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行记:对外界的危险想象与恐惧,是华语圈的共同语境 – 端传媒 –

「面对真真假假的中文信息,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外面世界的想象都是诈骗、绑架和谋杀了。」

王曲幽

1、离中国人远点 尤其是老乡

出发去柬埔寨的前一天,我仍然在犹豫,要不别去了?但因为提前买了从胡志明市去金边的大巴票,我想我没有退路了。我把钱包塞在了背包最深处,听着谈论柬埔寨的播客,确认旅游保险会赔付偷盗后,我做好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自从打算去柬埔寨,小红书就不断给我推送人们在金边被抢劫的帖子,最常见的就是走在路上被飞车党抢劫,还有坐嘟嘟车被司机和乘客打劫,长居金边的人在播客里也都会分享一些自己或者朋友被抢劫的经历,语气平淡,习以为常。当然我去越南的时候,也被推送了几个在胡志明市被飞车党抢劫的帖子,但柬埔寨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来自于中国国内长期以来关于柬埔寨的舆论,充斥着诈骗、绑架、贩卖人口的信息。不只是新闻报道,电影也不断从中汲取素材,东南亚的诈骗故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票房保障,而我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外面世界的想象都是诈骗、绑架和谋杀了。

今年的暑期档里,电影《消失的她》讲述一个女子突然在东南亚某国失踪,丈夫怀疑她被绑架,但事实是男人赌博成瘾欠下巨债,杀死有钱的妻子想要继承遗产。《孤注一掷》讲的是在东南亚某国,男人和女人出外寻找工作却被骗入诈骗园区,受尽虐待想要出逃,影片在简介里写:“电影取材自上万起真实诈骗案例,境外网络诈骗全产业链骇人内幕将在大银幕上首度被揭秘。”《鹦鹉杀》里的都市白领陷入杀猪盘被骗走55万。前两部电影还是今年暑期档票房最好的电影,都超过了30亿人民币。

在向路上遇到的葡萄牙朋友诉说自己的焦虑时,她鼓励我一定要去柬埔寨,特别是两个在西哈努克港附近的海岛,高龙撒冷岛和空塔伊岛(koh ta kiev),她说那里美极了。

因为不想被过度恐慌的氛围控制,我还是决定走完行程,但同时也确实非常焦虑。我开始到处约朋友,不过并没有人想跟我同去柬埔寨,唯一感兴趣的朋友就要去非洲了,她建议我在小红书上“摇人”找旅游搭子,她就是这么顺利找到去肯尼亚大草原看动物迁徙的同伴的,她鼓励我“体验开盲盒的刺激”,我确实动心了,只是结果不同于预期。

区别于一些只是说时间地点的帖子,我试图让表述更加个人、更真诚,我说我想去高龙撒冷岛、空塔伊岛、贡布和崩密列,海岛是国外的朋友推荐的,而崩密列听说是宫崎骏动画《天空之城》的原型地,贡布的榴莲和胡椒很好。我还这样自我介绍:今年穷游了泰国马来西亚和越南,现在准备从越南陆路入境去金边,一个人去会担心,不能好好玩,所以想找个伴一起。

我以为这些文字足以证明我是一个纯粹的旅行者,但接下来几天每天都在被教育,有人骂我钓鱼,还有人骂我没朋友,有人让我不要去东南亚,有人说一个女孩子不要在外面待那么久。好几个人附和控诉我钓鱼的帖子:“今天还刚看到了一个被朋友骗到泰国旅游接着被骗到缅北的大学生”。

当然也有一些留言是善意的,让我注意安全,其中一个IP在柬埔寨的人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我问他你是在柬埔寨工作吗?他私信回我说,他是做灰产的。我连发四个问号,心想这应该是在开玩笑吧。这是指电信诈骗吗?他不肯说。他让我注意柬埔寨的边境地区,“都是园区”,他说跟旅游团不会有大事,我问那独自旅行的人呢?他说:“现在人头价下来了,还好,分地方”,“有的会直接绑人”。

这真的不是故意吓人吗?那西哈努克港附近能去吗?他问我有纸飞机吗?我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暗号吗?好的,他说的是Telegram,我加了他。顿时,我几乎相信他就是做灰产的了。

