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沁桦
July 17, 2023
成为一个“好学生”,在当下的社会体系中,往往代表更好的学业成绩,也被期许拥有更好的未来人生。但如今,在豆瓣“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里,几万人聚集在一起,讨论成为一名“好学生”给他们带来的困扰和挫败,他们试图摆脱这种状态。但“好学生心态”仅仅只是一种个体心理和行为模式吗?“好学生心态”真的能概括一切问题吗?
实习记者 | 李沁桦编辑 | 王海燕
“确诊好学生心态”
左刚算得上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两年前,她在北京读完本科,考研上岸,去了西部一所211大学读硕士研究生,学制两年。第一年,她紧锣密鼓地完成了所有课程和毕业要求发表的小论文,第二年,她的生活则由毕业论文、实习、秋招、考公组成。
她的论文比大部分人都先定题,实习也是认认真真完成,但忙了一整年,感觉做了很多努力,左刚在秋招时,仍然没有找到符合心意的工作,实习也没能转正。到了去年年底,她感觉“这一年好像做了很多,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左刚开始强烈地期待,自己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就好了。因为她实在太疲惫了,但除了“阳”,她又没法心安理得地休息,她感觉自己把学业和工作都搞砸了,对父母、对学校老师和对工作上司的歉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心里,她只能一遍遍对他们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也就是那段时间,左刚在媒体上看到一个词,“优等生心态”,大致指的是一种“只做别人期待ta做的‘对’的事,期待做的每件事都取得好成绩,害怕留下短板。”这个词让左刚感到心有戚戚,她想起之前看过一些女性主义的书籍,里面谈到了性别中被社会塑造的部分,后来她和朋友聊起来,突然想到,“那么好学生是不是也是被老师、父母和上级塑造出来的一个形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决定在豆瓣上建立一个相关的小组,供大家互相倾诉。在选择组名的时候,她把“优等生”换成了“好学生”,最后定名为“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以下简称“好学生”小组)。左刚在小组里发布的第一个帖子,标题是“进来测试,你是一个好学生吗? ”结果仅仅隔了十几分钟,这个刚刚创立的小组里的新帖子下面,就出现了一个评论:“挂号,我几乎全中。我是不是该确诊了?”当时时间是凌晨4点。
在这份测试里,左刚设置了五个题目,涵盖学习、工作和人际关系等方面。按照这份测试的主题,“好学生”只有把来自父母、朋友、老师和领导的要求和任务做到最好,得到夸奖,才能感受到自我价值,他们还高度追求结果,“如果没有得到回报,相当于过程无意义。”在左刚看来,这套规则逐渐内化后,会变成一种条件反射,进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生活在他人的评价体系中,不敢拒绝,不敢表达需求,也不敢出错。
左刚在测试的结尾说,“确诊后请加入小组,积极‘治疗’。放过自己,质疑标准;善待自己,指责他人。你可以成为一个‘坏小孩’。”左刚没有给小组设置任何申请条件和入组暗号,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加入。左刚的考虑是,对很多“好学生”来说,发帖讲述已经很困难了,如果点击申请却被拒绝,或者答错暗号,那可能反而会受到额外的压力。
不过,即便没有任何入组限制,她后来还是在组里看到过一个帖子,“我不是好学生,我的烦恼能不能被称为好学生心态?”。这让左刚感到难过,因为她发现,对很多“好学生”来说,连烦恼的适配都需要某种标准。
左刚是在今年1月创建小组的,到6月底,组内已经聚集了七万多名组员。她做过一次组员画像统计,发现90%的组员是女性,绝大多数人是大学生或研究生。大家在小组内发帖,讲述求学、考试、家庭、人际交往中遇到的困扰。
左刚曾在组里发过一张截图,在她看来,那很大程度代表着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心态受害者”人生模板,那张截图的内容是,“上学的第一天就在为高考做准备,谈恋爱的第一天就在为结婚做准备,工作的第一天就在为买房做准备。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结论就是‘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真实自我与他人期待
林青在无意中刷到了关于“好学生心态受害者”的公众号文章后,立马就进组浏览帖子了,看完的感觉是,“觉得每一篇都是自己小时候的写照”。
林青说,自己的妈妈是公务员,爸爸是教师,两人对林青,从小就要求严格,且只有批评督促,没有鼓励表扬。那时候,林青参加演讲比赛,一定会争取拿名次;学了唱歌跳舞,在表演场合,就会争取领舞。在她看来,这些光环是她努力的结果,是她应得的,也是她的自信来源。
但即便看起来已经很优秀了,她仍然有无法解决的难题。她说自己小时候曾被班上的同学欺负,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尤其是,如果对方威胁,要告诉林青的妈妈时,林青会立刻害怕到说不出话来。林青尝试过告诉更温和的爸爸,但爸爸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只是告诉林青,“做好自己”。
