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光影下的景与情

文|王建南
编辑|史祎

1944年6月6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在欧洲西线战场发起的一场大规模攻势,始称“诺曼底登陆”。人们不曾想到,这一条曾经浴血鏖战的海岸线,实际上是美丽风景的所在地。千万年来,法国诺曼底地区以粗粝荒蛮的海岸线、环绕在周围的中世纪古堡、教堂和古城而著称。在自然风光和文化景观上,从19世纪开始,逐渐成为艺术家和文人们寻幽探胜的圣地。德拉克洛瓦、柯罗、库尔贝、马奈、莫奈、雷诺阿等画家纷纷来到此处,他们运用各自擅长的表现手法真实地描绘了眼中的诺曼底。

海边即景

作为19世纪现实主义绘画的领军人物库尔贝,反对将画中的人物或自然景观像古典主义绘画那样理想化,他独立的艺术精神对印象派产生了深远影响。《诺曼底海滩,圣欧班的小船》为库尔贝晚期海景作品,准确地再现了特定自然条件下的自然景象。库尔贝十分注重对色彩和光线反复折射效果的表现,海潮汹涌而来,冲刷着一只搁浅在海滩上的小木船,水花泛起的白沫,滞留在每一片坑洼之处,晴空几乎被厚重的乌云所遮蔽,传达出一种风雨将至的压迫感。

库尔贝《诺曼底海滩,圣欧班的小船》约1871年

同样是晚年作品,欧仁·布丹的《埃特勒特的小船》风平浪静,却一片狼藉。几只小船的船板和桅杆散落海滩,附近应该有渔民正对损坏的船体进行修缮和加固。布丹以大笔触混合了蓝色、紫色和绿色,表现天空与右侧白色山崖相互折射出的微妙色彩效果。重笔横抹出的黄色成为画面上的视觉中心,既鲜明又简洁。

欧仁·布丹《埃特勒特的小船》约1892年

布丹更喜欢绘制《多维尔港》这样的海景画,多维尔港位于塞纳河喇叭形的出海口南侧,停满帆船是常见景象。三角形的帆布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构成了画面的主要趣味。布丹驾轻就熟,用笔松弛,色调浅淡,涂涂抹抹,以油彩完成了一张港口速写。这种画法体现了布丹当年对莫奈的忠告:“当场直接画下来的任何东西,往往有一种你不可能再在画室里找到的力量和用笔的生动性。”

欧仁·布丹《多维尔港》约1892年

比布丹更早投入户外写生的学院派画家柯罗极重视对景写生,诺曼底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年轻的布丹便在此时结识了这位令他仰慕的前辈。柯罗《特鲁维尔附近的峭壁》的构图极为平常,注意他对天空的刻画,与布丹大相径庭。柯罗选取了典型的学院式构图,以一个相对低平的视角,刻画了右侧耸立的山崖与左侧平缓的海面之间的过渡地带,平淡的景象中藏着他平和的心绪。墨绿色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缓缓地荡向海滩,只轻轻地抚摸一下,便悄悄地退去。近景处的地面被光线照亮,不动声色地拥入右下角阴影的怀抱之中,这种用色彩渐变表现出的光影效果蕴含了印象派未来的追求。

柯罗《特鲁维尔附近的峭壁》约1825年

再对比一幅纪约姆·弗阿斯的《泽西海岸的景色》,可以发现,原来柯罗在自己的小画中植入了他特有的抒情调子。而弗阿斯将重点放在了对裸露岩崖斑驳质地的真实再现上,这显然与他写实主义的观念息息相关。

纪约姆·弗阿斯《泽西海岸的景色》约1883年

能够与柯罗的“峭壁”相媲美的是卡尔斯的《勒皮的峭壁》。这位被印象派画家赞为“擅用灰色的画家”刻画了一片孤寂的海景,构图与柯罗那一幅极为接近,但气质完全不同。突兀多孔的悬崖下伫立着一个男子,面朝冷风吹拂的大海,天空中翻卷的乌云暗示着沉郁内敛的情绪。卡尔斯借用大面积的灰色调铺陈,强化了紧贴海边耸峙的这座峭壁的险峻。

卡尔斯《勒皮的峭壁》约1862年

埃特勒塔

说到诺曼底风光,绝对绕不过去埃特勒塔。它是法国西北部濒临大西洋的一座小镇,这里有一段海岸由灰白色的断崖组成,绵延数公里,海风和海水将岩石雕刻得光怪陆离,形成了三座拱形洞穴,居中的那一座形似长鼻子伸入海中的大象,俗称象鼻山。这里就是最令莫奈和其他画家心驰神往的海岸美景。

大致在1849年,“浪漫主义画派”领袖德拉克洛瓦与好友保罗·于埃来到这里写景,留下了各自的“象鼻山”。在《埃特勒塔》中,德拉克洛瓦选择了一个俯瞰的视角,突出了海湾的幽深,山崖的耸峙,传递出一种浪漫主义所推崇的“崇高感”。此时应为日出之前,远景处尚未升起的朝阳在水面上投下了一片粉色和浅黄色交织的光晕,与近景处依旧笼罩在黑暗中的岬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德拉克洛瓦《埃特勒塔》约1849年

