在熒屏世界的殼裡躲避現實的殘忍。父親對他們來說好遙遠,好陌生,是越洋電話那頭每次簡單的「聽媽媽的話」、「還有沒有錢」的重複而簡單問候;是信號微弱,時斷時續的遠程視頻通話裡的模糊形象;是每兩年才回來一次的陌生中年男人……他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叫過「爸爸」了。可是如今,這個遙遠的、常年缺席的父親客死他鄉,永遠地離開,不再歸來。

保險員讓他們三人拿著父親的保險理賠單拍了一張照片,作為理賠的證明材料。他的妻子說這就像是他們家最後一張「全家福」,陰陽兩隔。儘管有六十萬元的死亡理賠款,但是他的妻子說這是拿命換的錢,要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省著用。現在她每天要出去打幾份零工,孩子的學費、家裡的生活費、還有前些年阿輝投資非洲挖金沒有還清的債,如今全都要靠她一個人來扛了。離開保險公司時,阿輝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拿著他的兩本護照,徬彿捧著他愛人的骨灰一樣,眼角落下兩行無聲的淚水,真的是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從遠處看阿輝的家,在村子一堆新起的房子中並不起眼。未封頂的樓頂上掛著生鏽的綠色起重機,第二層還是紅磚瓦的毛坯房,鋼筋架漏出了尖尖角。紅色生鏽的大門兩側貼著已經泛黃的「財源廣進富貴家,出外求財財到手」的春聯,堂屋左側的墻上掛著「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和兩個孩子的獎狀。來到阿輝的家的時候,他的愛人阿瑩剛從隔壁村子的柑果園做工回來。阿瑩用長著厚厚一層繭的手指著房子說道:「這個家家一點一點建的,房子是一層一層起的,有的用的是「黑龍江錢」,有些用的是「非洲錢」」。家裡的每一塊石磚、每一扇門窗,每一寸空間,都有漂泊在外阿輝的影子。前年清明阿輝回來的時候,他告訴阿瑩說再在中非礦上做兩年,回來就把一直未動工的二層給裝修了,可阿輝和阿瑩沒有等到那一天。阿瑩垂下頭,淚珠滴落在她沾滿灰土的褶舊牛仔褲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淚痕。堂屋前的先人牌位前的殘燭燃燒著,發出微微昏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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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瑩摘下遮陽帽和袖套,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臉頰和脖子被毒辣的太陽曬得通紅,她用力捶了捶酸痛的老腰。收果的忙季她在村子附近的果園做工,一天一百塊錢,管一頓午飯。在柑果園裡施肥、剪枝、嫁接和打農藥。她做工的這片柑果園,是隔壁村一位在喀麥隆淘金的金老闆承包的,金老闆的老婆在家負責管理。前幾年在非洲發了財的金老闆們,聽說在家種柑果有前途,就一窩蜂地跟風包幾百畝的大田種柑果,家鄉的土地和風口上的柑果變成了新的「金礦」。 這幾年,當阿輝在中非的上林老闆的礦地做工時,阿瑩在老家給金老闆的果園修枝、施肥和收果。阿瑩說:「柑果不像金子,金子保值,柑果一年一個價。前兩年柑果的價格跌到請人來摘果和選果都不能回本,很多老闆就讓果子爛在果園裡,地上掉的全都是熟爛的果子」。

如果將時光倒流到三十六年前的1986年,阿瑩辛苦做工的這一片百餘畝的柑果園及其周邊農田,被國營的「上林金礦」公司曾視作為一片蘊藏豐富黃金資源的財富沃土。廣西地質勘探隊和國營的東南金礦公司對這片礦床的開採前景信心滿滿,整個上林金礦的基建投資總預算就高達1212萬元,預計開採的生命週期長達14年之久,砂金預測總儲量多達2233.9公斤。經過複雜的測算,這將是一個年產值高達485.53萬元,投資利潤率16.5%、返本後利潤總額可達1355.982萬元的大型的優質金礦項目。在「上林金礦」的宏偉的藍圖裡,上林這塊南方貧困的邊陲之地將變成一座富庶而豐裕的「黃金之城」,金礦業將如同一台馬力強勁的「發展機器」,帶領這個貧困縣的人們脫貧致富奔小康。

1990年,在綿延起伏的大明山下,矗立著一艘重達1164.4噸,耗資498萬元打造的巨型採金船,這艘200升樁柱式連續鏈鬥採金船是由冶金部黑河採金船設計院設計的,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採金船之一。

在礦區的圍墻外,每天擠滿了成群結隊的圍觀的人,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龐然大物,期待著它從地下挖出無窮的黃金寶藏來。還有排著長隊,帶著紅領巾的學生,來參觀這艘像變形金剛一樣的採金船,回去寫老師佈置的關於「採金船」的命題作文。在這些孩子們的眼裡,這艘淘金船,像外星球來的天外之物,像亦真亦幻的夢航船,像一頭鋼鐵巨獸。誰也不曾想到,在這群孩子們中間,有很多人將在二十多年後駕駛著一台台挖掘機,在西非一片片被剷平的熱帶雨林和可可樹林裡,挖掘著埋藏在土地下的黃金寶藏。

可是誰也不曾想到,僅僅過了三年,這個雄心勃勃打造的大型金礦工程就突然停產解散,「死因」至今未明,昔日喧鬧的礦區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淘金船和採金設備雜亂的丟棄在礦區,一片狼藉,這片昔日的希望之地和財富沃土淪為廢墟。常年徵地未獲賠償的農民,被礦區開採損壞農地的鄉親,開始將這艘淘金船當做替罪羔羊。他們開始悄悄地「肢解」這艘巨無霸式的採金船,船上的電氣、吊車、供水和液壓等設備被全部盜光,頂棚和房板被悉數拆毀,三台220型的推土機被卸得只剩下底盤。到最後,這艘巨型的淘金船被周邊村民拆得只剩下光禿禿的船體和鋼架,當時的一份縣黃金局的匯報中描述了礦區的慘狀:

「從六月份起,管護人員不知去向,採金船和隊部的資產設備也隨即失管,資產被盜、被轉移、被賣的情況不時有人反映。到十月廿七日前。採金船上的設備也被盜、被拆得所剩無幾,從電路、電氣設備到機械配套設備。從易拿易要的另配件到固定的設備,從船頭船尾到船里船外,都已是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慘象)。好端端的一條採金船,就因為失管失護,變成了如此慘不忍睹。再看看金礦的情況,大門敞開,進出自由,院內雜草叢生,滿目荒涼,車間倉庫門窗破落。貴重的儀器、設備、零件已大多不翼而飛。」

這艘魔幻現實般的淘金船,猶如外星飛船突然降臨在大明山腳下,又突然劇烈的夭折死亡。它那猶如黃金般的「鎧甲」,被拆卸成一根根、一條條的廢銅爛鐵,被憤怒的村民當做廢品賤賣。而它如猛獸般身軀,被肢解的只剩下光禿禿的骨架,昔日夢幻般的「黃金之城」變成了枯枝敗葉的荒涼廢墟。如今,這段魔幻的歷史永遠深埋在這片柑果園的地下,而這片柑果園的主人正在喀麥隆的偏僻農村,開著挖掘機,推掉農戶的可可樹,在十幾米深的地層中採掘出一粒粒的砂金來。

6

這十年來,阿瑩已經習慣與阿輝相隔八個多小時時差的兩地生活。阿瑩上午做零工時,阿輝還在礦區的工棚里睡覺。阿輝早上醒來吃完一碗粉、在像蒸籠一樣的操作室啓動挖掘機時,阿瑩已經收工,去學校接兩個孩子放學,餵豬、餵雞、給孩子們做飯和洗澡。阿輝乾完一天活,阿瑩和孩子們早都已經熟睡了。最早去加納的幾年,阿輝每個月從叢林密布的礦地驅車一百多公里到庫馬西的「上林街」,給阿瑩打一通報平安的越洋電話,問有沒有收到他的工資,問她和孩子過得好不好。後來,阿輝的工地上裝了衛星鍋,但信號總是不太好。

他倆的最後一通電話是11月26號中非的時間八點多。阿輝打給阿瑩,那時兒子和女兒剛放學,準備上工的他說想視頻看看兩個孩子。阿瑩對我說:「他是個常年缺席的爸爸,去非洲那年,大女兒四歲,兒子才一歲兩個月,小的連爸爸都還不會叫。他去非洲兩年多才回來一回,在家裡呆個把月又上去。他在外面其實也很想家的,小兒子跟他爸爸視頻通話說『爸爸吃飯哦!』,他爸爸說:『挖不出金子,爸爸沒工做,都快餓死了啦!』,小的說:『家裡有那麼多飯,有菜有肉,你回來吃,我留給你』。有一年清明他回來,他吃完飯沖完涼,小兒子問他:『爸爸,你今晚還回家嗎?』,他爸爸說:『我回哪裡去啊?』,小的說:『回你家哦!』,他爸爸問他:『我家在哪裡啊?」。小的說:『你的家不是在飛機上面嗎?』。」小兒子看到他爸爸是坐飛走,坐飛機回,以為飛機就是他爸爸的家。

