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一位年仅32岁的投资界人士,在LEGACY里程“飞跃力工作坊”课室中意外晕倒,送至医院后经两天全力救治不幸离世,一时间,网上对于这类课程的质疑声不断,称其涉嫌“精神控制”“洗脑”“传销”。
奇怪的是,站出来批判LEGACY课程的人,大多都选择了中途退出,完整上过的则鲜有人责难。这类课程难道真能给人带来改变?二十年间,数万学员,为何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每日人物辗转找到了几位毕业学员,以及部分中途退出的学员,试图还原LEGACY里程课及类似课程让人爱恨交织的原因。
文 | 易方兴
编辑 | 赵磊
两种沉默
即使在网上一边倒地批判“LEGACY工作坊”的时候,孙颖也没觉得自己上过的课有什么问题,她的想法很坚定,“里程是我上过最牛逼的领导力训练课,我上完课之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么阴暗,我特别感激这个课”。
她很气愤,但她不敢站出来为LEGACY课程说话。在8月16日一位投资人在课程中晕倒,最后不幸去世的事件后,舆情汹汹,不少已经上完课的学员,处于一种想发声,但又不敢发声的状态,她也选择保持沉默,原因是害怕遭到审视和批判。
让人奇怪的是,LEGACY工作坊从2000年建立至今,二十年间培育的数万名毕业学员,绝大部分都选择了沉默,像是舆论场中的透明人,这些学员中不乏企业高管、投资圈精英,足以影响一部分舆论,但他们中至今没有人站出来公开为LEGACY说话站场,也鲜有人旗帜鲜明地公开反对这类课程。
一位投资人觉得,“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要是参加了,也肯定不希望被别人知道”。当一种领导力课程被贴上“精神控制、传销、PUA”的标签,这成为不少参与者共同的想法,但除了面子之外,LEGACY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约束着绝大部分学员,包括那些已经毕业多年的人。
在孙颖这样的坚定拥护者看来,学员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是LEGACY课程的核心价值,“获得了一帮交过心的兄弟姐妹,这个价值远远大于课程本身”。相应的,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对课程进行批判,那无疑是一种严重的背叛。
这种联结的力量是强大的,一种说法是,LEGACY课程从来不公开招生,只能靠熟人推荐,本身就建立在一定的人际关系链条上,而上完LEGACY的课程后,这种关系网变得更加稳固,参加过这类课程的人,彼此之间最后都会以“家人”相称,这带来了许多现实的利益。
在北京一家投资公司工作的俞东说,他们公司的副总已经参加过这个课程,并且还发展了自己的几名亲信去,他一开始特别羡慕。“因为在现在的中国,对投资人来说,要想找到一些真正好的投资标的,越来越难了,你很难第一时间找到,有时候只能依靠人脉关系网去问,关系如果一般还问不出来。而他看到,上过那个课的人,彼此都特别信任,成为了‘家人’,就像是成为了同一棵大树上的树叶。”
有时候对创业者来说,是否参加过课程,甚至成了获取融资的敲门砖。87年出生的创业者周琼,在一次创投圈的聚会中,偶然说起自己的项目,结果饭桌上一位比较有地位的投资人对他的项目颇感兴趣,说可以投1000万。二人约到办公室详聊,一进对方的办公室,周琼就被这办公室的布置惊到了:一面墙都是奖牌,另一面墙都是各种纳斯达克敲钟的照片。
周琼正满怀期待,准备商量股权协议,结果对方打开一本册子,说他团队的眼界需要再拓展一下,精气神还不够高,建议他们公司创业团队里的所有人都去参加一下这个课程,等毕业了,再来谈投资的事。
周琼心底算了一笔账,他们团队5个人,三阶段课程,自觉力要9800元,飞跃力要16500元,里程要16000元,等于投资没拉到,先要花几十万上课。周琼最后拒绝了。
在36氪报道中,一位心理学相关的创业公司CEO得知投资人意外去世的事件后十分气愤,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并未发声,原因可能是在投资他的机构中,也有不少人上了LEGACY的工作坊。
支持者的沉默,源于对“信任”的坚守,反对者的沉默,则源于对“背叛”的恐惧。