他是一个很注重自己隐私的人。我问他在金边还是西哈努克港,是怎么来这里工作的,他总是忽略这些问题,不好好回答。他会说“你这样说话我就不跟你聊天了”,只说他是自己来的,如果在国内过得好也不会来了。他发我西哈努克港绑架的新闻并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他还会一边发消息一边删除聊天记录,他说怕我截图发小红书。后来他看到我小红书的自我介绍里有记者职业的时候,他删得更频繁了。到现在我再打开和他的聊天记录,已经什么都不剩。

他的主页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小红书最通用网名momo,发苹果手机、火锅、泳池和婚礼的照片,虽然他剃光头,纹大花臂,还有一群光头朋友,但他看上去是一个好心的人,他说我只是提醒你注意,不是说哪里都是绑架。我说你讲的太没有可操作性了,怎么注意?我心里期待他透露更多的内幕消息,但他只是说:“离中国人远点就好,尤其是老乡”。

2、结伴同游

在网上随便发个帖子都能遇到做灰产的人,我更加慌张了。接着我遇到了第二个在柬埔寨工作的中国人。

他说自己是在金边的央企海外公司工作,他很热情地介绍自己,推荐好玩的地方,说自己是2018年来的柬埔寨,因为国内工作太卷,挣的又少。我跟他提到有人加我说自己是做灰产的,他说他也认识几个做灰产的,因为本地中国人圈子小,他看我好奇,说我们明天电话吧?

但他越来越热情,这种热情让人警惕,说等我来了请我吃一顿本地菜。他问我:“时间太紧了,我明天要不问问领导请个假,做个搭子?”

那天晚上朋友转发给我中科院物理所公众号发的《骗子会通过哪些方法骗你去缅甸?(保命必看!)》,其中一个案例是“结伴同游”。在朋友的一通分析下,这个人越来越像骗子,我仿佛感觉我们在玩一个狼人杀的游戏,当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仔细推敲的时候,真实和谎言的界限也变得模糊。

朋友的分析如下:1、他强调自己是央企,而骗子都喜欢拉权威机构背书,拉近信任。2、请假、带你吃饭,是违反人性和利益的。3、央企不好请假,“你以为中国人出国就不卷了吗?”4、哪个正常人会用实验室检验瓶照片当自己的头像?而且他小红书账号还一片空白。

朋友劝我不要同他打电话,不要再暴露自己的行程,修改已经暴露的行程安排。“国企+打电话+一起玩,这些前置背景植入,我都能想象到他把你带上车,然后把你给卖了”。她让我把找搭子的帖子删了,“这样很容易成为鱼”,她说:“这些事情在提醒你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接着她给我发了两条百度新闻:“人体器官黑市曝光:122人被送到柬埔寨卖肾”、“柬埔寨是世界公认的贩卖人口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

在这里我要补充说明,我的朋友也是记者,我们自认为也会主动过滤看起来虚假的信息,我们都没有看过当时正火的电影《孤注一掷》《消失的她》,我们想避免被裹挟进一些过度的、被营造的公众恐慌的情绪里。

我真正去到东南亚后,感受和网上的信息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但这种公共情绪仍然在不经意时就席卷而来。今年2月中旬我去泰国的前几天,老家的警察加我微信,让我给他拍护照照片,给我打视频电话问我去干什么,随后他叮嘱我防止被诈骗,打完电话就删除了我的微信。而我老家隔壁的湖北恩施市在2月7日发布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的通告说:“非紧急、非必要不得前往柬埔寨、缅甸、老挝、阿联酋、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土耳其等国”。

另一个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劝我别老去东南亚,特别是柬埔寨,说会影响以后申请欧美签证,还会被列入重点监控对象,甚至会被注销护照。关于注销护照,我确实在小红书上看过不止一个经历帖,好几个人被出入境管理局注销护照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注销了,而注销的原因大都是因为他们去过东南亚。我查到新闻说,有关部门为了打击跨境诈骗犯罪,会以冻结注销户籍、列入失信人员名单、“剪护照”等方式劝返非法滞留境外的违法犯罪人员。在那个晚上我感觉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面对陌生的国家,我们依赖的都是真真假假的中文信息,是政府“非必要不出境”的严格政策,那里都是对外界危险的想象和恐惧。