「飛機是爸爸的家」就像是一個稚嫩卻殘酷的童話寓言,我不禁想起當地一位年輕導演拍的電影《夏至》:故事取材於他老家村子里的一個真實故事。女孩小童的語文老師讓他們寫「我的爸爸」,可是她的爸爸在非洲採金。小童常年跟著爺爺一起生活,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寫「我的爸爸」。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動筆:「我想念我的爸爸。上星期我收到了爸爸托人給我買的新書包,我非常喜歡。但是我依然盼望著他可以早點回家,跟我和爺爺團聚,再也不用跑到那麼遙遠的地方淘金了」。可是這個畫著冰雪奇緣艾莎公主的新書包卻是個殘酷的童話。小童的書包是和她的爸爸的骨灰一起帶回家的。當女孩在教室裡念著「我的爸爸」的範文時,她的爺爺在荒山裡他兒子的墳頭前燒紙祭拜。而在小童讀書的小學門口,畫著一張世界地圖,上面寫著「放眼世界」四個大字。

這些年,阿瑩既盼望,又害怕著從非洲打來的電話。因為電話可能是報平安,也可能是報喪。這些年,村子時不時傳回誰家的男人在非洲挨搶劫死,誰家的兒子挨馬拉痢不治身亡,誰的侄兒又被當地移民局逮捕入獄……尤其是午夜凌晨的突然來電,總讓村子裡留守的人揪著心。阿瑩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從電話那頭,阿輝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說自己做夢都是甜的。那個月礦地出金多,他的工資加上提成拿了二萬多,去非洲前他在家這邊的工地上幹活才拿兩千多。可沒過多久,2013年六月的一天,阿瑩接到阿輝一通急匆匆的來電,壓低了聲音細聲說道:「放心,我很安全,沒事」,就匆匆掛掉了電話。後來,阿瑩才知道阿輝和六個工友那時正躲在庫馬西一個鄉村附近的山林裡,他們趕在荷槍實彈的部隊進場清理前逃了出來。

那時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外國人小規模採礦的聯合行動,如熱帶風暴般席捲加納全國。數萬名在加納的上林淘金者和上千條採金生產線首當其衝,遭受重創。荷槍實彈的部隊和警察突襲達芬河和奧芬河沿岸的上林人礦區,一台台還未償清貸款的挖掘機被淋上汽油,在熊熊大火中焚毀;一台台汽車被扣押,工地被砸被毀,夷為平地;部隊開始到處抓捕上林的淘金者,庫馬西、頓誇和奧佈阿西等地的上林人都在逃命。那時阿瑩和村裡留守的婦女日夜揪心,他們在從新聞上、從加納發回的照片裡看到很多上林人在加納的工地像颶風後的受難現場,一片狼藉。

逃命的淘金者抱著槍踡縮在可可樹林裡,不敢作聲。赤膊上身的工人,抱著雙頭蹲在地上,被拿著衝鋒槍的當地軍人圍捕。當地移民局不足二十平的監房,裡面羈押四五十名被捕的上林淘金者,每天還陸陸續續有上林的礦工被收押進來。

阿瑩在電視上看到央視新聞頻道播放著「加納政府逮捕169名中國淘金者」的新聞,心提到嗓子眼了。阿輝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她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這169名被捕者裡有沒有阿輝、不知道阿輝是死是活、不知道一個籍籍無名的中國打工者在非洲失聯後應該求助於誰。

6月6號,將近千名淘金者的家屬,拉著「加納軍警暴力執法,中國同胞遭遇洗劫」、「請求父母官為同胞做主」的白色橫幅,聚集在縣政府門前抗議,憤怒無助的人群中也站著焦灼不安的阿瑩。

十天後,阿瑩終於等來了阿輝那通報平安的急電,她懸著心才暫時放下。一個月後,阿輝從加納匆匆回國,像一個劫後餘生的逃難者。他的背上是一道道被劫匪砍的刀傷疤痕,腿上和背上全是被雨林裡的毒蚊子盯著紅色發腫的包。神情恍惚的他鬍子拉碴,人一下老了很多很多。可在家呆了四個月,阿輝又再一次踏上去往加納的航班。他投資入股的礦地在清理行動中付之一炬,數十萬的債務和家人的生活開支如滴滴答答的警報,讓他沒有選擇和退路。渴望「翻身」的他只有再次趕赴這生死未卜的跨國淘金之路。

這十六年來,數百位和阿輝一樣來自中國南方這個貧困地方的籍籍無名的草根淘金者,喪命於這趟生死未卜的跨國淘金之路。他們的死亡和噩運,最後以幾句直白、冰冷的敘述句,出現在外事公報文或協會公告裡,成為一則新聞、一個官方的警戒、一個血淋淋的教訓、一則在這個小地方流傳的軼事和一聲歎息:

「2020年4月8日,一名45歲的上林縣公民在剛果金遭搶劫身亡,亡者生前與2017年11月到非洲喀麥隆在其表姐的採金礦點務工,2020年1月起才輾轉到剛果(金)為林姓浙江老闆打工。2006年離婚,其子已成年,無業」。 「2020年8月6日下午,加納頓誇原始森林金礦附近,4名持槍劫匪襲擊了兩位從工地返回住處的上林籍的淘金者,鐘某被劫匪開槍射中腿部,送醫途中,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其家屬希望當地大使館能夠協助運死者骨灰回國」。「2020年8月13日,非洲剛果(金)共和國發生一起3名上林籍公民被不明身份武裝人員綁架事件,生死未明」。「 2020年11月10日一名廣西上林籍公民在馬里身患瘧疾,因腎衰竭不治身亡。生前曾在加納、剛果金、剛果佈從事採金工作。今年九月,赴馬里共和國打工,家屬大使館能夠協調幫助將死者骨灰帶回國內安葬」。「各位唄噥(壯話音譯,兄弟姐妹的意思),聖誕節與加納大選即將來臨,近期劫匪非常瘋狂。2020年11月28日晚,加納阿散蒂省奧布阿西地區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案,兩名上林籍公民當場死亡,亡者生前與朋友共同在加納投資淘金,其工地剛開工不到兩月」。「2021年3月21日,馬里一位上林縣的中國公民因感染新冠肺炎導致呼吸衰竭不幸去世。患者三月初有咳嗽、乏力等症狀,在美國醫院治療期間確診感染新冠肺炎,3月10日轉院至馬里醫院新冠病房,CT顯示肺部炎症(受損面積約50%),血氧飽和度約90%,診斷為重型新冠肺炎。住院期間,患者胃口和睡眠較差,病情發展較快,3月19日復查CT結果顯示廣泛肺部炎症(受損面積約90%)。3月21日凌晨,患者因病情惡化,經搶救不治身亡」……

這些如在沙漠裡頑強生長的風滾草般的跨國礦工,滿懷旺盛的能量和躁動的希望,滿世界淘金;但他們的流動卻以死亡這種劇烈的形式夭折、終結,以「某」、「某」的代名出現在簡短的官方公告裡。籍籍無名的他們最終變成野生流動性世界裡的黑暗亡靈,成為漂泊不歸的「野鬼」。而他們死亡的餘波,將在中國南方邊陲一個個像阿瑩這樣的家庭裡不斷地震蕩。

第二章「尋找野黃金」,一本非嚴格意義礦工日記

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記錄,是一個個草根的上林淘金者在非洲大陸討生活的縮影,是淘金熱潮下淘金者顛沛流離的命運寫照。

加納·阿桑克蘭瓜:藍叔
5°37’19.7″N 2°34’51.8″W

「庶民可以說話嗎?」——加亞特里· 斯皮瓦克,1983

藍叔是數萬名上林籍的跨國淘金者中的默默無聞的一員,他既不是當地人口口相傳的暴富者,也不曾有過神話般、傳奇式的私人淘金史。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普通的跨國淘金者,在熱帶雨林喧囂的工地上,在無聊寂寞的時候,寫下了他在流水賬式採礦生活、在異國他鄉的市井日常、與當地酋長、村子里的地主、黑人工人、小販、孩童和村民等形形色色的人相遇的故事,還有他的氣憤、糾結和抱怨。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記錄,是一個個草根的上林淘金者在非洲大陸討生活的縮影,是淘金熱潮下淘金者顛沛流離的命運寫照。

當藍叔在工地的帳篷下,礦地的小木屋裡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從未想過它會發表,它會被更多的人看見,我想起了印度學者斯皮瓦克的一篇經典之作「庶民可以說話嗎?」,藍叔作為一個草根和底層的書寫者,用他這只筆、這雙行走腳和好奇的眼睛告訴我們「能!」。在這一章中,我選取了多年「非漂」的藍叔重返「黃金海岸」加納後所寫下一百天的日記,以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日記被命名的方式,將它趣稱為《一本非嚴格意義上的日記》。

1

2020年6月,藍叔重返加納,又一次開啓了他的跨國淘金之旅。他的老闆老吳帶著他們來到加納西南部的阿桑克蘭瓜(Asankrangwa),這裡是加納砂金分布的重要地帶。他們在當地租了一個房子,落腳不久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探礦地、找礦地。

來到加納的第28天,藍叔和工友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探礦之旅:

「今天約上了黑人地主小弟。他是我 2012 年認識的黑人監工阿咩特,相隔多年後見面彼此格外親切。今天他帶我們去勘探礦地。兩小時的車程,大半是山路,汽車在半路上出了故障,我們只好徒步走到達目的地,半天走了三萬多步。荒山雜草叢生,不小心還踩到了刺。車在山裡發生故障,當地人修不了,要通知庫馬西的豐田4S店的師傅來修,今晚車就丟在山裡了,不放心到村子裡請村民來看守。這個村民家裡養了一大堆孩子,水盆里還放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黑得可愛。我開玩笑問小孩媽媽能不能送給我養,可以的話我帶回中國。兩公婆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萬事開頭難,第一天的勘探之旅並不順利,第二天一早藍叔和工友一早就驅車出發到山裡,繼續探礦:

「昨晚下了一場暴雨,幾乎襲擊了整個阿桑克蘭瓜。路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我們叫上兩個村民帶路去看礦地,留下從庫馬西過來的4S店的師傅一個人修車。先走水路,經過一片原始森林的水溝路,再橫渡一條大河,走進到處參天古樹的林地,黑人村民一路熱情講解。大約走了半個小時的叢林終於到達目的地。那裡有成片的可可樹、香蕉樹,在黑人村民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大吶吶礦地的負責人。經過溝通我們大致瞭解了地塊的產權歸屬情況。但是我們還無法與大吶吶取得聯繫。中國人找礦地基本沒有什麼一帆風順的,黑人辦事效率低,做事都是拖拖拉拉,明天又明天。回來的時候車也修好了。希望今天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藍叔筆記中的「大吶吶」,指的是加納當地的酋長,他們不僅掌握著大量的農村土地,還常常是當地的政治權威和宗教權威。

在奉行「時間就是金錢」信條的藍叔看來,他遇到這些黑人「不守時」、「低效率」、還經常「拖拖拉拉」,這樣的時間觀念讓他抓狂生氣,但又無能為力,只能乾著急。經常被當地人放鴿子的他,只能在日記中一吐心中的不快:

「今天是來加納的第三十天,多雲炎熱。這邊黃道吉日已經不管用啦!出門不利啊。大老遠的去找老黑辦事居然一個也找不到,明明說好的約定時間竟然被放鴿子,電話也不接,老黑真的一點誠信都沒有啊!」。

探礦之路充滿曲折,前幾次藍叔他們都無功而返,但樂觀的藍叔覺得好事多磨。探礦回來,晚上藍叔和工人們聚在一塊喝酒,晚上「喝酒像打仗一樣,不醉不歸」。喝高的藍叔本來打算第二天睡睡懶覺,可一大早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一個人黑人地主上門說他在塔諾河沿岸有一片好礦地,要領著藍叔和工友們去看看。說起塔諾河,藍叔還清楚地記得2011年上林人來加納淘金最火熱的時候,這條河沿岸到處都是上林人的機組,挖掘機、砂泵、振動篩和溜槽轟鳴作業的聲音響徹河岸。他也記得2012年加納大規模清理小金礦的行動中,塔諾河沿岸到處都是被燒毀的挖掘機和被夷為平地的上林人的礦區。

「黑人地主今天介紹了一塊地,在靠近塔諾河畔的原始森林。進礦地的小路邊長滿了雜草灌木,路面坑坑窪窪,路很爛很窄。這樣的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塔諾河,旱路走完又走水路。我們租用黑人的一艘小木船往下游看地。水流湍急。黑人一前一後配合撐船,到湍急之處有時還把不住失去平衡,還好只是有驚無險。河的兩邊有很多當地黑人搭上小設備在河裡淘金,不過今天他們都沒有開工,因為今天是他們這邊的禱告日。岸上已經被當地人挖很多淘金留下的深坑,密密麻麻,走路稍微不小心會掉下深井。地主一路給我們介紹地表特徵,河水分流和水文,並給出一些建議。其實這是黑人在吹牛逼,他的地塊他肯定說好,最主要還靠我們自己的分析能力,他的話基本都當耳邊風,他說什麼點頭就是。經過一個小時的水上漂,我們走完了所要看的礦地,今天所看到的感覺還算有點驚喜。不過想拿下那塊地皮,還要費很多的手續。也有很多人在打主意,最後鹿死誰手還很難說。為了找個好的礦地,我們必須要有耐心」。

有的地主看到像藍叔一樣探礦的外國人,就像看到搖錢樹一樣。時間久了,藍叔也慢慢摸清了他們的套路和把戲,知道了他們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每天都要與形形色色的黑人打交道。沒完沒了,有的黑人地主為了把土地賣給我們賺錢,絞盡腦汁哄著我們去看礦地,說他的礦地如何如何的好,產量如何的高,成本如何的低。其實他們每天都帶很多人去看,看成了他們也跟著賣地賺大錢了,看不上的,中國人也會給他們小費,對他們來說怎麼都來錢」。

藍叔所在的礦區地處熱帶,被蚊蟲叮咬了,很容易感染瘧疾,也就是上林礦工常說的「挨了馬拉痢(Malaria)」,來到加納的第三十六天,藍叔又中了招。

「昨晚關空調睡覺,大半夜被蚊子叮了。早上起床感覺暈乎乎的,全身涼透,也沒有食慾。剛開始還好,到了中午我感覺渾身乏力,喝了很多水也不見出汗和尿尿。看來我中獎啦,可能得了馬拉痢(Malaria)。 叫上同事開車送我到華人診所檢查,結果確診是馬拉痢。得了這種病很難受的,有的症狀上吐下瀉,皮膚捏哪哪裡疼,頭暈、沒汗、沒有食慾、高燒、忽冷忽熱等等。這回我又要在診所里呆上幾天啦。醫生給我上點滴,加了很多藥。約半個小時後我開始出汗了,感覺也沒剛來的那麼難受。多希望Malaria 趕快go go, Money大把大把的come come 」。

藍叔每天都抱著希望去探礦,卻失望而歸。他有點無奈,也有點著急。一天找不到合適的礦地,就一天開不了工,他就拿不到開工後的高工資和挖金的高提成。

「第39天,晴。今天又有約看地,走進叢林里,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遮擋了陽光,樹底下很潮濕卻不乏悶熱。因為是熱帶雨林,樹底下長年長著鬱鬱蔥蔥灌木,身處叢林深處很容易迷路。請來的黑人工人在前面用馬刀開路,我們緊隨其後。每次進山回來個個都累得夠嗆,總以為有參天大樹的原始森林里不會有人來淘金。其實很久以前,英國人就曾經殖民統治了這裡,很多礦產資源已經被他們開採了,像今天這塊地就曾經被英國佬用採金船開採過。他們開採過的地方基本不值得我們再進行二次開採。走了半天,撲了個空,心裡真不是滋味」。

這些天藍叔和工友在地主和村民的帶領下,天天往山林、河岸和村子裡跑,四處找礦,卻一無所獲。藍叔剛找礦地時的熱情和鬥志正消失殆盡,疲憊不堪的他有點洩氣。

「最近每天從早到晚都做著重復的事情:看礦地,探礦地,找黑人。整天穿梭在叢林里,穿梭在異國他鄉大街小巷,好累好累,好難好難!」

終於在經過42天的漫長尋覓和等待後,藍叔和工友們在距離庫馬西有六小時車程,加納西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小鎮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礦地。薩姆雷博伊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也是採金的重鎮和砂金分佈的重要地帶。新找的礦地地處原始森林深處,進礦區的路頗費周折:

「汽車順著黑人拉木頭開的小沙路駛進一片原始森林。開了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來到路的盡頭,一路都是無人區,那裡參天古樹林立,很多古樹十來人都抱不住,也有獨樹成林的。這塊地靠近河畔的地方都被英國採金船開發完了,而河畔往林子方向的很多地方也被黑人打井淘金的痕跡。之所以很多人都想開發它,是因為有黑人用土方法淘金挖了很多很多個井眼。每個井眼的深度都有七八米,很多黑人正在用小型採金船在河裡採金作業,簡單的設備需要很多人如協同工作。每個簡單的浮船上安裝一兩台中國製造的單缸柴油機。每天他們也能抽上很多沙子,這種設備低成本高效率,轉移也方便。我們在林子里採集了兩桶沙子帶回去研究」。

經過一個月的拉鋸戰,礦地的談判終於有了實質的進展。藍叔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拿下礦地這一天,藍叔掩飾不住的興奮和開心:

「昨晚收到地主馬仔的通知,村民已經同意按市價徵地!懸著的心如釋重負。一大早吃完早餐,我們一行五人開車前往薩姆雷博伊。。到了村口,村民已經等候多時。見到我們,他們臉上露出了笑容,有點迫不期待,就怕我們不徵他們土地的感覺。一番客套寒暄後直入主題,在熱情村民的帶領下丈量土地,半個小時拿下了四點多英畝土地。在村民對測量面積沒有異議後,雙方達成先交錢後施工的口頭協議。河邊機器轟鳴,數台黑人採金船在河裡不停地作業。不出數日,這些淘金者將搬離附近河床,剩下的土地資源將全部由我們開採。四點多英畝全是可可樹,可可果經過加工後就成了巧克力。等我們走出可可林,村民正在準備晚餐。丈夫拿木頭打木薯,妻子用手不停地翻木薯泥,女兒坐在傍邊看,有說有笑」。

