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功夫大师到尚气,从黄柳霜到杨紫琼:“美国亚裔影视热”真的存在吗? – 端传媒 –

如果连杨紫琼都只能演虎妈,主演的剧集还接连被取消,“亚裔影视崛起”到底是甚么?

特约撰稿人 钱佳楠 发自洛杉矶

这几年,很多人得知我是写小说的,又生活在洛杉矶,都会跟我说:“赶紧趁这一波亚裔影视热赚点钱。”

这个“亚裔影视热”似乎真实存在:在2023年的第九十五届奥斯卡奖颁奖典礼上,《奇异女侠玩救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这部用多重宇宙穿梭来反映华人移民家庭的“烧脑神片”揽下七座重要奖项,杨紫琼荣膺首位亚裔奥斯卡影后。在今年年初的艾美奖颁奖礼上,另一部讲述不同阶层亚裔当代人的生活困境的黑色喜剧《齮龁人生》(Beef)成了最大的赢家,黄艾莉(Ali Wong)成为艾美奖首位亚裔视后,美籍韩裔演员Steven Yeun获封视帝,他还不是第一位亚裔视帝,就在两年前,《鱿鱼游戏》的主演李政宰抢在他之前封帝了。

但对于那些“鼓励”我趁热赚钱的话,我的心情很复杂。看到荧幕上的亚裔人群不只是书呆子,功夫明星或者性感女郎,我当然感到欣慰,但我也知道大多数人看到了亚裔影视作品获奖的光线,并不知晓亚裔电视剧接连遭遇取消的现实:

改编自畅销漫画,汇聚包括杨紫琼、关继威(Ke Huy Quan)、吴彦祖等明星演员的电视剧《美生中国人》(American Born Chinese)在迪士尼流媒体平台播出仅一季,就遭遇取消。不再被续订的还有动作电视剧《唐人街战士》(Warrior),该剧改编自李小龙的原创概念,故事设定于1870年代的华人移民初来乍到的旧金山,磕磕碰碰的三季(第二季就差点被取消)之后,被探索频道(Discovery Max)取消。就在3月初,才上映两个月,叫好又叫座的黑色幽默电视剧《孙家兄弟》(The Brothers Sun)遭到了网飞(Netflix)的取消,主演杨紫琼回应说“心碎了……很难理解为什么。”

亚裔影视真的全面崛起了吗?如果说只是出几部高质量的影视作品,得到美国主流文化界认可,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但获奖并不意味着成为主流,以上遭遇取消的三部剧中,有两部都由杨紫琼参与。获奖甚至也不意味着亚裔从此就告别白人眼中的有限的几个类型:影剧圈有所谓的“typecasting”,指演员演来演去只能是同一类的角色;而在《宋家皇朝》演过宋蔼龄﹑在《卧虎藏龙》演过镖师﹑在《昂山素季》演过缅甸民主运动领袖的杨紫琼,近年在荷里活制作演的母亲角色,却毫无例外都是“虎妈”。

我想,我们真正渴望的“崛起”,是荧幕上的亚裔人物来自不同阶层,文化,有着不同背景,和白人角色一样丰富多彩。这些亚裔人物有着自己的个性,不再在乎白人怎么看自己。依照这个标准,亚裔影视取得的进步仍然有限,而且进步的路上布满暗坑。

在美国写华人角色:被政治正确“纠正”的刻板印象

我在美国的爱荷华大学,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以及南加州大学都参加过写作工作坊。主张政治正确的主流文化让高校录取的学生更加多元,以我所在的南加大博士班为例,除我之外的另两位小说作家一位是白人,一位是非裔,同一届的非虚构作家则有更多拉美裔以及性少数人士。当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聚在一起阅读彼此的习作,我们会对本族裔群体人物在他人作品中的呈现更加敏感。

在爱荷华的时候,有个白人同学写了一位英语说不好的亚裔老人邻居,就被喊作“种族主义者”。还有个男同学,因为小说里出现了一位不太爱说话,性格顺从的女性人物,就有女同学喊他是“男性至上主义者”。渐渐地,因为担心无意中得罪同学,每个人都只敢写本族裔的人物,如果自己的小说里出现了其他少数族裔的角色,我们尽量让他们充当正面角色。