而于埃的《埃特勒塔岩门》视线基本与岩崖平齐,以大色块平涂的手法描绘了平滑的海面和沙滩,突出了涌向岸边卷起白沫的波涛与静止的山体所形成的鲜明对比关系。“象鼻山”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玫瑰色之中,光线在岩石表面划分出不同的块面,预示着阳光即将降临这个背阴面。横向排布的笔触突出了山体粗粝的质感,使得整个画作颇具感官冲击力。

保罗·于埃《埃特勒塔岩门》约1849年

俗话说,后生可畏,比两位前辈晚出生40年的莫奈来了,他盯上了这个景致,反反复复地描画。作于1883年的这一幅《埃特勒塔》视角极为独特,莫奈选取了“象鼻山”西边的这座岩洞作为视觉观察点,将巨大的岩门当作“镜框”,从这里向东望出去,可见不远处巍然屹立在海上的针岩和“象鼻山”的一小部分,造成了“画中画”的效果。莫奈描绘了海边变幻莫测的光线落在灰白色岩石上产生的斑驳光色,以及海水在折光后呈现出的色彩差异,凸显出平滑海面与粗糙石壁之间的视觉张力。

莫奈《埃特勒塔》约1883年

风景中的人

诺曼底风光不止于海岸,还包括深入内陆的草场、山丘与河流。年轻的一代画家如路易·拉姆对乡村生活抱有深厚的感情。他的《放羊人和他的羊群》抓取了夕阳下晚霞中牧羊人沉思的那一刻,传递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更早时期创作的一幅《羊圈里》表达了他对荷兰“光影大师”伦勃朗绘画风格的喜爱之情。牧羊人站在羊圈的大门口,在逆光中吆喝着羊群。大门与远景中的小窗口成了画面的主要光源。门外的阳光在屋内的羊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微妙光影。拉姆利用明与暗的强烈对比关系,将羊圈分割出“里”与“外”两个视觉区域,形成了光影在空间上的延伸与丰富变化。他依旧以棕色调为主调,通过暗部表达色层的微妙光感。

柯罗擅长在风景中为人找到合理的位置。《池塘边的放牛人》围绕着一个绿荫环抱的小池塘,对岸一座农舍,近景一人一牛。柯罗的笔触轻松自在,留下无尽的遐想余地。

印象派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曾受教于柯罗。她的《费康港》记录了这座港口城市的一个普通假日里,人们在渔船停泊的沙滩上休闲娱乐的场景。画左侧近景中一对母女,母亲一袭黑色裙袍,身体略微前倾,牵着孩子在沙滩上散步。整幅作品用色细腻柔和微妙,这与莫里索精通水彩和色粉画创作有着密切关联。

贝尔特·莫里索《费康港》

出生于诺曼底的杜布尔在《滨海维勒维尔码头》中同样选取了常见的海滨景象。伸入水中的木制栈桥上站着几个游客,注视着水中垂钓的当地人。海浪在前景中卷起碧绿色的水帘,柔曲的波纹在阳光下闪亮,极富流动性与节奏感。透过灰色的云层,显露出几块小小的蓝天,海鸥展翅其间。左下角头戴白巾的妇人非常引人瞩目,她若有所思,旁边的背篓说明她的身份。这样的人,正是杜布尔在风景中最为关注的对象。

杜布尔《滨海维勒维尔码头》约1862年

在他的代表作《在翁弗勒尔海滩上拾牡蛎的妇女》中,杜布尔将女人们放在了中心位置,大海只是背景。这些辛苦劳作的渔家女子逆着落日的余晖向我们走来。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的埋头赶路,有的东张西望,身后的背篓里是一天的收获。浅海中还有不少人在抓紧日落前的最后机会,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更远处是几片归帆,男人们已在回程的路上。杜布尔把他所最为熟悉的场景记录在画布之上。重复而又单调的劳作,却如大名鼎鼎的米勒在《拾穗者》中刻画的三个农妇弯腰捡拾麦穗一样给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渔妇们把海边所得背回家,接下来的工作是卖出去换钱。在《卖鱼的妇女》中,杜布尔传神地刻画了一组农妇的形象。坐在中间那个脸朝向左方的年轻女人占据了画面的视觉中心。她头戴淡黄色头巾,露出一缕乌黑的秀发。她的双手轻搭在鱼篓上,两个邻人靠过身来向里面探看。背景一片暗色,杜布尔摒弃了一切无关细节,刻意揭示这些售卖海产品的妇女等待买主的内心焦虑。

杜布尔《在翁弗勒尔海滩上拾牡蛎的妇女》约1876年

另一幅《翁弗勒尔退潮》捕捉到一天劳作结束之际的两个细节,一位穿着粗布衫裙的渔妇撑着腰远眺,似乎终于可以喘息片刻;一旁走来一位老妇,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小孩子。杜布尔善于截取真实生活的片段入画,但更为可贵的是他对人的关爱之心。他一生致力于将现实主义关怀与光影色彩有机地结合。

杜布尔《翁弗勒尔退潮》约1880年

诺曼底壮丽的海景、多变的风云、陡峭的悬崖、低矮的农舍、葱茏的树木、绵延的山脉、繁忙的海港,极大地满足了艺术家们对景色的渴望。从19世纪初到20世纪,诺曼底孕育出不满足于因袭传统、渴望创新的艺术家们,西方风景画艺术借助这里的光与影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正如杰出的英国艺术批评家罗斯金所说:艺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一种新的艺术表达应运而生,这里不带有任何的历史负担,不歌颂上帝的荣光,只要能够反映眼前的光影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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