趁著進場開工前,藍叔和工人門認真地保養和整修機器,不想等到時開工時「掉鍊子」。修機器這天酷暑難耐,工人們光著膀子,大汗淋灕。晚上又停電,熱得藍叔睡不著覺。

「第四十七天,燚熱。再過幾天就要開工了,該修的機器必須在這幾天內處理好,缺的零件和必需品需要趕緊備齊。下午,大伙齊心協力把兩台沙機和一台發電機保養好了,炎炎烈日,每個人人都汗流浹背。幸好在下雨前提前完工,可準備吃晚飯時又停電了」。

保養好機器,藍叔一邊馬不停蹄安排司機托運挖掘機,一邊去找礦區附近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滿懷信心的藍叔一大早卻撲了個空,又被村民放了鴿子:

「昨晚開始托運的挖掘機,清早已經順利送達工地了。我們想找地主的馬仔去跟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等了很久卻不見他人來。打電話信號又不好,斷斷續續。找黑人辦事經常被放鴿子,有時候氣到想打架。本來約好的,突然就變卦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真是太氣人啦。後來聽村民說今天是週三,是當地人的禱告日,家裡當家作主的成年人都去教堂了,即使地主馬仔來了也不能動土」。

藍叔發現,當地很多民眾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即使村子裡很貧困的人,也很虔誠地相信「主」、相信「神」,藍叔覺得他們有點「迷信」。

「我和老闆今天去一個靠近塔諾河畔的村莊買蝦,全村也就十來戶人家,破破爛爛房子在叢林里顯得格外的蕭條冷清。賣蝦的那戶人家的房子墻壁上貼了兩張手工畫的聖母像,想不到吧,黑人還是很迷信的,他們相信貼了聖母像就可以保佑平安了」。

碰到禱告日和宗教節日,也就是上林淘金者常常說的「達佈鐵」,工地就不得開機動土,必須停工,以免褻瀆神聖。在這裡待久了,藍叔慢慢熟悉了當地人稀松平常的宗教生活。

「今天是週六,是恩奇(Enchi)大禱告日。我們的工地跟薩姆雷博伊(Samreboi)只有一河之隔,屬於恩奇的邊遠地帶。彎彎曲曲的塔諾河從兩地之間分隔開來。兩地居民的禱告日不是同一天進行,當地宗教信仰為基督教、拜物教、伊斯蘭教三種。每到教會日各個教會人員都穿著乾淨的衣服集中到教堂集會,誦經傳教。每到宗教集會日,很多商店,菜市都停止營業。所有工地必須停止大動水土,我們的工地也不例外」。

藍叔終於在到加納的第五十一天迎來了進場的日子,儘管天空下著陣雨,但大伙都幹勁十足,工地熱火朝天,大家心裡盼望著早日清場完後順利開工:

「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今天。進場的第一天大家都非常高興,機器的轟鳴聲打破了這片寧靜的小村莊。很多村民都過來看熱鬧。勾機進場基本都是黑人工仔做事,挖掘機挖出很多木薯,村民種的木薯好幾年才收成,有的木薯一個有十多斤。挖機開過茂密的林地,偶爾也會挖到野味。這不今天就撿到了一隻山龜,幸好它沒被挖掘機壓到」。

這些天藍叔帶著工人一直在清理工地,黑人農戶們則趕在挖掘機清理前,把地裡的可可果搶收回來。可可樹上結了很多果實,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金黃。種可可的村民有點失落,他們告訴藍叔「今年可可很豐收,但你們把你都徵完了,以後就沒有那麼多的可可啦」。等農戶收完可可,黑人開挖掘機清場,把地裡的可可樹和雜樹一一鏟淨推平。

清場平整完土地後,便要開始搭工棚,開工後工人平常吃住都要在工棚裡。藍叔看到林地裡就有許多粗壯的紅木,就找來村裡一個年木工師傅,就地取材,作為搭工棚的材料。這些天,太陽毒辣,像火一樣灼熱,樹木都清理完的工地像個蒸籠和烤箱,工人們的汗不住地往下掉。中午頂著炎炎烈日,藍叔還在和黑人工人一起搭著工棚:

「這些房子有的是建給黑人工仔住的,有的是我們的宿舍和工作場地。搭了半天才搭了個半成品,累的氣喘吁吁。工地住宿房子沒建成,我們只好每天都往返阿桑克蘭瓜和薩姆雷博伊」。

挖掘機已經進場,藍叔載著十幾個空油桶開車去離工地最近的加油站去拉柴油。「正想加十幾桶柴油,後面突然竄出一輛三輪車,車上跳下一個黑人小伙子對我們說:中國人你們快走吧!有一車的兵痞到警察局門口了。這一嚷嚷被嚇得不輕,出門不利?打個電話跟老闆證實一下,吳總說是我們工地上請的保鏢,虛驚一場啊!」。加完油,藍叔開車拉著十幾桶柴油回工地,讓黑人工人給機器注滿油,例行開工前的保養。開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藍叔心裡滿是期待。

開工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雖然天下著磅礡大雨,藍叔和工友們的心情卻還是分外的好,哼著小曲開著車出發去工地:

「昨晚下了兩個多小時的大雨地面早已濕透。出門路邊有一汪汪的積水。車開到半路,路邊的交警示意我們把車靠邊停接受檢查,車緩緩停下,打開車窗向車外的警察塞了10元塞幣。他不再為難我們,揮揮手叫我們快走。遇到警察我們已經習慣了給小費,很多執勤警察都喜歡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為了趕時間,出手比較大方。潮濕的路面少了飛揚的塵土,一路上空氣清新多了」。

可在這裡淘金就像這兒說變就變的天氣一樣,藍叔一行人剛到村口,就碰到了麻煩事。兩個農戶因徵地款引發糾紛,一個租借別人土地的黑人農戶,沒有等到原來的地主回來,就自作主張把地賣給了藍叔他們,卷款潛逃。原來的地主氣勢洶洶地跑到工地索要征地款,討要不成就報警叫來了警察,這讓藍叔他們鬱悶的很。

「黑人內部糾紛矛盾跟我們有啥關係,我們這是躺槍啊。兩位同事被帶上警車,同時被帶走的還有地主馬仔、原來的地主。警察一路奔襲,將捲款潛逃的農戶緝拿到恩奇的警局。下午五點多,地主馬仔通知我們老闆要帶5000塞地去撈人出來。傍晚,我和老闆驅車前往警局,給錢讓地主馬仔代繳,可說好的馬上放人,警局里的人磨磨蹭蹭到七點四十分才把人放出來。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禍不單行,工地剛開工沒幾天,礦區就傳來了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加納政府準備對河道和森林地帶的小規模、非法黃金開採展開強制清理行動。

「一路上開車提心弔膽,生怕在路上撞上軍隊的人。回到縣城,看見路邊停滿了從工地拉回來的挖掘機和淘金設備。看來這場整治風暴非同尋常,投資者注入大量的資金購買設備,誰都不想在這個風頭上頂風作業,否則將損失慘重。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加納的淘金之路真是難難難!」。

2

加納的法律規定,25英畝以上的金礦為大礦,可由國外公司開採。25英畝以下的為小礦,只能由加納本地人開採。在加納包括黃金在內的自然資源歸國家所有,但出產各類自然資源的土地歸當地的酋長和地主所有。也就是說,擁有土地的人並不擁有土地之下的資源。為了調節和平衡這種矛盾,並照顧地方的生計、工作機會和傳統,允許加納手工小規模採礦(ASM)的政策應運而生。加納政府在2006年3月制訂了第703號法令,其中第83(a)款規定,小規模採礦許可證不得頒發給加納公民外的任何人,也不得雇用外籍勞工。但考慮到手工小規模採礦在資金和技術方面的困難,這個法令允許外國人為小金礦提供咨詢、資金和機械,但不准直接開採。

但這個法令充滿著各種漏洞、又缺乏清晰的法律解釋與統一的執行力,因此在當地小金礦的開採中,催生了一種游走在中間灰色地帶的合作方式:掌握技術和設備的上林人需要金礦,握有土地的酋長(Nana)希望土地變現和快速升值,互有所求的雙方一拍即合。這種採金方式在加納被稱之為galamsey,在加納當地頗受爭議,常常被當地的媒體、在野反對黨和青年學生視為是污染當地環境、破壞生態和農民生計的罪魁禍首。2012年和2017年加納政府發動了兩次全國性的清理外國人小規模採金的行動,將近數萬名的上林淘金者及其上千條採金生產線首當其衝,遭受重創,損失慘重。第三次來到加納淘金的藍叔,就是之前兩次清理風暴中的親歷者,噩夢般的記憶仍不時在他記憶裡浮現。所以清理風暴的風聲一傳來,藍叔就揪心起來。

沒有工做,就沒有工錢拿。藍叔和工友們急,老闆老吳也急。他的鈎機每月的按揭款、借的高利貸,都等著他工地順利開工出金後去償還。雖然局勢不明朗,但很多工地卻蠢蠢欲動。藍叔決定冒著雨去探一探風聲。一到工地,他的心就涼了半截:

「黑人工人走的走,留下的也沒心情做事。工地只剩下黑人父子倆,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工棚還沒搭好,剩下一台孤零零的挖掘機暴曬在太陽下。昨晚下了一場暴雨,整個工地遍地泥濘,我和幾個工人一起合力把剩下的工棚材料搭好。本來想啓動挖掘機保養的,無奈電瓶虧電太多無法啓動」。

儘管藍叔和工友們都希望這次清理行動雷聲大雨點小,但事與願違,整治力度遠遠超預期。加納總統阿庫福·阿多授權加納武裝部隊部署200多名士兵,抓捕非法采金者(galamsey)。挖掘機被沒收、被燒毀的照片和視頻在上林淘金者的聊天群組瘋傳,這場愈釀已久的風暴正快速逼近藍叔所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礦區。

「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投資者為了安全起見,都把工地的機器拉回來了。出門上街隨處可見被拉回來的挖掘機和其它設備。集中停放的挖掘機一排排,就像漁船躲避颱風的港灣」。

吳老闆讓藍叔叫人趕緊把工地最值錢的挖掘機拖回城裡。清理風暴潮下,當地拖挖掘機的大車也坐地起價:

「今晚板車出車的價錢已經從原來的四千塞地漲到五六千塞地了,吃過晚飯我們前往工地去拉機器回來。一路上很多板車拉著一台台機器從身邊飛馳而過,這場景就像是在逃難一樣。回來路上遇到兩處路障,當地村民設卡,專門等待中國人的貨車,借此收一筆高昂的過路費。下午四點多,我們才把設備運回住處。為了防止晚上有當地小偷趁夜間來偷油,我們把挖掘機里的柴油全部抽出來放進油桶里」。

淘金者租的院子里擠滿了從工地撤回來的挖機,周邊的華人住處也擺滿了各種淘金設備。剛到加納,就遭遇無限期停工的藍叔心裡既氣憤,又無助:

「從工地上一起撤回來的黑人工人大清早就來到院子,等待辦理結賬手續,他們陸陸續續都返鄉了。對於本次整治行動,黑人工人也很無奈,沒了中國人的工地,他們即將失業或者被放長假。經濟來源突然斷掉,讓他們也壓力重重,很多黑人都希望能盡快返工。對於這次整治行動,不止是黑人工人表達不滿,還有警察,移民局,礦地地主,礦地種植承包者、加油站也不支持,因為整治行動直接影響他們的經濟收入。但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的投資者。有的投入了所有的積蓄,有的貸款,有的集資。萬一以後被中止勞作,投資者們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有的將負債累累。就像2013年的那場整治運動,讓很多人傾家蕩產,有的至今還不敢回家,更有甚者客死他鄉,這是一條用汗水、血水鋪成的淘金之路,希望這次運動早早結束吧」。

3

清理風暴潮下,華人街的人流量大減,生意變的冷冷清清。整天窩在出租屋的藍叔和工友們只能一直幹等, 停工的生活百無聊賴:

「天天無所事事,無聊到發癲。整天就吃吃喝喝,廚房從早到晚沒停過火。一幫人閒著打牌消磨時間。喝酒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無聊的時候,藍叔喜歡到當地的集市、華人街閒逛,即使什麼也不買,他喜歡市井日常的熱鬧和喧囂。阿桑克蘭瓜當地最大集市,七天逢街,每週二的街市。藍叔常常拖著那雙礦工們最喜歡穿的黃色膠拖鞋,來這裡逛街。

「從家裡走到街上有一公里左右,想把身上的白皮膚曬成黝黑的皮膚,這樣就可以融入黑人圈,免得一個人在黑人堆里顯得格格不入。路上熙熙攘攘,有很多黑人頭頂貨物徒步往集市趕,印度產的半封閉摩托三輪車,一輛接著一輛忙著拉客,讓本來就很窄的公路顯得更加的擁擠。集市街頭巷尾早已擺滿了貨物,各種水果蔬菜土特產擺得滿滿當當,每個賣點都各自為營,誰先到誰先佔地。一陣風吹來,垃圾和灰塵漫天飛揚,蒼蠅變色龍到處都是。腐肉味、臭汗味,腐酸味瀰漫在空氣中。地上擺滿了一筐筐的紅辣椒,青椒,西紅柿,黃色的小茄子,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蔬菜果子,就像是潑了顏色的菜市場」。

這個集市集市分為兩個市場,一個市場是有固定商鋪的地方,除了周日不營業,平時都正常營業:

「市場路口的兩邊街道的紅色泥土路面商,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商品,辣椒是一桶一桶的算,蔥花一把一把的算,黑人小販很少用到計量器。為了省得多還少補的麻煩,他們都願把商品整個整數賣,免得算數不對之憂。日常用品繁多,應有盡有,其中不少是中國製造的小商品。青菜攤沒有多少家,因為青菜比較貴,很多平民老百姓都消費不起」。

另一個是臨時的自貿市場,沒有固定的貨攤:

「他們就坐在露天的地上,在泥土路的前面後面都擺滿了各種商品:香蕉、熏魚、熏乾羊肉、牛油果、辣椒何老鼠肉等等。到處是叫賣的吆喝聲。街道入口的牆角下坐著一位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酣睡著。她為了不讓別人佔領她的流動攤位,寧可這樣暴曬著也不敢移走半步,她前面的芋頭已經被曬乾,沒賣出去多少芋頭」。

中國人在當地小販眼裡是「boss」,是土豪,是大方、捨得而又爽快的買家。

「看到我們來光顧,攤主們這邊熱情喊「Chinese, Chinese」,「boss,boss」,中國人在他們的眼裡是土豪的象徵。中國人買東西很大方,成交快,很多商販都很喜歡我們。在國內不會有人說我們是土豪,但在加納很多當地人把我們當做老闆。因為我們出門都開豪車,喝的是高級的礦泉水,徵塊地都十幾二十萬。那些在街上穿金戴銀的黑人,看上去豪氣十足,其實他們帶的都是地攤假貨,只是裝土豪而已」。

離這個集市不遠有一條華人街。藍叔2011年剛來這的時候,還沒有中國人開的商店,華人也很少,「那時候上街想買一碗粉都沒有,每次出差都是餓著肚子回去」。隨著來這的上林淘金者越來越多,很多中國人瞄准了這個商機,紛紛來這裡做生意,慢慢地形成了一條熱鬧非凡的「華人街」,華人街上一應俱全,有診所、超市、肉攤、菜市、粉店、賓館、KTV、麻將館和賭場等等。藍叔經常去華人街採購生活物資,同樣的商品,價格要比國內高幾倍。

「附近有很多黑人在搭建房子,沿街的都是中國人出錢搭建的。鋪面供不應求,為瞭解決房源鋪面緊缺問題,中國人出錢幫黑人建房,建成之後由中國人租住或者做門面,建房子用的錢用來抵扣租金」。華人的商店雇了很多人來做事,像服務員、導購員、保姆、搬運工等等。每到周日,當地人開的商店罷市歇業休息,但華人街的商店一年365天,永遠都是敞開著大門,人來人往」。

非洲的清水貴如油,在這裡生活,最讓藍叔頭疼的是用水問題:

「前幾天我們去拉水的唯一座木板橋崩塌了。這幾天都沒有乾淨的水使用,飲用水要去黑人水廠買塑料包裝袋裝的水煮飯。洗澡洗衣服要用房前那口老井的水。下午下了一場大雨,井水被地面的雨水參透,井水越發地渾濁。打出來的水比我們黃河裡的水還要黃,白衣服下水變黃衣,用井里的水洗澡還有一種腐味並伴隨著陣陣的惡心感,這種缺水的日子還要繼續煎熬,要等黑人把橋修好沒有一個月也有半個月了。地下水已經嚴重污染,井里的水已經不能飲用,都說非洲清水貴如油,一點也不假啦」。

每天藍叔都在為去拉水、買水傷腦筋,他很懷念在家裡擰開水龍頭乾淨的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的生活:

「最近大雨頻繁,引發的井水污染越來越嚴峻。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乾淨水源了。在得知堂弟哪裡打了深水井,有乾淨的飲用水後。我趕緊問他能不能過來打水,他一口答應。我立馬在車上裝上十幾個水桶去他們那裡打水。他們的租房在一個山頂上,是一套四面高牆圍著的別墅,三家中國人一起合租,養了很多狗看家護院。圍牆上布滿了鐵絲網,乍一看就像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重地。打水碰到了我老家的鄰居,太有緣了吧,在半個地球外還相遇。井口幾個黑人正在裝水,看見我們的裝水車來就讓開了,這畢竟是我們挖的水井。飲用水在當地貧缺,不是沒有地下水源,而是沒錢打井。乾淨又方便的飲用水,對當地普通人來說是一種奢求……牆角處溜出一個小個黑人婦女,看見我們她第一句話打招呼:你好,你好!再跟她小聊一下,她居然會講我們上林人的本地方言:故切滅蒙……笑死人啦。我們裝水裝到一半,附近的村民陸陸續續趕來裝水,每個人都帶上兩三個水盆,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很多婦女背著小孩,後面跟著幾個小孩。他們等裝滿水後,大人小孩頭頂著滿滿一盆水回家,不得不佩服黑人的鐵頭功,真厲害」。