但我们的做法其实避重就轻。单一维度的正面角色一样可以是危害无穷的刻板印象。就好比《格林童话》里那些善良美丽的公主,不夸张的说,白雪公主和睡美人没有任何区别。她们的存在是为了给小女孩灌输传统的性别观念:只有美丽,顺从的公主才能得到王子的营救,最后拥有幸福的结局。

同样的,荷里活影史上的那些亚裔刻板印象,是为了让叠加着性别、种族以及帝国的叙事变得顺理成章。例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华裔演员黄柳霜(Anna May Wong )演的荷花:一个美丽,温柔的华裔女子,一天无意中救起漂在海上的美国男子,而后深深坠入爱河,其后被抛弃﹑独自抚养孩子但毫无怨言并希望男方带孩子去美国然后自杀。类似故事女主角的族裔身分可以随着美国在亚洲军事版图的扩大而更改:时而是日本姑娘(例如以《蝴蝶夫人》为原型的《樱花恋》),时而是“西贡小姐”(Miss Saigon)。中国姑娘荷花和《西贡小姐》里的越南姑娘金没有实质性差异,重复的类型暗示了一种性别化的国际秩序:东方是柔弱、愚昧的女性,西方是强大、开化的男性。美国对亚洲的军事霸占,其实是亚洲方面对美国无怨无悔的委身相许。

为避免强化刻板印象(得罪同学),写作班的同学还有另一种更聪明的操作,用“政治正确”来纠正刻板印象。几年前,我在南加大的夏季课程碰到过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小说写作者,她想写一个非裔的牛仔姑娘在19世纪路易斯安那州驰骋的故事。我当时就在想,美国南方历史的现实是否允许这样的人物出现?但是对于当今美国的小说界和影视界,这种顾虑或许是多余的,这样的人物才能真正打破“刻板印象”的偏见,宣告少数族裔没有被历史“噤声”。

当然,顶着时代错置的风险打破刻板印象的角色,在近年的影视作品中是存在的:2019年,讲述上世纪50年代犹太姑娘Midge探索脱口秀生涯的时代喜剧《漫才梅索太太》(The Marvelous Mrs. Maisel)来到了第三季,Midge的前夫Joel在纽约唐人街租下了便宜的店铺,开始经营自己的酒吧,也就此邂逅了华人地下赌场老板的女儿Mei。我觉得Mei的角色就是对黄柳霜的荷花以及龙女等刻板印象的纠正。饰演Mei的是华裔美国演员许玮伦(Stephanie Ann Hsu),在造型上,她与黄柳霜有几分相似,乌黑浓厚的刘海下映着一双用黑眼线放大的黑眼睛,这也曾是黄柳霜惊艳欧美的“中国娃娃”形象。但Mei的角色更像个现代女性,精通中英双语的她充当着父母和乔尔之间的商业代理,她对中国文化不卑不亢,大胆地拉着Joel跟着中国民歌翩翩起舞,而最后,当她意外怀孕,在结婚和去芝加哥做住院医生之间,她勇敢地选择了后者。换而言之,遭到抛弃的不再是华裔女子,而是白人男性。

与梅索太太基于美国喜剧女王Joan Rivers不同,没有证据表明Mei的角色有任何历史原型,网上有人举到著名痛风症专家郁采蘩(Tsai-Fan Yu)的例子,她于1973年被西奈山医学院聘为该院内科第一位女性正教授,但是她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数据显示Mei所在的年代少数族裔(更不要说少数族裔女性)入读美国医学院的人数非常少。

这个历史的注脚似乎对现代的影视观众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纠正”之后的Mei因为多了一些维度,似乎更立体,也更具真实感了。诸如荷花和西贡小姐这样的亚裔女性往往装扮非常东方,而且过分性感,她们和白人男性之间的爱情,仿佛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困惑不解的观众只能相信那种吸引力来自身体的诱惑,而非两人精神上的相通。 然而,在《漫才梅索太太》中,Mei和Joel起初只是房东与租客之间的纯工作关系,随着我们被Mei烈火般的性格所征服,我们也可以理解Joel为何会爱上她。这一点是人物塑造方面的进步。