这种陌生和恐慌还在于疫情三年的封锁,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陌生,这不仅仅只是地理意义上的隔绝,也是心理层面的,当流动不自由的时候,人对外界的想象也是充满限制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实时变化的国内疫情防控政策上,这决定了我能去哪里,哪里不用14天隔离,这还决定了我在北京的活动范围——避开中高风险地区,只在低风险地区活动。在北京极其严苛的防控政策下,我的活动范围不断被收缩,但这仍然避免不了我曾两次被居家隔离。

我大学毕业后对于做记者的想象本来是:走遍国内之后去探索世界。但真实的景象是,那几年出差屈指可数,大多都是电话采访。疫情之前我和朋友曾经相约攒钱去欧洲玩,但在毕业后的第二年就遭遇疫情,一直到26岁,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独自出国旅行。在国内解封前的一个月,我已经无法忍受在北京的管控生活了,提出了离职,那时吸引我离职的景象就是在泰国旅居,自由开放、舒适便宜,不需要每三天做一次核酸,不需要出门之前担心北京健康宝转红。

等到今年我辞职来东南亚,常常感叹出国旅行也是需要学习的,我需要反复确认签证的申请要求,刚开始申请泰国签证犯了很多错误,直到第四次才成功。我对过海关入境也很紧张,被盘问、进小黑屋、遣返的各种可能性我都在小红书上看到过,还有人在推荐“丝滑入境、找人带关、保关”。关于入境的另一个经常被谈论的问题就是小费,泰国曼谷机场入境的快速通道会收取200泰铢的服务费,很多人都会说他们只向中国人收取小费,很多小红书攻略都在教人怎么不交这个钱,他们申明“不要惯着他们”。

我在想,只针对中国人的感觉是不是因为泰国对很多国家免签,在快速通道排队的大都是中国人,所以大家会生出一些只针对自己的愤怒。我常有一种感觉是,在往外走的每一步,都有小心被骗、被坑的提醒,尤其是那些据说是只针对中国人的陷阱。我去柬埔寨时,海关是真的会收小费,从胡志明市去金边时大巴司机会向每个人收小费,为了快速过关。离开柬埔寨时,海关会用中文问我要小费,但我拒绝后他也作罢。直到我自己一次次去实践之后,才逐渐了解,申请签证没那么困难(除了欧美),过海关被盘问也没那么可怕,收取小费不一定是针对中国人,当然,我也越来越了解中国护照的使用场景就是存在着各种麻烦,去哪里都需要签证。

3、共享同一份恐惧

出发前,我一直也在怀疑我对柬埔寨的恐惧,是不是过度分析、过度解读、过度警惕?

前几天我在看电影《赌神》时,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三十年前社会上大热的电影是《赌神》《赌侠》《赌圣》,十年前大热的电影是《人再囧途之泰囧》,而如今大热的电影变成了《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掷》?

整个中国的社会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给出一些注解。这当然和社会发展有关,以前的中国社会,大家往前看是有希望的,人人追求自我实现和财富,但现在更多是追求不失业,社会阶层不下坠,心理上大家缺乏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一部分也和诈骗产业的壮大息息相关。

据《财经》2018年的报道,国内个人信息泄露达55.3亿条,平均每个人有四条相关个人信息泄露,这些信息会在黑市反复倒手。而在疫情期间,信息泄露达到了泛滥的程度,不论是进陌生小区,还是去餐馆吃饭,去健身房,你都需要登记姓名、电话号码甚至身份证号。2022年路透社报导,网名“ChinaDan”的黑客或组织6月30日在黑客“突破论坛”(Breach Forums)发帖说,“2022年,上海公安的数据库被泄露。这个数据库包含数个万亿字节和几十亿条中国公民的信息。”2023年2月,网传消息电商或快递物流行业泄漏了45亿条个人信息数据。

有时候我会故意写错一个数字,但很多时候我已经放弃抵抗,无数人知晓我的电话号码,每个月我都能接到装修、卖房、保险理财的电话。还有一些人连我的身份证号都知道。三年前,我第一次接到据说是来自公安局的电话,对方报出我的身份证号和姓名后,我一下就相信了。他说我卷入一个洗钱案,让我加他的QQ,向我展示自己的警官证又随即撤回,他开始跟我打语音电话,继续问我各种信息,我甚至向对方报出了爸妈的电话,如果不是当时有人在电话边提醒我像诈骗,我肯定就成了受害者。我也意识到并不是受害者警惕性不够,而是骗局环环相扣,与时俱进,我可能成为差点就成为他们。