但“做好自己”跟霸凌有什么关系,少年时期的林青想不清楚。上了高中,林青考上了尖子班,在她看来,这算是一份自信,让她有了“反击”的资格。她鼓足勇气,找到曾经欺负她的女孩,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林青清楚地记得,“她脸上一瞬间闪过去的那种惊讶害怕,我知道她肯定记得我,但她立马摆摆手说她已经忘记我了。”
林青在心里反复排练过的会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虽然林青觉得心里好像过了一道坎,但她仍然没有得到道歉。更好的学习成绩,也没能真的让林青获得足够自信,与人交往。她说,一直到读大学,自己对所有人都是疏离的,不敢深入交往,也不敢对别人的要求说“不”。
看了很多的帖子后,林青第一次在“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发帖是因为女儿乐乐。几个月前,她去幼儿园接乐乐放学回家,看到一个小男孩向乐乐举起了拳头,乐乐没有还手的意思,只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乐乐才四岁,说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好像只是想和我玩,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一起玩”。
到了晚上回家,林青教乐乐认字,认到“命”时,林青组的词是“命运”和“生命”。但乐乐抬起头,一脸严肃地说,“我知道,妈妈,‘我要了你的命’,也是这个字。”林青怔住了,反复询问,才知道那个男孩对乐乐说过这句话。那一刻,林青感觉少年时被霸凌的愤怒又回来了,她立即给乐乐请了假,向其他家长了解情况,同时找园长谈话,做情景演练,并给乐乐报了体能班和跆拳道班。
此外,她还在“好学生”小组里发了帖子,一开始只是为了发泄,但后面林青看到,组员会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如何让平时乖巧的乐乐学会表达和反击。这些回复让林青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起码女儿会逐渐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里,完成真实的表达和反馈。
人际关系的确是困扰“好学生”们的一大难题。在小组里,很多人述说都是这类难题,比如“人际关系很心累,但是不能断掉关系”,“总是不自觉地打圆场,讨好老师,上级,同事,同学,去做老好人,想反抗却做不到,所以只能靠逃避深度社交”,“不太能享受独处,总是对别人抱有期待,想和每个人做朋友,但总是失望”……
在心理咨询师崔庆龙看来,像林青这样,把愤怒表达出来,是摆脱“好学生”心态的第一步,因为“对你来说,(表达愤怒)可能只是说一句话,但对他来说,他离那一句话之间有很长的距离,他得一步一步耐受着自己的不适情绪,来到可以表达的位置上。心智化最有价值的时候,是回到情绪的风暴中,这样才能习得新的模式和能力,实现脱胎换骨的改变。”他把这个过程比喻成注射器,情绪的刻度是一点一点往上推的,直到临界点,人才能把愤怒的感受说出来。
当然,表达愤怒是第一步,表达后得到完全的理解、确认和反馈,一般是当这个过程完整地发生以后,人的心理才会完成一次更新。虽然并不是一次更新后,就能摆脱受困的状态,但崔庆龙说,人一旦有了一次印记,就可以做更多相似的事情。曾经有一个来访者对崔庆龙说,“我今天特别开心,我终于能够和人吵架了。就像是从一个捆绑了几十年的绳索束缚中挣脱出来,好像终于有这么一点点自由了。”
人生主动权
崔庆龙说,“好学生心态受害者”虽然是一个新鲜的互联网名词,但在他过往的来访者中,教育程度较高的,表现出相似特质的来访者却不少,他们往往自我苛求,并且认为父母和老师的管控及惩罚全都是合理的。也因此,在崔庆龙看来,“好学生”们在小组里抱团取暖,是一种很好很有建设性的共情氛围,可以让大家获得情绪上的养分,进而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改变自己。
在小组里,有一个分区的名称是“自由人”,含义是“讨论克服好学生心态后的生活、感想,包括但不限于提出意见、敢于拒绝等等。善待自己,指责他人;做自由人,写自己的爽文”。经过总结,大家把获得自由的方式分为两个阶段:叛逆和逃离。叛逆是通过做一些平时不敢去做的生活小事,来获得确定性,逃离则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离开父母、离开家庭,进入独立的成年生活。
苏西亚是珠三角地区的一名初中语文老师,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不要把孩子们拱手让给坏老师。”苏西亚说,自己身在一个离异家庭,在她小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离婚了,爸爸很快再婚,妈妈于是常年向她抱怨,“你爸是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人,你跟他一模一样,你变差了,就不是好人。”
苏西亚说,她能感觉到,妈妈特别希望自己出人头地,好证明她的教导成功。从那时起,她就意识到,妈妈的爱是有条件的,需要她考得好、不丢人。但苏西亚并不是善于考试和拿高分的“好学生”,她还记得自己的高中数学老师,总穿一件红色夹克,曾预言她的未来,“苏西亚,你高中毕业了以为能去哪里?不过就是读三年大专,20岁毕业后出来生两个孩子。”