然而,类似的“纠正”也在让新的亚裔女性类型变得合理。在近年的亚裔大片《奇异女侠玩救宇宙》、《熊抱青春记》(Turning Red)和《孙家兄弟》中,里面的母亲全是“虎妈”。和昔日的荷花和龙女不同,这些母亲不仅来自不同的阶层背景,而且被添加了一些炫酷的元素以区别于过去的刻板印象:《奇异女侠玩救宇宙》中的母亲顶着底层移民的经济压力,不敢走错一步,但也同时在异时空里扮演从红毯明星到性少数人士的新潮角色;《熊抱青春记》中的母亲则是因为家族和红熊猫解下不解之缘,红熊猫至少在低龄观众眼里显得超级可爱;而《孙家兄弟》中的母亲则隐藏着心狠手辣的黑社会过去,堪称女版“教父”。正因为这些人物在不同电影中各有各的经历,不再像“荷花”或“西贡小姐”那样照搬“蝴蝶夫人”的故事,所以当亚裔“虎妈”这一共性角色霸占荧屏时,对于白人观众而言,这似乎不是新的刻板印象,而是亚裔人群的真相。

相对而言,政治正确对亚裔男性角色的“纠正”显得乏善可陈,可谓从一个极端摇摆到另一个极端。直到本世纪初,诸如“被阉割”(emasculated;指被描写得毫无男性阳刚魅力)的男性以及功夫大师这些刻板印象仍然占据荷里活的大小荧幕,而且异域风情经常被无限放大:1996年高安兄弟的经典电影《雪花高离奇命案》(Fargo)里唯一的亚裔人物柳田是个猥琐怪人,是个连孕妇也要勾搭,却毫无性魅力可言的角色。2001年到2007年的“盗海豪情”系列(Ocean’s Eleven, Ocean’s Twelve, Ocean’s Thirteen)中的小颜,特点是永远操中文,吃中餐,唯一的存在感来自于前专业马戏演员的灵活身姿(功夫大师的变种)。这些角色也是单一维度的,他们的行为没有合理的动机,柳田真的这么饥不择食?小颜不会英文,怎么跟其他大盗交流?所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在白人观众眼里,或许就成了:亚裔就是这么怪咖。

正是因为以上这些角色泛滥成灾,才使得2018年美国电影《我的超豪男友》(Crazy Rich Asians)的上映成了标志性的亚裔文化现象,全球票房高达两亿三千九百万美金。但是比起Mei对荷花的纠正,这位高大帅气的亚裔男主角只是用白马王子的符号去纠正先前更负面的刻板印象。我能够理解荧幕上出现这个符号对于生活在美国的亚裔男性是多么重要,网上甚至有人说,《我的超豪男友》拯救了亚裔男性的性生活。可是,我也看到这部电影只是用俗套的剧情和单一维度的正面亚裔人物完成了敛财行为。这也成了近几年“政治正确”名义下荷里活片场的新型商业模式,用少数族裔阵容或者主角作为噱头去吸引这部分受众,借用Reddit上关于亚裔影视的讨论区一位激进的网友的评论:“这就是扔肉骨头喂狗!糟糕的是,我们这些狗总还忍不住去咬。”

压抑落后的亚洲文化,治愈一切的美国生活

在韩裔美国作家洪朴凯西(Cathy Park Hong)出版于2020年的散文集《轻微感觉:一位美国亚裔的觉醒》(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中,有一段特别提到了她去看19世纪下半叶最初那批亚裔移民历史照片的感受。那批人是华工,他们被用来取代刚刚解放的黑奴,成为新的廉价劳动力。然而凯西说,看着那些留着辫子的中国人,她无法和他们建立亚裔族群的认同感。

不要说朴凯西,就连我都感到老照片上的中国人是如此陌生。但正是这批同时被晚清和美国出卖的华人移民成了白人种族主义以及刻板印象的载体:他们是异教徒,是威胁西方文明的“黄祸”,是永远无法融入欧美主流社会的“永恒的外国人”(perpetual foreigner)。这个印象根深蒂固,到现在也没有褪色。我也听闻有本土长大的亚裔美国同学常被白人问:你究竟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really from?)近年来,随着主流社会越来越主张政治正确,比起向亚裔提问,白人更倾向于在社交网页中申明,自己是“真正的美国人”(Real American)。