礦工做的都是下力氣的重體力活,頓頓要有肉。華人街的肉鋪價格太高,所以藍叔經常去村子里買魚買肉回來,比在華人街上買肉要實惠划算得多。

「黑人家庭養一頭豬不容易,都是拿木薯、野菜和樹葉餵,從豬仔養到出欄要一兩年。聽說有中國人來買豬,村裡的小孩都跑來看熱鬧。這頭養了一年多的豬從來沒有走出過豬圈,當主人要拆欄放它出來它都不敢出來,費了好多功夫連哄帶騙才弄出來。主人對豬有感情,從頭到尾都溫柔對待。請豬上車特別費力,人手不夠,主人又找了兩個幫手,小孩們也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有抓豬耳朵的,有抬腿的,有拱肚皮,有的抓豬尾巴的。養了那麼久的豬終於出欄了。主人開心地數著錢。是啊,養了那麼久,今天終於有回報了。我們給他的二千塞地,他拽在手裡猛數了三遍,生怕少了一兩張。賣了一頭豬,相當於給家裡增加了一筆大收入了」。

第三章 他的「金命」、他的「金泡沫」

「你看縣城的樓盤蓋的這麼多,就像一個個泡沫,但是誰也不能讓它破。」

中國廣西·上林:老覃
23°20’16.6″N 108°38’02.8″E

挖金子的人,要有「金命」

我和剛從喀麥隆回國的覃老闆站在他正在精裝修的別墅樓頂上,樓盤廣場中央的雕像清晰可見,六頭雄壯的非洲象守護在一個金盃拱起來的藍色地球上。非洲象、金盃和藍色地球像是一個富有意象的「野黃金」世界的濃縮,我想起在縣黃金協會看到那副寫著「有黃金的地方,就有上林人」的世界地圖,象徵上林人淘金足跡的小紅旗密密麻麻遍布於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東南亞、中亞和拉丁美洲的土地上。而雕像周圍一幢幢歐式風格的樓盤和別墅,則是這些草根跨國淘金者「本事」、「能力」和「男子氣概」的物質化身。他們用在「野黃金」世界流動所創造的財富,在家鄉置換這一套套的不動產。

老覃從手機相冊裡翻出一張「覃總別墅設計圖」,告訴我這就是裝修好後的效果圖。這張設計圖紙上的家彷彿就是一張混搭了巴洛克、北歐極簡和現代美式風格的拼貼畫,組合而成了老覃心目中理想的「歐式」風格的家。他說這棟豪宅裡的每一塊瓷磚、每一種建材都是他千挑萬選的,他開始向我細數每一個建築材料的「出身」:馬可波羅瓷磚、科勒衛浴、蒙娜麗莎地板、聖保羅門窗、世紀豪門集成地牆、蒙太奇藝術塗料、歐派衣櫃……這一串串歐洲名字的品牌疊在一起,彷彿歐洲就在腳下,歐洲就在眼前。

他轉過身,指著後院外種滿速生桉的山丘說道:「看風水的道公說沿著這條山脊下來,『財脈』直通我家。對於我們挖金子的人,祖墳和家的風水最重要,風水好,才有『金命』。」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見老覃的場景。那是在清明時節,細雨綿綿,我參加他們家族的祭祖。

清代咸豐年間的覃氏祖先的墓,安葬在一片鳥鳴山幽的山林深處。祖墳用水泥和玉白色的瓷磚重砌,後人許久未來,祖墳爬滿了野草和青苔。從祖墳往遠處望去,整座縣城都盡收眼底,新建的樓盤、天地樓和家宅像一節一節快速生長的竹筍。瘦高個的老覃扛著兩棟燒給祖先的紙扎豪宅上山,他恭恭敬敬地把紙扎擺放在祖墳正中央。

這兩棟金碧輝煌的的豪宅極盡奢華:獨門獨戶的寬敞庭院,各種建築風格奇妙地混搭在一起:羅馬式的大拱門和圓頂、羅馬柱構造的陽台、哥特式的華麗浮雕、巴洛克式的紋飾、飛向西天極樂世界的龍圖騰和中式鏤空的福臨門,貴氣撲面而來。一層的車庫裏,停放著兩輛奔馳豪車,不知道在祖靈的世界駕駛有沒有限速和安全駕駛。豪宅裡還有身著港警制服的保安日夜守護著家,大管家和僕人悉心照料著先人飲食和起居。隨豪宅一起餽贈給祖先的,還有紙扎的按摩椅、冰箱、微波爐、消毒櫃這些新式的家用電器、祖先穿的「四季潮牌服飾」和供先人數字衝浪的iPhone手機和筆記本電腦。最與時俱進的,要數一盒「地府新冠疫苗」。

在非洲靠著挖金致富的覃家後代,為逝去的祖先營造了一個物質豐裕的豪門生活,祖先盡享奢華和富貴。這個用紙編織的祖先的豪宅,與老覃用鋼筋混凝土打造的別墅竟如此的相像,同樣的富裕、豪氣、充滿著摩登氣息。彼岸的祖靈的世界被想象成一個塵世的財富烏託邦,這或許正是像老覃一樣的淘金者理想之家的模樣。

除了祖先住的紙扎豪宅,還有各式各樣燒給祖先用的紙錢和冥幣:天國銀行發行的億元冥幣(不知道天國會不會像津巴布韋一樣通貨膨脹)、印著「一本萬利」、「橫財就手」、「馬上發財」的發財錢、港幣和美元制樣的外匯冥元、寫著「黃金萬兩」的祖先幣和金元寶……覃家後人在跟祖先燒著一疊一疊、一捆一捆的紙錢時,我在一邊不由感歎道:「覃家的祖先真有錢!」,他們不禁哈哈大笑。最有意思的,要數幾十條純度高達99.9%的紙金磚,金條上標著「GOLD」和「CREDIT SUSSIE」的英文。而在現實的世界種,標有這種字樣的金條是世界上最受投資者青睞的金條,由瑞士信貸集團開發,PAMP鑄造而成。在覃家的後代為祖先燒著「紙金磚」的時刻,覃氏家族在科特迪瓦的礦地正熱火朝天地地開工著,在轟鳴的挖掘機和砂泵作業聲中,上林的礦工在坑坑窪窪的礦地正前方,祭獻上豬鴨魚三牲、美元冥幣和香燭,帶著幾個憨笑著的黑人工人一邊作揖行禮,一邊念著在上林人礦區廣為流傳的「Malaria go go, Money come come」的吉祥話。

紙扎的豪宅和冥錢在一片火海化為灰燼,它們將作為禮物被送往祖靈的世界,成為祖先美好生活的物件。二十幾掛長長的鞭炮、數十個震天雷一一點燃,如巨雷般的聲音響徹整個山麓。祖墳四周的翠綠的速生桉枝葉被火藥熏烤成灰黑色,白色的青煙如種種白霧蓋住了整個墓園,硬塊的水泥地上落滿了鞭炮紙,像一層一層厚厚的紅色黏土一樣……

挖來金子回家「種」房子

離開覃老闆的豪宅,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在縣城新建的樓盤和售樓部閒逛,看各種地產的廣告,逛建材家居市場,想著不妨把「房子」也作為我田野調查的一部分。

縣城的主幹道兩側,一幢幢高層的樓盤拔地而起、一排排獨棟的天地樓正在火熱促銷。「財富中心」樓盤旁田地上插著一個個「急轉地皮」的木牌,買地皮炒地皮成為許多非洲淘金致富的金老闆的生財之道。像壘積木一樣往上加蓋壘高的自建房,一棟一棟的像兩個相撲大師擠在一起,不留一點餘地。臨街到處都是五金、衛浴、門業、燈飾、水管、瓷磚和油漆的門店,家裝業成為縣城經濟的引擎。瞄準商機的地產商紛紛以黃金、淘金為主題打造自己的樓盤,像「金山城」、「黃金御府」、「黃金大廈」等等,地產成為了新的財富風口。

鋪天蓋地的樓盤和商鋪促銷廣告,像是一本本財富生活指南,一張張美好生活的入場券:有的廣告以「鍍金」為主題,像「佔天佔地,金山城」、「福瑞金街,天地私宅,傳世基業」、「臨街掘金鋪,黃金地段,必能淘金」、「核心區價值窪地,上林投資新風口」、「吸金靠譜的印鈔鋪」;有的廣告則將一套商品房、一間商鋪作為成功者的標配,像「衣錦還鄉,安家龍湖印象」、「功成名就,安家碧桂園」、「雍貴華府:上林成功人士的選擇」。在這股追求財富的淘金熱潮中,一套套鋼筋混凝土的商品房,成為丈量了淘金者是否有能力和本事的計算器和度量衡,以及展現他們男子氣概和家庭地位的財富勛章,就像其中的一則廣告裡寫道的「世界再大,家永遠是最暖的那個角落」。在大世界的淘金熱奇妙地在這個小地方掀起了一股地產熱,房地產業正成為當地新的「金礦」。