直到自己当了老师,苏西亚才知道,原来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从小到大,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苏西亚的观察是:“如果一个学生的成绩和老师的年末收入挂钩,那些成绩差、怎么都学不会的学生,在老师的眼里就会变得非常讨厌。绝大部分的老师,只会把精力和时间倾注在他觉得投入有产出的学生身上。”
在苏西亚看来,这正是“好学生”的来源之一,因为只有通过学习和无条件听从老师的要求和指令,得到老师认可的结果,才能获得老师的关注和重视。也有人如幼年的林青一样,努力成为“好学生”,只是为了不再被其他学生霸凌。
中学毕业后,苏西亚本科就读于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她说,整个大学期间,妈妈没有发过一条关于她的朋友圈。后来,苏西亚独立申请出国读研究生,她就经常出现在妈妈的朋友圈里了。对于母亲的这种选择性的“爱”,苏西亚一开始的反应是非常厌恶,但后来,她渐渐觉得,应该主动去沟通,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去和母亲变得平等。
成为老师后,苏西亚想给学生们同样的主动权,所以她常对班上的孩子说,“你可以犯错,你可以拒绝”。前段时间,她看到自己班的班长在周记里写了一件同学吵架的事,小姑娘写,“小的时候,我们老师告诉我说,要经常反思自己的错误,所以我反思了一下,是不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是不是这个同学是对的,我才是错的,是不是我没有发现他好的那一面,所以我才会这么痛苦。我想辞职。”
苏西亚看了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小姑娘不应该这样自我伤害。她给小班长写了很长的回复,“按规矩办事,当然不是坏事,但是往往越好的人,越容易进行过多的自我规训。越对自身有着苦行僧一样的完美要求,便越会束缚住自己。”她不知道小姑娘能否看懂这段话,但出于一个教育者的本能,她想表达对小姑娘的肯定,保护她想成为一个好人的努力。
正是从这个层面,苏西亚不太认可“好学生”小组里面,很多人通过小事上的叛逆来摆脱“好学生”心态的努力。因为在她看来,如果不能摆脱规训自己的环境,简单的叛逆并不能消灭伤害,也不能真的获得自由。崔庆龙认可这一点,“很多心理模式其实有自发性获益。有一种人,他最后不得不在好学生的道路上走下去,因为这是他能获得鲜花掌声最多的唯一的一条路。”
“好学生心态”能概括一切问题吗?
这几年,崔庆龙在自己的心理咨询室里接待了越来越多类似的来访者,他们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修复自己曾经破碎而摇摇欲坠的心灵小船,“好学生们付出了很多,回报率却很低,人在这种感觉上是最无法欺骗自己的。当这个游戏不好玩的时候,你就不想那么投入了。所以这种长期不投入的结果,看起来就像躺平和懈怠,但问题一定是社会的某些东西已经失衡了。”
在崔庆龙看来,“好学生心态受害者”使很多人获得了共鸣,但“用心理学的视角去对社会心理进行一个完全的归因和解读,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因为这等于忽视了这些现象背后的社会结构变化,某种程度上造成的是另一个层面的归因错位。
左刚在建组时也感受到了这种错位感。她之前也管理过其他的豆瓣小组,但她发现,“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里有一个微妙的差异,就是有很多以“momo”为用户名的组员。“momo”是通过微信登录外部软件(如小红书和豆瓣)时,系统默认昵称之一,后来越来越多的网友自行将昵称改为momo,头像则换成粉色小恐龙,形成了一种“有名胜似无名”的匿名状态。
“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小组中有很多以“momo”为用户名的组员
因为“momo”含量过高,左刚如今会通过查看用户的IP地址,来区分不同的组员,“这个是广西的momo,这个是四川的momo。”在一篇名为“高考大省是不是更容易出现我组定义的这种‘好学生’?”帖子下,评论区出现了大量来自河南、河北和山东的momo。左刚理解这种行为,在如今的学历体系评价下,高考是应试教育的最重要节点,而河南、河北和山东等地区,正是高考竞争最为激烈的几个省份。在左刚看来,对长期受困于高考体系的这些地方的组员来说,摆脱“好学生心态”的束缚,绝不只是通过叛逆、寻求心理疏导就能达成。
苏西亚2019年开始在现在的学校当初中老师,在这之前,她还曾在非洲某小国当过两年的中文老师。她看到的差异是,对中国学生来说,依然可以通过考试升学改变命运,而在她教书的非洲则非常难。但另一方面,她也看到,当考试升学成为唯一选项时,那绝非一条完美的道路。
苏西亚想起自己身边一些来自名校的同事,她能明显感到,这些同事身上仍然有强烈的“好学生心态”:班上考不到第一,有的老师会抓着学生一通输出,疯狂努力,哪怕中午不睡觉,晚上不睡觉,也抓学生的成绩。她认为,“在考试体系里,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当了太久时间的第一,所以忽略了社会公平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用单一的体系评价人。我不是说要放弃这种好学生心态,而是要开始尝试着用不同的维度来欣赏生活。生活不仅只有成绩和按部就班的工作,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评价自己的时候,才有可能变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