欧美的大众文化吸纳了这些刻板印象,邪恶的傅满洲虽然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淡出荷里活大银幕,可是,但凡亚裔人物出现,他们的异国习俗经常被夸大,而且常常不会说英语或者说蹩脚的英语,暗示他们不属于这里。

根据2023年美国南加州大学和Gold House对2022年主流院线以及流媒体平台的七十多部美国主流电视电影的调研,尽管诸如功夫大师以及被阉割的亚裔男性角色依然存在,但不少历史上的刻板印象已经销声匿迹,其中就包括永恒的外国人。

调研的结果虽然符合亚裔人物愈加多元的总趋势,但我对调研的方法和结论持怀疑的态度。我感到,“永恒的外国人”的形象依然存在,只不过不再依托人物的刻板印象(如不会说英语)实现,而存在于更委婉的叙事话语上。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漫威的两部首次以少数族裔作为超级英雄的作品:《黑豹》(Black Panther)和《尚气与十环帮传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黑豹》的故事设定是:倘若历史上没有发生西方国家对非洲的殖民以及奴隶买卖,非洲大陆能够发展出更为先进的文明。换而言之,《黑豹》的责难对象是殖民主义以及黑奴制度。再看《尚气》,这是一个家族的内部矛盾,是无法处理丧妻之痛的父亲转而操控自己的子女,尚气也是少有的不需要拯救全世界的漫威英雄,等待他营救的只是中国西南的怡人村庄。也就是说,整个故事和美国毫无关系,这个生活在旧金山的华裔男孩终究还是属于中国的。

综合最近几年影响力最大的四部亚裔阵容的影视作品:《尚气》、《奇异女侠玩救宇宙》、《齮龁人生》以及《孙家兄弟》,除了主要矛盾存在于亚裔内部这一共同的叙事套路之外,更重要的价值指引或许是:压抑落后的亚洲文化,治愈一切的美国生活。

这些热度很高的电影几乎不是对母亲喊打喊杀,就是对父亲动刀动枪,鲜少看到开明快乐的亚裔家庭。好比最新的《孙家兄弟》,该剧讲述了台湾孙氏黑帮首领遭受帮派暗杀,其长子Charles为了保护多年不见的母亲Eileen以及弟弟Bruce来到洛杉矶。对Charles来说,台北和洛杉矶是完全不同的两极:在台北的他生活在父亲的全面操控下,在“家庭责任”的名义下,他成了父亲的御用杀手;真正让他感到快乐的是加州的生活,他在这里重遇青梅竹马的姑娘,看到弟弟义无反顾地追求即兴表演梦想,他也梦想着可以开一家烘培店。这里有一个直接的对应:亚洲等于封建家长制和压抑,美国等于个体自由和幸福。影视剧中的弑父或弑母有着浓重的象征意味:只有与亚洲家庭传统斩断关联,才能拥抱快乐的美式生活。

《奇异女侠玩救宇宙》制造了少许平衡,虽然母亲所代表的紧密的中国家庭文化造成了代际之间的压抑关系,间接剥夺了女儿对自由的追求甚至丧失了人生的意义,但必须指出,片中的父亲也代表着来自中国的智慧——万事以和为贵。只不过,父亲的那套文化符码既说服不了妻子,也说服不了女儿,最终起作用的是美国主流又甜蜜又肤浅的“爱拯救一切”。

《齮龁人生》的基调无疑是这几部作品中最悲哀的。由Ali Wong饰演的Amy说:“西方的心理治疗对东方人没用”(Western therapy doesn’t work on eastern minds)。对于西方中产阶级生活的必备项目心理治疗,电影确实有嘲讽的意思,如影片伊始挑起路怒的Amy回家,丈夫都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就要她做深呼吸,然后写感恩日志。但当Amy和Steven Yeun的角色之间的矛盾发酵,观众看到的是,密不透风的亚裔家庭文化已经深入亚裔人的骨髓,连主张自由快乐的美国也拯救不了他们。本片导演李成真(Lee Sung Jin)接受采访时说,他力求颠覆主流美国文化下的“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类型,而他所采取的方式正是呈现这些人物并不完美。然而,他似乎用压抑的亚裔文化为模范少数族裔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人物之所以千疮百孔,是由亚裔父母的高期望值(而非美国主流文化的排斥或高度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所导致。