两年后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我在疫情管控时期从东南亚某国飞回国内,非法入境,要我马上去北京的通州公安局配合调查。那是我原来的住址,我又信了八分,我跟他解释我现在没法马上去公安局,随后他继续推进着他的话术,他说你是身份证泄漏了吧,我在电话外重重点头,他接着问:“你回想一下你的身份证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那泄漏的地方可太多了,和各类公司办各种手续,注册各种账号,只要对方跟我要,我就得给。不只是如此,还有采访对象跟我要记者证但我们公司没有,他怀疑我是骗子,我也不得不给对方看看我的身份证。我向那个电话倾诉着信息泄露的苦恼情绪时,这一幕突然让我回想起第一次接到诈骗电话时,对方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而我也同样苦恼地诉说我根本没办法知道是哪一次我的信息被泄漏出去的。我突然警醒,挂了电话。

一年前,我的朋友被骗去了所有的存款。我收到消息后在派出所等她,她立了案,走的时候警察说会尽力帮忙,但很多诈骗的人都在境外缅北、柬埔寨这种地方,很难追回,警察当时还说最近有很多人被骗,因为疫情大家都独自在家,身边没人提醒,更是容易被骗。和朋友一起立案的还有另一个女生,她不仅自己的存款被骗,还向朋友借了钱。

那是我第一次对缅北和柬埔寨有接近切身的体会。直到我要去柬埔寨,我才逐渐建立对它更加具体的认知。

很多资料里都指出一点:西港的危险因素,几乎可以说是中国人造成的。美国国务院曾发表年度《人口贩运报告》,柬埔寨是情况最恶劣的第三级观察名单,该报告明确指控由中国人组织的犯罪集团诱骗外国劳工到柬埔寨,从事电信诈骗活动。

在“诈骗乐园”、”湄公河流域赌场诈骗群岛一员”这些称号之前,西港一度是中国和柬埔寨共同投资开发的经济特区,2010年柬埔寨与中国政府正式签署协定,2013年习近平提出“一带一路”后,大量的资本和中国人涌入西港,西港从海边港口的小渔村逐渐发展成仅次于金边、暹粒的第三大城市,同时也发展成了传闻有“30万网络博彩人员”的赌城。根据当地2019年7月发布的统计数字,西港90%企业由中国人拥有。但2019年柬埔寨总理洪森颁布禁赌令,中国政府也从2020年起开始扫荡线上赌博,很多当地的博彩产业开始转做诈骗,随着疫情爆发,大量中国人离开柬埔寨,本地赌场和诈骗行业人手紧缺,于是人口贩卖变得越来越猖獗。

这一两年中国主流媒体里也越来越多关于缅甸和柬埔寨绑架、囚禁和贩卖人口的新闻,被倒卖、被虐待、被性侵,耸人听闻。其中有些信息也真伪难辨,2022年2月,中国江苏男子李亚缘纶声称被诱拐到柬埔寨成为“血奴”,但被柬埔寨警方认定为虚假编造。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绝大多数从事灰产的人是自愿,从事反电诈的警察接受采访时说他接触到的去缅甸从事灰产的人,95%都是自愿过去。

很多被骗的案例大都是以找工作、网友奔现的名义,那不参与这些的旅行者安全吗?当自称做灰产的人说存在绑架路人的情况时,我开始试图查证真伪。凤凰网的《被人绑架卖了1.5万美金 我在柬埔寨做了12天的“完美情人”》里的采访对象,他说自己是在西港一条环山公路投喂猴子时被绑架。真实故事计划报道的《我在柬埔寨解救未成年女孩》里形容西哈努克港,女性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人群,随着博彩公司和娱乐会所的盛行,每年都会发生上千起妇女失踪、买卖的案件。