事发一天后,“LEGACY飞跃力工作坊”(北京诚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发布声明,称“精神控制”“洗脑”“传销”以及对学员“辱骂”等指控均属于严重失实,更重要的是,就连家属也认同了这种说法。但除此之外,对于失实之处在哪里,真实的一面又是如何,事发时的具体场景,并没有进一步的回应,至今仍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如今,事件的热度正在逐渐平息——就像这20年间,此类课程多次被质疑,质疑声又总是会渐渐消散,机构们依然改头换面,又会重新出现一样。
迅速建立的信任
在看到网上32岁的风投机构DCM董事总经理魏萌在LEGACY课程中晕倒并不幸逝世的消息后,张雪努力克服了对背叛的恐惧,决定讲述自己的经历。
“要知道,我跟你透露这些,首先就违反了我上课第一天的承诺。”她曾参加过一场LEGACY课程,现在回忆起来,那更像是一场时而激昂,时而悲痛的狂欢。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至少十个陌生男人拥抱的不适感。那是在一家密闭且昏暗的酒店小型会议厅里,富有煽动性的音乐大得让人无法思考,导师在台上用港台腔呼喊着:“如果不拥抱,怎么证明你信任你的家人?你连你的家人都不信任,那你以后还怎么成为领袖?”看似没有逻辑的发言,在当时的场合却容不得人质疑,气氛已经由不得她不愿意。
炎热的夏天,房间里四十个人每个人都在出汗,每个人都要跟对面那个陌生的“家人”做手势。手势一共分为四种,一是背对背,二是对视,三是牵手,四是拥抱,需要两个人的手势一样才能做动作。张雪对面的一个胡子都没刮干净的男人选了拥抱,她选了牵手,两个人僵持在那里,而其他已经拥抱在一起的人都在看着她。张雪知道,整个“信任”环节因为她而停滞了。她感觉到“山一样大的压力”。
她把手势改成了拥抱。对面的男人主动抱过来,男人的力气很大,她除了热,还感觉到一丝羞耻。她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中层,孩子已经三岁,这是她这些年来头一回抱老公之外的男人。
“再抱紧一点!你们感受到身体和心灵的气息交融了吗!”导师在给他们鼓掌。音乐继续变换,一次拥抱要至少5分钟,抱完了就要换下一个“家人”。整整一个小时,她都在拥抱中度过。“到了最后我自己都抱麻木了,难道这就是信任?”她反问道。
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当然没有那么好建立起来,但在短期封闭的环境中,LEGACY的课程通过一系列的心理学游戏,大大加快了这个过程。
一开始,导师让所有人在会议室里随便走动,然后找到一个人对他说一句话,只能从四句话里选择,分别是“我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不确定”“我不想说”四个选项。
第一轮,大家比较和气,选择“我信任你”的人居多。张雪怕得罪人,每一个人都说的是“我信任你”,不少人跟她一样。结果第一轮结束,导师在台上嘲讽一笑,说“你们真的尊重自己的真实想法吗?你真的会信任每一个人吗?”这一轮之后,导师让没有诚实回答的人举手,重做。
张雪做出过不撒谎的承诺,只能重新做了一遍,这一次,有一半的人她选择了不信任。导师又开始批判他们,说大家都是家人,为什么不能彼此信任呢?而这个游戏环节,实际上是为了之后进一步与家人拥抱的环节埋下伏笔。
从事了十多年心理咨询的心理咨询师李萌分析,由于每一阶段的课程只有短短几天时间,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陌生人之间产生绝对信任,只能采用极端手段。“正常来说,人与人之间是会有边界感的,正是这个边界感让我们能以独立的人格存在,但在极端环境下,比如封闭、疲惫、亢奋、饥饿等条件的刺激下,再通过一个个心理游戏,人们的边界感会迅速淡化,甚至消失。”
建立信任的方式还有“红与黑”游戏。导师讲述了游戏规则,整个班分为若干小组,每个小组拥有两张牌,一张红牌和一张黑牌。小组之间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出牌情况,同时出牌,同为黑牌,各加3分;同为红牌,各扣3分。一黑一红,红方加5分,黑方扣5分。游戏的结果是分数最高的小组获胜。
张雪当时在小组里发言,心想大家刚刚做完信任对方的游戏,所以她号召组员信任他人,这把出黑牌。结果对方出了红牌,张雪和组员们都很生气,下一回合,他们决定报复,也出红牌,结果对方还是红牌。最后的结果下来,所有组都是负分,大家都沉默了。
“红与黑”是一个经典的囚徒困境,在一般的企业的拓展训练中,游戏的目的是要建立彼此之间的信任。但在这里,导师开始批判他们,“你们之前许多人都说过要信任对方,但现在呢?你们的信任在哪里?你们真的兑现了你们的诺言吗?你们看到了你们自己内心中自私自利的阴暗面了吗?”