中午剛回到出租屋就接到了覃老闆的電話:「博士,老家兄弟今天下午殺狗,晚上吃狗肉宴,跟我一起去吧,我好幾個剛從非洲回來的工人也過來的。」來在這裡做田野,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田野黃金法則像一把利劍時刻懸在頭上,在這裡吃了許多之前從未嘗試的飲食:淡水的魚生、烤豬眼睛、馬排、羊活血、酸嘢、蛤蚧泡酒、土茅台、桑葚酒等等等等。還記得當時吃魚生時徘徊在擔心寄生蟲的侵襲和主人的盛情難卻之間,吃羊活血後三天上吐下瀉,身體幾近虛空的狼狽不堪,以及拿著一串烤豬眼睛時的瞠目結舌。但當老覃熱情邀請我吃狗肉的時候,我的心裡還是怯怯不安,但猶豫再三,想到一桌潛在的田野對象,我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聲「好」,心裡想著到時多夾點青菜吃或許能逃避內心的糾結。

老覃開著他新買的邁巴赫在公路上飛馳,享受著超車的快感,而坐在副駕駛的我抓著把手,驚出一身冷汗。他笑著說他在非洲礦區的鄉野土路上開快車習慣了,那裡沒有信號燈、沒有限速、沒有監控攝像頭, SUV砂礫路和黃土路上飛馳而過,揚起漫天黃沙,像在跑達喀爾拉力賽一樣。在通往他老家入口一側的告示牌上,看到了巨幅的縣政府的標語牌,上面寫著:「按下快進鍵,跑出加速度」。他指了路邊一排聯排的別墅說道:「這聯排的六七棟天地樓,全部是一個在塞拉利昂挖金的金老闆買下來的,送給他的兄弟姊妹的,夠豪吧!」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老覃的老家,穿過村子彎彎繞繞的小巷,掀開一扇生了紅鏽、咯吱咯吱作響的鐵門,我們來到他的老表楊二哥的家。一條大黃狗被粗粗的鐵鍊鎖在廚房門口,庭院中央擺放著一口大鐵鍋。光著膀子的大廚正在磨刀,幫廚在準備柴火和香料。我把隨身帶著「田野專用」煙一一分給大家後,就說想在村子裏逛一逛,其實是想逃避馬上要開始的殺狗。

村裡電線桿上貼了很多家裝和建材的廣告,其中的一則寫著「給我一個平方,還您一棟別墅」的裝修廣告,承接業務廣泛,可以製作羅馬柱、山花雕飾、飾花、樑託、河堤護欄和水晶吊燈等等,像是一本理想之家的迷你設計指南。村裡許多淘金者在非洲挖金掙到錢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推掉老屋,在原來的地基上「種」新房子。我在村裡碰到上次一起吃過飯的老覃的發小阿亮,他正叉著腰,仰著頭看著他剛封頂的新宅。建房子的錢是他在剛果金淘金三年攢下的,裝修的錢他說還要繼續上非洲打工去掙。常年在非洲漂泊的阿亮還沒有結婚,他說等建好裝修完了,這棟房子要成為他未來的婚房。他說:「房子是結婚的硬通貨,沒棟像樣的房子,只能打一輩子光棍。」

在這個爭相「種」房子的聚落裡,有一棟還未竣工便已夭折的房子格外刺眼。二樓的空門窗架著木樑,風吹雨曬的紅磚長滿了黑色黴斑和青苔,野草從牆縫裏擠出來野蠻生長,還未安裝完畢的鋁合窗已經破了一個大洞。這種馬上要竣工,又突然無限期停工的房子,村裡人叫它「僵屍房」。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些新生的房子,曾經承載著希望的重量。但隨著它主人命運的急劇反轉,而突然的夭折死亡,日漸腐壞和衰敗,淪為野草叢生的廢墟,就像半死不活的僵屍一樣。

老覃後來告訴我這棟房子的主人之前在加納、尼日尼亞和加蓬四處淘金,掙了點錢就想重修祖屋。但後來投資失敗,欠了親戚朋友、銀行和高利貸很多錢,債務纏身,已經在非洲漂了七八年沒有回來了,像失蹤人口一樣。這些如行屍走肉般的「僵屍房」,彷彿就是在淘金熱的財富競賽中的敗北者和出局者的物質化身和命運寫照。

回去的時候,十幾件啤酒已經堆放在庭院前,像戰鬥的碉堡。熊熊的柴火滋滋作響,大鐵鍋裏的濃湯咕嚕嚕地冒著熱泡,被剁成一塊一塊的狗肉正在燉煮。掌勺的大廚頭上的汗珠像一個一個玻璃球掉在鍋裏,化作自然的鹽分。他脫下汗衫,胸膛露出兩條已經褪色的青龍紋身。他用筷子從滾燙的熱鍋裏夾了一小塊狗肉嘗了嘗生熟和鹹淡,扯著嗓子大聲喊了一聲:「出鍋!」

萬萬沒想到,偌大一個圓桌子上,就只有一大盆狗肉。白切狗肉,全都是肉,沒有留一點讓我可以「鑽空子」的縫隙。主人楊二哥非常熱情,拿著湯勺先給我舀了幾大塊狗肉,笑著對我說:「都是自己兄弟,千萬別客氣。」坐在我一旁的老覃看到我不知道如何下嘴的窘樣,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博士,這個大補哦,巨壯陽!我們在非洲的工地上經常吃。」這撲面而來的熱情,就像下午的炎炎烈日,讓人難以抵擋。我只好用筷子夾了其中最小的一塊,蘸了很多醬料,慢慢地放到嘴裡,用右側的牙快速嚼了幾口就吞了下去,然後馬上咕嚕咕嚕地把一杯冰鎮的啤酒灌進肚裡。

飯桌上,大家一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著「金子」和「房子」。覃老闆像一個民間故事大王,給大家講他身邊亦真亦幻的財富傳奇故事:「最近我認識一個大老闆,之前賭博欠一屁股高利貸才上非洲的。在加納沒混出個模樣,又轉戰剛果金,開始發家。在那邊遇到了貴人,一個福建老闆願意投資他的礦地,跟當地部隊一起合作開採。這個老闆在剛果金挖金,光僱傭兵就有80個,一個兵一個月400美金。工地上十幾台機子同時開工,產量高的時候平均一個月賺三四百萬,這幾年最起碼也有一兩個億的身家了。我有友仔在他工地上乾活嘛,有一次給家裡打電話說工地一天挖了一千多克金子。消息一報回來,村裡的人的心就砰砰跳。」 飯桌上的人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聲。一旁的楊二哥感嘆道:「這哪是什麼挖掘機嘛,完全是印鈔機啊!」穿著立領POLO衫,帶著勞力士金錶,盤著手串的吳律師,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說道:「這個老闆我也認識,他之前房子過戶找我去幫忙。人家在南寧市和縣城有三十多套房子,又在大豐「財富中心」樓盤旁的安置地買了三十多塊地皮,老婆天天在家啥都不幹,當收租婆。剛從馬裏回來的阿鑫自嘲道:「人家祖墳冒青煙哦,命裏有金,不像我們只有當『房奴』的命,每個月要還3250」。吳律師笑著對阿鑫說道:「誰知道下一個暴發的、買別野(墅)的就不是你?」

吃完狗肉,大家開始玩「水魚」,籌碼和底注是一杯酒。莊家發完一圈牌,每個人手裡緊緊地握著兩張牌,像拿著盾牌和劍一樣。嘻嘻哈哈的牌局,彼此暗自較著勁。激戰正酣,一杯接著一杯作為賭注的啤酒下肚,一箱又一箱作為籌碼的啤酒不斷運來。

出局者

在這熱鬧的牌局,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瘦高個、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叫阿志,他垂喪著頭,眼神落寞,在一旁一個人不停地喝著悶酒,臉頰漲的通紅。他像是這眾人狂歡的絕緣體,整個人身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霾和喪氣。他把屏幕破碎的手機的外放調到最高,不停地單曲循環一首《掙錢難》的土味搖滾,時不時跟著哼唱起來:

「 從早忙到晚,掙錢真叫難。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煩。走北又闖南,天下是同一般。社會太現實,現實又太骨感。掙錢不容易,都說難啊難。花錢如流水,存款一直減。出的黃牛力,收穫是一點點。為了要生活再難也得乾,掙錢真是難,難倒英雄漢。如果沒有錢,啥事也不能辦呀!掙錢難呀難,夜裡難入眠。喝著苦悶的酒啊,抽著憂愁的煙。掙錢真是難,難在我心間吶!如果不是錢,就不會人翻臉。掙錢難呀難,人人向錢看。做夢都是錢啊!夢想我成大款。有人在埋怨,有人在感嘆。都為一個字,那就是錢錢!錢是一張紙,法力大無邊。為了得到它,流下多少汗。是人太愚昧,還是看不穿。每天圍著錢,不停地轉轉。錢是萬能的,能把人改變。有錢的時候,神仙仰著臉看。」

我隨手搬了個板凳坐在他旁邊,端起一杯酒敬他,沒想到他從地上直接拾起一聽啤酒,跟我碰完杯幾大口咕嚕咕嚕地喝完。我又給他遞上煙,他打了幾下打火機,老是點不燃。他有點生氣,罵罵咧咧地把火機砸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兄弟,聽老覃說你是北京來的,在北京有沒有認識當官的,我想上訪。」阿志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有點驚訝,我問他是受了什麼冤屈了嗎?他連忙從手機相冊裏翻出一封信,信的末尾印著十幾個醒目的紅色手印,信裏這樣寫道:

「我們是土生土長的上林本地農民,也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勇闖非洲,走出國門的淘金熱的帶動下,在家鄉一無工作、二無技術的我們遠赴非洲淘金。在非洲那種惡劣的環境下,努力過,拼搏過,怎奈天不遂人願,負債累累,懷著愧疚的心回家,無顏見父母妻兒親戚朋友。我們投資非洲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都是血汗錢、找銀行貸的款和向親戚朋友借的錢。本想在去非洲闖蕩打拼,可誰知護照被拉黑,被限制出境三年,真的非常絕望。出不去,銀行貸款怎麼辦?借親朋好友的錢怎麼辦?家中父母妻兒的生活怎麼辦?出不去,我們在那邊五百多萬的設備就是一堆分文不值的廢銅爛鐵。眾所周知,我們上林是有名的貧困縣,沒有太多的資源和就業條件。這些年,我們上林的同胞們為了生計和家庭,遠赴非洲闖蕩,與猛獸、疾病和劫匪作鬥爭。如果可以選擇安定,誰又願意捨天倫而置身於危險和動蕩之中呢?我們在國內無業、無收入,又被追還借款,若不能出國將無力償還巨額的債務。希望領導們開恩,讓我們這些『黑戶』變成『白戶』,讓我們這些金農重新出國務工,創造財富吧。」

阿志曾經和覃老闆一樣,懷揣著淘金夢遠赴西非。從2014年開始,阿志就像一條野生的帶魚一樣自由遊弋在西非的礦區,他的淘金足跡遍布加納、剛果金、尼日尼亞、喀麥隆、多哥和貝寧,他泛黃護照頁上蓋滿了密密麻麻的簽證章。可2018年一場風暴,讓他的命運軌跡徹底翻轉,變成了像老覃一樣成功者的「反面」——一個他口中的「廢物」、一個「沒本事的人」、一個「loser」。

2018年,阿志來到中非共和國,和十多位生意夥伴在當地成立了一家總投資四千多萬元的礦業公司。礦地上有二十三台挖機、十多套砂泵,十一輛汽車,十多個機組在合法所圈的礦地中各自獨立經營。阿志的機組投資了260多萬,其中60萬是他向銀行抵押房子貸的款,有100多萬是拉親戚朋友入夥參的股,還有100萬是他借的高利貸。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大乾一番時,他卻被意外地捲入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之中。

這年十月的一天,在中非西南部的薩索—納科姆博(Sosso-Nakombo),一位浙江籍的採金老闆帶著他的九位中國工人,請了一位叫姆貝勒—納科(Dimbele-Nakoe)的當地人做嚮導,這個年輕人是中非共和國國民議會第二副議長的弟弟,在當地是一名頗具影響力的青年領袖。這群人坐著船沿著卡代河一帶勘探金礦,在探礦途中遇到湍急的水流,小船突然側翻,納科不幸溺水身亡。這個年輕人的意外死亡成為點燃當地人憤怒之火的導火索。當礦工們在當地警局陳述案情時,有兩位礦工被憤怒的村民和年輕人不停地用棍棒毆打,當場斃命。群情激憤之時,他們又強行攔停了一輛路過的汽車,上面載有六個中國礦工。其中一個礦工被活活打死,三個被打成重傷。仇恨像一團在熱帶雨林蔓延開來的野火,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激憤的當地村民拿著棍棒開始向礦業公司追進,準備血債血還。晚上十點多,阿志的礦區在收到倖免於難的礦工的報信後,急忙組織十台機組的63名工人火速逃亡附近的山上避難。第二天又在使館和維和部隊的護衛下緊急撤退到首都班吉。幾天後,阿志和這群礦工一起登上了回國的飛機。因為事態緊急,來不及轉運,數百萬的設備和物資都落在工地。回家一週後,心急火燎的阿志準備再次趕赴中非,可是在廣州白雲機場離境時,被海關人員將他的護照剪掉,並告訴阿志他的已經被拉黑,至少三年內禁止出國。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如晴天霹靂,徹底擊碎了阿志做了七年的淘金夢。

阿志一支接著一支抽著苦悶的煙,時不時就從胸腔深處發出「哎……」的長長的嘆息聲。他眉頭緊鎖地對我說道:「四五百萬的設備就丟在山溝溝裡,開不了工,轉不了手,這些機器都是錢啊,是債,是我們困在國外的資產啊。等過了三年,全都爛的爛,偷的偷,壞的壞,變成一堆破銅爛鐵了。

這些曾經為阿志製造希望的「夢想機器」,如今變成讓他負債累累的「債務機器」。這三年的被困在家的日子,成為他最煎熬的至暗時刻。銀行已經將他起訴,挖掘機公司將他無法支付按揭款的挖掘機收回賤賣,他用「非洲錢」在縣城蓋的天地樓被拿去抵債。債主們一個接一個的催債電話,像一個滴滴滴地的定時炸彈,攪得他心神不寧。他的第二任妻子受不了天天吵架、債務纏身的生活跟他離了婚。重病癱瘓在床的父親和年幼的女兒全都由母親一人來照料。而他的合夥人受不了這個打擊,抑鬱成疾,英年早逝。阿志說自己變成了一個「廢人」,像得了漸凍症一樣。他整日整夜的酗酒、發呆和釣魚。夜裡經常做噩夢,夢到一群惡鬼在他身邊喊「殺!殺!殺!」。

阿志站起來指了指前面一座破舊的矮房子說:「現在我就和老媽老爹擠在這老屋裡,這個老房子就像人沒了骨頭一樣,矮人一截。」今年,阿志去南寧的一家工廠找活乾,老闆看他47歲不太願意要,讓他先做二十個俯臥撐看體格,他覺得羞辱和憋屈,一氣之下馬上走人。回來在縣城建築工地打過零工,跑過快遞,但都沒乾多久就甩手走人。他一臉愁容地說道:「挖金欠的債只能靠挖金來還。一旦你在非洲做過淘金者一行,回來後讓你在乾別的,都沒有心思,沒有勁兒。」他說自己在工地上乾活,心裡想的卻都是非洲。只有再去非洲闖,自己才有機會翻身,光靠賣苦力掙的那一點點小錢和慢錢,永遠都別想還清他欠下的巨額債務,永遠只能困那破舊不堪的老房子裡。

喝的有點上頭的覃老闆拉著阿志的胳膊說道:「老表,你還是回你的非洲吧,這裡留不住你的。」阿志從他手機殼拿出他的喀麥隆駕駛證,氣沖沖地說道:「我現在就像一部法拉利的發動機,缺的就是機油。這機油就是一本可以正常出國的護照。只要給了機油,我就能它的速度飛起來。」

熱帶非洲紅土裏深藏著的粘稠的黃金,纏結著一個個像阿志一樣的「黑戶」們,失敗的、但不認輸的心。儘管深陷漫長的擱淺和無限期的等待之中,儘管流動的權利和資格被強行廢止,阿志們仍然期待未來在非洲獲得人生的「第一桶金」,渴望著快速翻身的「黃金時刻」,夢想著推掉「低人一等」老屋,「種」一棟高高的新房子。前不久,阿志在老屋前種下十幾顆檸檬樹,這些酸澀的青色檸檬不是他希望的源泉,更像是時刻提醒此地不宜久留的鏡子,照出他現實的窘迫和潦倒。

狗肉宴結束了,水泥地上全都是捏扁的易拉罐和喝完的酒瓶,主人的小狗正吃著地上的狗骨頭。在回去的路上,看公路邊突然到兩條條紅色橫幅,是鎮政府的宣傳標語,上面寫著:「國內勤勞可致富,國外淘金難發財」,「境外不是遍地黃金,家鄉也可就業創業」。在這個男人們都想去非洲淘金的華南邊陲小鎮顯得那麼扎眼,那麼的不合時宜。我想起了阿志朋友圈封面,是一幅寫著「不出國,眼前就是世界。除了,世界就在眼前」的巨型標語牌,像告誡自己的警句。

我和老覃回到縣城,一起遛彎醒酒。夜色中,縣城的樓市熱潮開始顯露出它的「黑暗」面目。有價無市的「金山城」,一排排空置的獨棟別墅像鋼筋混凝土鑄造的黑暗森林,只有營銷中心的門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在製造虛假繁榮的表象。無人問津的「黃金御府」樓盤,纏繞一串串微微發亮的燈光球,像是活在地產泡沫中的人自欺欺人地堅持著「是金子永遠會發光」。無限期停工的「黃金大廈」像護照被拉黑的淘金者一樣,在地產熱潮中擱淺。「水街」變成了爛尾的「鬼街」,一排排精緻天地樓無人居住,一條條寬闊大道沒有車輛行駛。到了深夜,耍酷的、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騎著一輛輛「鬼火」在這裡「炸街」,在這裡盡情的飛馳。

醉醺醺的老覃對我說道:「你看縣城的樓盤蓋的這麼多,就像一個個泡沫,但是誰也不能讓它破」,我說:「這也許就是金子做的泡沫吧,金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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