端传媒《柬埔寨网络诈骗:一条赌博、诈骗、绑架的不归路?》这篇文章里提到,禁赌令之后,网络博彩人员出逃、投资者失利、商家倒闭、赌场裁员,西港的经济一下陷入停滞,这座城市也开始走向疯狂和失控。当赌场裁员减薪倒闭后,依靠赌客为生的叠码仔中逐渐形成一些专业的绑架团队,他们从帮赌场追债的保安变成了无差别绑架的罪犯。相比于花大成本偷渡员工,他们也更倾向于在柬埔寨境内绑架华人,卖到诈骗公司,甚至出现了柬埔寨嘟嘟车司机直接把乘客运到中国城园区的乱象。

搜索这么多材料后,柬埔寨更是在我心里亮红灯了。我隐藏了小红书的帖子,并在越南尝试结伴。我在胡志明市碰到两个欧洲女生,她们比我先去柬埔寨,我问她,你听说过柬埔寨很不安全吗?她说她去哪个地方大家都这么说,这里很乱,那里有人抢东西,但去了之后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她歪头,露出不在意的样子,她只听说过抢劫没听说过绑架。

我抓着一个越南柬埔寨混血男生试着问他关于柬埔寨的安全问题,他并不理解我为什么觉得这里不安全,他说自己之前经过了西港,那里看上去很平常,只是有更多的中国人。我不得不跟他解释我的焦虑,因为有很多做灰产的中国人喜欢骗中国人。

在柬埔寨,我再次意识到只有中国人才共享同一份高度相似的语境。我和在柬埔寨遇到的中国人,话题是高度相似的,担心是相似的,连笑话都是一样的,甚至不只是中国人,华语圈的都共享了。

在台湾的背包客网站上我看到好几个人在问柬埔寨是真的危险吗。在暹粒我认识了一群马来西亚华人,他们来柬埔寨的小学做慈善,他们见到我就说柬埔寨很危险啊,你怎么敢一个人来?我诧异,你们也觉得柬埔寨很危险吗?他们说,对啊,他们说一些马来西亚华人会被骗来这里做工。

疫情三年因为中国人难以出国和中国政府严厉打击海外电信诈骗,大量从事诈骗的人回到了中国大陆,这也造成劳动力短缺,因此诈骗园区更多地将目标转向诱骗香港、台湾、马来西亚等地区使用汉语的人。全球反诈骗组织(Global Anti-Scam Organization, GASO)在接受《报导者》的采访时表示,在中国强硬打击诈骗政策下,2022年受害者以会说中文的台湾人和马来西亚人较多,“台湾人是目前我们听到第二多的”。

台湾媒体一度传出有4000人在柬埔寨“失踪”,台湾警察部门反驳了这个说法,但仍证实有120人在当地未能联系。长期研究华人劳工在海外遭受强迫劳动的《中国劳工观察》创始人在接受BBC采访时说,发生在柬埔寨的诱骗与反复拐卖问题,受害人仍以中国大陆占多,台湾籍受害人粗略估计占约5%,台湾人被诱骗到柬埔寨的情况,在疫情爆发后较为严重。而台湾青年走向柬埔寨的原因之一是失业率的上涨和求职困境,过往台湾青年会去大陆工作,但随着两岸关系恶化以及在疫情之下机会不复存在。台湾媒体把西港诈骗活动形容为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后遗症,国民党也指责民进党蔡英文政府的“新南向政策”导致台湾人被诱拐到柬埔寨。“新南向政策”是中华民国政府实行的外交和经济政策,通过推动台湾商人转移至往东南亚地区投资及开发,试图以经济与文化实力增加其对东南亚国家联盟的影响力。

我和偶遇的马来西亚华人约好第二天一起去附近村子捐赠物资,在车上他们开玩笑说你敢一个人跟我们走哦,走去割腰子。

在这些频繁出没的割腰子玩笑里,我时常感到荒谬,但偶尔我也会瞎想:是的,我是怎么敢前天晚上偶遇,第二天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偏僻的村子呢?当然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如果我没有去,就会错失一段旅行里的特别经历。