即使是一直坚持出黑牌,选择相信他人的组也同样被导师训斥,“这样盲目相信他人,是不是就是你们的人生一直无法突破的根源?”
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挨了一顿训斥,音乐声中,张雪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她自己的内心也多了一层负罪感,“我这种报复心是不是太丑陋了?”
做什么都不对,在导师的持续贬低、斥责当中,原本不同的性格、认知被压抑,学员之间有了一种自我否定、崇拜导师的共同意识,彼此间的信任也就建立起来了。“当一个人处于焦虑状态下,会变得更加顺从,会和别人相互报团取暖,最后统一服从一个领导者。”李萌说。
服从高于一切
绝对的信任建立在绝对的服从之上,不管是服从一个人,还是服从一种理念,这种服从带来了彼此之间的认同感。
赵钢参加LEGACY的时候是在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当时,培训地点还在北京朝阳一栋写字楼顶层的会议室。赵钢数了一下,跟他一起的大约有四十名学员。人们到齐之后,一个穿西装的导师模样的人大吼一声:“门已打开,可以进来!”声音之大,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导师顺利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随后用很强硬的口吻,让所有人关闭手机,然后坐成四排。在对面,白板上写着一排黑色大字:“你假装不知道的是什么?”
到了这里,导师精神层面的输出就已经开始了。导师自称是个香港人,开始让每个人谈谈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人说自己家庭不和,还有的说职场不顺,还有各种其他的焦虑,总之都是中年人遇到的那些问题。轮到赵钢了,赵钢说自己没啥特别的目的,就想来听听看。
结果导师一听来劲了,朝着他大喊:“不!你一定有的!你一定有的!你虽然说自己什么都不缺,但你肯定有东西需要改变!不是吗?你假装不知道的是什么?”赵钢再次被吓到了,他开始被动地反问自己,“我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变?我真的在隐瞒和遮掩吗?”
他很快想到了自己就职的市场份额逐渐下滑的外企。多年之前,他有过一个机会,一个离职的同事找他创业,但他犹豫后拒绝了,现在那同事的公司已经风生水起,年入几百万,他一度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但很快就忘了这事。“第一次课上导师吼了我一嗓子,这件事莫名其妙就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面对导师的质问,他低头沉默了。导师见状,很满意地继续开导其他人。
开导环节就相当于热身,当所有人都被开导了一遍,认为自己确实有需要改变的东西之后,导师开始要求每个人宣读一份“守则”。守则第一条,就是对课程保密,这也就是几万人参加过LEGACY的课程,但愿意聊的人却不多的直接原因。除此之外,还有必须关机,不准记笔记,不能迟到等规定。
张雪也接触过这种守则。当时,张雪妈妈住院在家,手机没法关机,结果导师向她吼道:“这就是你对自己承诺的不负责!是在找借口!”导师还说自己的母亲有癌症,但是上课的时候,哪怕是母亲真的去世了,他都不会中断授课,因为这是对学员们的责任。张雪也不能理解这样的言论,当时就哑口无言,她觉得这样的授课简直是扭曲人性。但导师要求,如果她不关手机,所有人的授课都会中断,她最后迫于群体的压力,只能妥协了。
心理咨询师李萌说,在心理学中,这个环节其实也暗含自我暗示的作用。“在封闭、播放情绪渲染音乐,并且断绝外界联系的环境中,再加入自己大声宣读誓言的环节,实际上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束缚。因为人们在这种环境中,会本能地寻找一切能产生安全感的东西,誓言其实就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象征着如果遵守的话,你就能在这个环境中不被伤害。这已经相当于一种心理暗示和催眠了,你以为自己是在服从自己的承诺,实际上你是在服从导师的安排。”
而在之后几天的环节里,导师会不断强化这些“承诺”的重要性,但凡承诺过的事情,只要没做到,那就是你的错,所有人都会来压迫你。无形之中,依靠宣读“承诺”,就能建立起导师的绝对权威。