重新定义亚裔文化

当今美国语境中频繁使用的“亚裔”一词其实只有逾半个世纪的历史。1968年,随着非裔民权运动的推进以及反对越南战争的呼声高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学生市冈裕次(Yuji Ichioka)和艾玛·吉(Emma Gee)创建了“亚裔政治联盟”(Asian American Political Alliance, AAPA),这被认为是“亚裔”一词的来源。

不过,亚裔群体和非裔,拉美裔迥然不同。如果说非裔共同承受过被奴役的历史创伤,拉美裔大多数讲西班牙语,承接着西班牙殖民遗产,亚裔则是一大群操不同语言,甚至父母或祖辈的国家之间还互相冲突的人。亚裔群体产生之初就伴随着身份焦虑:要如何找到这群人的共同经历,又要如何凝聚文化差异如此之大的族群?

1970年至1990年,为了反对荷里活荧幕上呈现的亚裔刻板印象,独立导演人,现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的Renee Tajima提出她对亚裔美国电影的倡议,简单来说,她为“亚裔”找到的共同背景是“经受过西方国家的支配”,而抗争的方法则是“东方化的西方”,或说继续在电影中呈现真实的亚裔文化。(Renee Tajima《改变形象:亚裔美国独立电影 1970-1990》(Moving the Image: Asian American Independent Filmmaking 1970-1990))

那二十年见证了亚裔独立导演的黄金时期,华裔导演王颖(Wayne Wang)拍出了《点心》(Dim Sum: A Little Bit of Heart),用细腻委婉的镜头,讲述了一个移民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希望女儿能够寻到好归属;日裔导演杜安·久保(Duane Kubo)拍出了《巡游J城》(Cruisin’ J-Town),纪录了一支流行乐团的生命轨迹,穿插着非裔,亚裔以及拉美裔的文化影响。为了确保对亚裔文化的呈现是真实的,这些电影都多少带有纪录片的风格,但这短暂而宝贵的二十年终结于1993年,以王颖接拍荷里活首部全亚裔阵容电影《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作为标志,也宣告这些独立电影人被荷里活主流大举收编。电影《喜福会》在不少亚裔学者看来,是通过放大刻板印象来取得更多的读者,背叛了昔日亚裔独立电影拒绝向主流白人话语妥协的初衷。此后,亚裔电影学者如君·冈田(Jun Okada)观察到了“后族裔电影”(post-racial films)的现象,简单说,在这些电影里,亚裔人物的族裔只是身份标识的一部分,剧情与族裔无关。把族裔和电影解绑似乎给了很多千禧年后涌现的亚裔电影人一种迟来的自由,当电影的焦点不在族裔本身,族裔内部迥异于西方的习俗和文化元素就就不至于无限放大,亚裔角色似乎也显得更“美国”,而非更“亚洲”。

李美琪(Maggie Q)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她刚来到荷里活时所饰演的角色都有着亚裔化的名字,但到了2010年后,不论是她主演的动作悬疑剧《尼基塔》(Nikita,2010-2013)还是政治阴谋剧《白宫危机》(Designated Survivor),族裔身份都比较暧昧(race-agnostic ),即族裔身份与人物的故事线无关。

在2023年南加州大学和Gold House的调研报告中,另一个重要的发现是大多数美国主流的影视作品中亚裔人物都有着如此暧昧的族裔身份。看起来,似乎是亚裔演员成功拒绝了白人的定义,拓宽了戏路,但实际上却让亚裔演员成了白人特权的点缀和延展。同是南加大的调研指出,,虽然平均每一集电视剧有15%亚裔角色,但是大多数的亚裔角色从不跟另一个亚裔角色讲话;倘若影视剧中的亚裔女性有伴侣,半数以上的伴侣是白人男性。李美琪在荷里活大片中的男搭档都是白人。(今年刚在亚马逊流媒体上线的《史密斯夫妇》(Mr.& Mrs. Smith)使用了亚裔和非裔的情侣档,类似的政治正确的“纠正”或许会成为未来的趋势。)