4、我仿佛来了一个假柬埔寨

不得不承认,在小红书上发找旅游同伴的帖子后,我更加焦虑了,我开始无法辨别真话与假话,好人和坏人,做灰产的还提醒我这里会绑架路人。

我挑选了金边一家最热闹的青旅,在平时我很讨厌party氛围浓重的地方,但这时候我顾不上了,我只想要快速认识朋友,一起出行。

在央企工作的网友很热情,一直发消息,我本来不打算再理他,后来我想应该解释清楚,我说我现在怀疑你是骗子,所以我们不要见面了。他给我发了一张照片,说那栋四方形的房子就是中国大使馆,他公司就在大使馆跟前;他发实验室的图片,说自己现在就在实验室,可以跟我视频;他发微信好友的截图、工作群截图,说可以让我加微信,“你要看哪个群,我随便给你看”。我甚至有了一些愧疚的情绪,我制止他说,你没必要这样,我也不想逼着你证明你不是骗子,这事情其实挺扯的,就像评论要逼我证明我不是钓鱼一样,但我又确实对你心存疑虑,所以我们做网友吧。他感叹,怎么还是会被当骗子呀,想要帮一个人也太难了。

但在我说了怀疑他是骗子后,他还是会继续问我住在哪里。他会给我发他生活的日常,买腰果,下大雨出去剪头发,提醒我街边椰子售价1美元不要被宰,自己做的炸酱面照片。他仍然尝试约我见面,比如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或是说他请假去暹粒。

我把我和他的聊天记录发给了Telegram上的灰产人士,他说“骗子倒不至于,估计就是想约炮”,他分析的依据是因为对方说请我吃本地菜,而不是中国菜,“500美金的中国菜还没有50美金的本地菜好”。他接着就开始教训我:“你以为是厂里的螺丝,谁是骗子都一板一眼给你做好记号了等你去认啊”。

在金边一开始我很小心,坐嘟嘟车会坐在正中间,在路上不玩手机,后来逐渐放松下来,当地人很友善,走夜路会遇到几个流浪汉但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被偷没被抢,反倒是因为想要寻求安全感而选择的青旅,让我有了很差的体验。

每天晚上的party音乐都很狂躁,一个巴基斯坦人说中巴关系特别好,接着他就说自己明天就要飞走了,你要不要做爱?一个来自叙利亚、双腿截肢的人,每天坐在青旅的角落里,他走过来跟我说他有个马来西亚的华人女性朋友不理他了,他当着我的面给对方打电话,没接,页面上有很多个拨号记录。他说他因为想要去以色列而被政府关押,打断双腿,他强调他不是罪犯,他问我你有男友吗?我逃走了。

我和菲律宾女生一起度过了在金边的最后一天,一起去了暹粒,我也放松下来,但每次遇到常驻本地的中国人时,我都会在心里默默推敲和辨认,才能确认对方是好人。我在小红书上碰到招揽生意的老江,他在暹粒旅居四年,强调暹粒是最安全的。我一开始和他约在咖啡馆见面,他带着女朋友,我们聊了一下午,老江很善谈,见识也广,早年跑了很多地方。他喜欢谈论围绕在柬埔寨的舆论,他说国内政府这两年严格打击诈骗产业,大概率是“缺钱了”。大环境也波及到了他,2019年老江把所有的存款都投入到这里,开始建咖啡馆,房子已经建好了,但他迟迟没有营业,因为疫情后暹粒的旅游业一直没有恢复,他告诉我一些数据,疫情前,暹粒游客600多万,其中中国人占1/3,消费比例占1/2,但现在中国人来的太少了,即使是十一假期。

柬埔寨旅游大臣唐坤之前在接受采访时预计,2023年柬埔寨将接待国际游客约400万人次,其中中国游客将达到100万人次。但据当地媒体报道,今年前7个月,柬埔寨共接待外国游客逾300万人次,其中中国游客只占约30万人次。这个数字和预期、和疫情之前都相差甚远,关于危险的担心肯定是因素之一。柬埔寨媒体曾报道,《孤注一掷》电影里有着很多柬埔寨元素,诈骗分子身上的衣服、大巴车上,写着的是高棉字,电影上映后让柬埔寨旅游业更加陷入低迷,当局禁止该片在柬埔寨上映。

很多当地人都会说一些汉语,他们一看到我就会用汉语跟我打招呼,非常热情,试图推销。一下大巴车,我们就被招揽到了一个宽敞的嘟嘟车上,司机向我们兜售包车游览吴哥窟,他说现在暹粒的游客太少了,他还得养几个小孩,他的儿子也坐在车上,司机说他太内向了,带他出来锻炼一下,接着他又开始诉说他的家庭压力。不只是他,后来我在吴哥窟碰到一个负责清理维护佛像的本地人,他诉说工资很低,做手术去医院治不了,不得不自己花钱去诊所,暹粒的物价还一直上涨。这里的中文导游,以往的收费是50美金,甚至100美金一天,但现在面对为数很少的中国游客,他们愿意降价到30美金,100美金的标准也降价到50美金。