在服从中,学员完全按照导师的意志行事,并由导师的言语引导对自身展开剖析批判,彻底暴露自己的性格弱点和难以启齿的经历,做那些平日里很难去做的事情,诸如和陌生人亲密接触,甚至互相辱骂,以此来突破自己,完成蜕变。
先摧毁,再救赎
在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了服从与信任两大支柱之后,包括张雪和赵钢在内,许多学员的心理开始出现变化。
“越到后期,就越是陷入一种亢奋和狂热的状态。”赵钢每天都上到凌晨回家,回家之后,能睡觉的时间也就四五个小时,但是依旧很亢奋,睡不着,“开始期待明天的课程,变得特别以自我为中心,觉得自己能吸收宇宙的能量,改变世界”。
张雪也是如此。在一个“清除记忆垃圾”的游戏环节中,导师讲述了一个场景,音乐声中,让所有人都闭上眼,你走进了一片大森林,森林中有一座城堡,城堡里有一地的垃圾袋,里面都是你存放的记忆,你走到里面最肮脏、最大的那一个垃圾袋面前,然后捡起来扔掉。
当导师讲到这里,需要每个人闭上眼,配合上动作,做出扔垃圾袋的动作。
而这个最肮脏、最大的垃圾袋,就象征着每个人最不堪回首、最痛苦的记忆。张雪的最痛苦的记忆与亲人有关,她从上课到现在都没掉过眼泪,但这一刻她眼泪掉下来了,整个课堂里还是出现啜泣声。在导师的引导下,所有人都开始揭开内心的伤疤,开始讲述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
与此同时,助教学员就针对每一个人的故事开始迅速记录,后来张雪才知道,这些故事都会成为日后导师和学员攻击你的靶子,而你面对自己最痛苦的回忆,做不出任何反驳,还要大声喊出“收到!”
在这样的课程上,不光会让人面对人性中的负罪感,还要强化爱和感恩的能量。用导师的话说,就是任何人都是可以原谅的,任何现状都是可以忍受的,任何未来都是可以被改变的。导师抛出一个“100%意念+0%方法=一定可达成预订目标”的理论。所有人需要用最大的声音吼出自己想实现的东西,措辞上,不能用“我希望……”,而要改成“我一定……”。
那个场面,张雪回忆起来都觉得可怕,“包括我自己,每个人都像着了魔一样”。她当时喊的是,“我一定要当上我们公司的leader!”还有人喊的是“我一定要爱我的婆婆!”“我一定要用更多的时间陪我的孩子!”之类的。
不少毕业后的学员,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被改变了。
陈强,曾经是早期的LEGACY学员,他同时是北京一家汽车配件公司的创始人。他说自己在上课之前,对待家人极其没有耐心,比如有一次,他爬山回家,本来想休息,结果女儿一直粘着他,他一甩手直接把女儿摔到了地上。“女儿没有哭,但从那之后,女儿再也没有主动找我玩过。”而陈强说自己在上完了里程课的家人环节之后,痛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主动找到女儿道歉,到如今已经修复了父女关系。“是里程帮助我迈出了这一步。”
还有的毕业学员,比如一家企业的高管刘力,觉得里程课让他成为了一个特别主动,特别有行动力的人。在里程最后阶段的课程中,会要求每个学员完成一件看起来难以完成的事,做成了之后才能毕业。他选择的是举办一场慈善晚宴。“我真的做到了。”那之后,他听从内心的声音,出来创业,并且获得了成功,他将此归功于“我的生命里遇到了里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程课或许确实通过强有力的手段,帮助一些人改变了自我,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何它能持续招收到数万名学员,以及为何这类课程,能在当下的中国持续存在。
然而,依然会有不适应这类课程的人,他们会陷入严重的自我否定之中,无法走出来。
赵钢在后两天的课程中,周六中午没有吃饭,周日也是到下午两点半才吃上饭,加上在活动中不断的嘶喊,不断的大脑冲击,不断的哭泣,生理上的极度疲劳,他的防备力和警戒心濒临瓦解。在接下来救生艇游戏中,每个人只有仅有的四张船票,需要投给有资格活下去的人。面对不能让他活下去的人,要对对方大喊“你去死吧”。而导师会告诉你,你选择什么都是错的。
张雪没有把票投给自己。导师问她,“连你自己都觉得你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你怎么面对其他人对你的信任?”对于把票投给自己的人,导师同样斥责他们:“你们如此自私,真的有活下去的资格吗?”