重提Renee Tajima的倡议,并不是想表达对亚裔影视现状的不满,而是我在近些年几部高质量的亚裔影视作品看到了另一种定义亚裔文化的可能性:亚裔的共同背景仍然是“曾受到西方国家的主导”,而“东方化的西方”不再是添加表面的文化噱头,比如麻将,太极,泡菜,茶道,而是传承跨太平洋亚裔影视传统。

虽然到了今天,还是有很多亚裔电影玩弄着肤浅的文化习俗,好比《熊抱青春记》,中国文化的标记(寺庙,旗袍,招魂)痕迹很重,我也弄不懂为什么影片里的母亲连回到家里都不换睡衣,而是继续穿着旗袍。但近几年的亚裔电影里确实可见对亚洲以及亚裔电影遗产的传承。电影《奇异女侠玩救宇宙》有着不少对香港电影工业黄金时代的致敬手势:周星驰的无厘头元素,王家卫的镜头美学,邵氏电影的功夫等。《齮龁人生》则可以看到韩国电影中对於戏剧节奏的精准把握。《孙家兄弟》在融入了台湾流行歌曲以及偶像剧的元素之外,还有一集特别来到了著名韩裔影星约翰·赵(John Cho)的虚构豪宅,表达了对亚裔影人的骄傲。

这些传承的手势来自这半个世纪以来亚洲电影在世界范围内所取得的惊人成就。2016年非裔导演Barry Jenkins指导的电影《月亮喜欢蓝》(Moonlight)斩获了多项奥斯卡奖项。谈及电影影响时,Jenkins特别提到了台湾导演侯孝贤。有心的观众可以看到《月亮喜欢蓝》在结构与镜头语言上对《最好的时光》的沿袭。

更重要的是,这些亚裔影视作品中还可以看到不同地域、族裔以及阶层文化的对话。《奇异女侠玩救宇宙》的后现代拼贴版图还包括《标杀令》(Kill Bill)、《22世纪杀人网络》(The Matrix)、《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五星级大鼠》(Ratatouille)、《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等等五花八门的美国影片。《齮龁人生》的每一集片头都在与高雅文化对话:第一集的标题“鸟儿不在歌唱,而是在痛苦地嘶鸣”来自德国电影大师荷索(Werner Herzog)1982年的纪录片《梦想的负担》(Burden of Dreams),之后的标题也都来自包括Sylvia Plath、卡夫卡、西蒙·波娃等作家的作品,而这些令人惊艳的标题插画都是韩裔画家崔大卫(David Choe)带领团队在不同风格画家的作品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的。《孙家兄弟》则随处可见塔伦天奴(Quentin Tarantino)以及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邪典电影”的影响,而音乐方面,和台湾流行音乐进行对话的是美国说唱音乐。

或许是因为我住在加州,我尤其钟爱《孙家兄弟》对洛杉矶的呈现。尽管如前所述,影片中自由美好的加州(美国)是作为家长制操控之下的台湾的对立面出现,但《孙家兄弟》也试图为美国文化做出新的定义:墨西哥美食,火锅,韩国干脆面,大学校园,夜总会,即兴表演俱乐部,韩式汗蒸……令Charles所感到自由快乐的美国必须建立在尊重不同文化生活方式的基础之上。和《熊抱青春记》、《齮龁人生》、《奇异女侠玩救宇宙》都不同,《孙家兄弟》里的白人角色仅出现在电视机里的《大英烤焗大赛》(The British Baking Show)里和即兴表演舞台上。

虽然《孙家兄弟》被取消了(我不知道取消是否跟缺乏白人角色有关),虽然亚裔美国影视的现实不够完满,但我们或许可以用十九世纪美国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提醒来展望未来:“我们都见过一棵树的倒塌,但有谁见过一棵树的成长?”倘若我们把时间拉长,我们可以看到亚裔影视取得的进步,而现在的影视作品或许也像多年前的香港电影一样正在新一代亚裔电影人心里埋下种子,谁说这些种子有朝一日不会长成参天大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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