我本来想要找人一起拼中文导游,但目之所及的一些亚洲面孔全都是日本人,我甚至去前台问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中国人,最后我不得不一个人请了中文导游。这之后我不再试图寻找中国同伴了,这的确让我更加自由。我和韩国男生一起去洞里萨湖,他买了100个糖果,分给那些落单的小孩。和学生物的墨西哥女孩一起在吴哥窟里找蘑菇,跟随蚂蚁的行进路线,看猴子、蜗牛和百足虫。我们本来还准备一起去西港附近的高龙撒冷岛,但因为在暹粒待的太舒服了,一直拖延没换地方。

很多独自出行的中国人都目光迫切,想要在同胞身上寻求一些安全感。后来几天我分别遇到了两个中国男生,他们先是用目光打量了我一会,用很期待的眼神跟我打招呼,问完我来自哪里,他们松了一口气似的,又有点欣喜,他们说对柬埔寨有些担心,其中一个人也曾在小红书上发帖找搭子。

我和其中一群人去吃了晚饭,他们感叹,在弥漫着恐慌情绪下来到柬埔寨旅行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被筛选”的人,他们一个是快要退休的老师,一个是在辅导机构工作的青年,年轻的老师说自己之后还想去缅甸,然后考雅思、想要移民。他们说身边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公务员工资发不出来,本地学生跳楼的、抑郁的越来越多,另一个山东青岛的男生频频不认同,他说自己身边的朋友失业的很少,工作稳定,公务员工资也没有拖欠,后来他在这场聊天里话说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还谈论日本核废水排放在中国掀起的反日情绪,老教师试图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参观红色高棉s21杀人监狱的感受却不能发出去(作者注:1975年,该学校被柬埔寨共产党也就是红色高棉改造成集中营和集体处决中心,被称为S-21监狱,1980年S-21作为红色高棉大屠杀博物馆而重新开放,用于纪念在红色高棉政权残暴统治下遭受迫害的人)。

这次出来我接触到了一些同温层以外的人,我发现疫情三年之后,大家对国内的政治形势都更加清醒和悲观了,我在越南遇到的另一个女孩,她当时一边阳了,一边被要求继续给学生上网课,后来裸辞,苦恼于文科生不好移民,所以现在她在等待澳大利亚打工度假签证的抽签,希望至少可以有机会外出打工。但今年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打工签证的人数都远远超过往年,因为申请人数过多,澳大利亚官网提前暂停申请。一家帮抢新西兰打工签证的中介机构提醒说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由于压抑了三年,今年打工度假和出国的热度比往常和去年都要高很多,这就意味着竞争也会更激烈。我们也是头一次体会到订单太多的烦恼,所以在去年12月就截止了接单。可以说,这次抢名额会是一场混乱的战斗,不会轻松。”

老江在暹粒做中国游客的生意,因为游客少,他需要花费时间精力去招揽人,也因为咖啡馆迟迟不能开业,他对围绕在柬埔寨的一些舆论和谣言显得有些愤怒,他觉得那些人无知和情绪化,他很喜欢开一些“割腰子”的玩笑,喜欢讽刺小红书上的一些现象,他建议我发帖,题目是:“我仿佛来了一个假柬埔寨”。

他们对暹粒有着很强的安全感,但是对于其它地方,也承认生态的复杂性。老江的朋友在暹粒开了一家中文学校,他在柬埔寨不常结交中国朋友,他指着老江说,我可以相信你,但是不一定敢相信你的朋友。我问他们去过西港吗?他们说没有,去那里不就是“行走的美金”吗?

老江的朋友一见我就说,你这个时候敢一个人来柬埔寨?接着他问,你看过《孤注一掷》吗?他说自从这个电影上映以后,他在国内的助理都疑神疑鬼,他发消息,对方问你真的是本人吗?他改成发语音,对方还是不信,直接给他发来视频通话邀请,他不得不跟人打视频电话来证明自己的确是本人,绝无仿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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