所有人都哭成一片,所有人都仿佛参加了一场自己的葬礼。
在培训的最后,所有人都要参与最后的致命一击。那是结业典礼,导师们面对着已经在封闭的环境中共处近一周的家人们,让所有人都闭上眼,然后缓缓讲述了一个捡海星的故事:那是一个女孩,海边有数不尽的海星,女孩在不停地救着一只一只的海星,但这么多海星,什么时候能救完呢?女孩回答说,能救一只是一只。
张雪觉得,导师的话,在音乐声中仿佛拥有魔力,她像海星一样沉入海底。直到导师的声音想起,“大家可以睁开眼了”。张雪睁开眼,当时拉她进入课程的最好的朋友手捧鲜花站在她的面前。她立马泪崩,所有人都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她终于从“猎物”变成了“猎手”。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我也要去拯救更多的海星。”(后注:张雪最终因为经济出了状况,没能续费,最后放弃上课。如今想通,成为了此类课程的批判者。)
中年人的脆弱
入局之前,张雪自己也算半个创投圈人士。她早年自己创业过,失败后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拉她进入课程的,正是自己曾经一起创业的合伙人。
“这让我如何拒绝?”张雪说。
此类课程似乎对创投圈人士有独特的吸引力。在创投圈里做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看似高收入、风光的行业,每一天都与焦虑为伴。
“这一行里,一夜白头真是太容易了。”投资人高晓最焦虑的事,就是害怕错过真正的好项目,“你错过一个好项目,你可能就错过了一个时代了。”有一次,他与一个不错的创业团队聊得很好,都已经准备第二天签协议了,结果晚上12点,创业者打来电话,说已经接了另外一家的投资,对方直接在酒店堵他,索要银行卡号,非要给他打钱,不打不放人走。
那天晚上高晓一夜没睡,第二天头发眼看着就白了不少。像这种例子,尤其是在投资火热的时候,他几乎月月碰到。
为了缓解焦虑,在圈子里,不少人每周都要做心理咨询。高晓有一个朋友,已经做了113次心理咨询,不做睡不着觉。所以,当里程这类灵修课出现之后,在创投圈流行起来,他一点都不意外。无论是创业者还是投资人,都是这类课程的天然“猎物”,他们大多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并且对现状不满,充满焦虑。“这个行业太需要内在的强大了。而这类课程,就能让你短时间变得特别亢奋,内心特别强大。”高晓说。
创投圈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靠人脉。想给好项目投资,需要人脉;想拉到投资,同样需要人脉。尤其是早期,流传着“投人比投项目更关键”的说法。很多时候,只要是这个人创业的项目,连尽职调查、投委会都可以不要,直接投就是了。很多人也是抱着拓展人脉的目的,或碍于熟人介绍来上了这个课。
可以预见的是,这个风头过了之后,里程LEGACY这类课程还会继续拉人、开课,为一波又一波奔忙的中年人提供精神上的某种出路。赵钢回忆起来,为了拉他入伙,极力推荐的同事直接给他垫付了第一阶段的学费,在填报名表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像鱼儿一样咬钩了。因为其中有一个问题,“在你的生活中,你有东西想改变吗?”
换句话说,只要对自己生活现状不满的人,都可能成为课程的潜在目标。赵钢在一家国际知名的500强外企工作,公司福利不错,他一直很满意,谈不上有什么不满。硬要说的话,是这家外企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小,他在计划,如果公司接下来还是没什么变化,他就打算也去创业。
这是一个对不满足于现状的中年人进行提纯的过程,创投圈的人成为一个典型群体,他们心怀各种各样的诉求,当被自己的亲友或是同事说服,甚至被垫付学费的时候,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而只要去上了课,即便他们是社会意义上的“精英人群”,都接受过高等教育,见过世面,有着冷静的头脑和判断力,经济实力也完全可以承担正规心理咨询的费用,也会在封闭压抑的环境中被抓住一个突破口,从内而外攻破,只不过有些人能完成重建,稍微不幸一些,则会留下严重持久的心理创伤。
人的脆弱都是相似的,这是人性使然,只不过中年人更脆弱,中年创投人尤甚。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