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 | 学者粉圈、民粹动员与流量经济:当民族主义学者沈逸“网暴”胡锡进

作者:韩大狗

中印“点火”之争灼热,复旦大学“网红”教授、观察者网和《环球时报》等媒体的主笔、一向以鲜明直接的民族主义立场著称的沈逸,日前发布了一条支持政法委争议言论的微博。沈逸表示这是对印度“妖艳贱货做派”的正常回应,并斥责反对这条微博的人为“圣母婊”。

沈逸的微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回应,其中就包括《环球时报》主编胡锡进(网友暱称为老胡)。在他“与沈逸教授商榷”的微博中,老胡表示虽然普通中国人没必要做“圣母婊”,但政法委作为中国官方机构“必须克制”,应当“高举人道主义的大旗”,“将中国社会牢牢置于道德的高地上”。

其实并不需要深入的文本分析就可以知道,老胡和沈逸在根本的立场上并无分歧。老胡并不否认对印度表示同情是“圣母婊”行为,也并不认为人道主义是真实的情感,他所说的“高举大旗”仅仅是出于维持中国国际形象的战略考虑。以这样的方式,老胡看起来“中肯”,但同时可以并不失掉自己爱国主义的底色,仍然迎合着《环球时报》的基本读者群,即崇尚大国崛起的民族主义者。

然而即使如此,老胡仍然受到了大量来自民族主义者的围攻。沈逸在后续微博中表示,欧美国家不会因为中国人道主义的表态就善待中国,并称这样的人道主义表态是一种“抖M玩法”。沈逸的粉丝们冲击老胡和《环球时报》一些记者的微博,用老胡本人的话说,“试图证明环球时报的‘变节’和对国家的‘不忠诚’”。截至本文发稿前,甚至有环时的记者被狙击为“港独”。

舆论的荒谬变化背后,固然是近年来网络环境急剧变化的因素,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媒体经济模式的发展,导致追求流量的媒体与民族主义的网民相互反哺。媒体如何生产、利用媒体人和学者,成为推进民族主义舆论进程的重要一环。在这一场中国单方面发起的中印之争中,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流量学者”沈逸们

这并非沈逸第一次引起争议。去年,沈逸曾因为在微博下挂出一位与自己观点稍有不合的女生的真实身份,而引起舆论反弹,其时就有不少网友表示他应当退出微博。沈逸虽然事后向这位女生道歉,但他一贯的“直爽”作风并没有改变。

事实上,长期以来,区分沈逸与老胡等其他民族主义人士的,正是他在公开言论的用词方面的直接、暴露,擅长吸纳时下流行的网络表达,并与网友互动、调动网民情绪。这从他对印度所使用的“圣母婊”、“妖艳贱货”、“抖M”等词语中便可以轻易看出。他在社交媒体上的走红,其实正类似于他在自己的文章和视频节目中经常批评的特朗普。

在沈逸挂人事件后,很多他的粉丝表示曝光“素人”身份令沈逸形象“破灭”,指他没有表现出一个明星人物应有的风度。但也有沈逸的粉丝表示,有形象破灭之感是因为“神化”了这位教授。他们认为没有必要要求意见领袖像娱乐界爱豆一样维持自己的良好形象,还有人语重心长地提醒其他人“理智追星”。

这些关于沈逸公众形象的讨论,无法让人不想到娱乐界粉丝对娱乐明星的形象要求,也正体现出,沈逸的确已经建立起了以自己为核心的粉丝圈子。

与沈逸的活跃形成某种讽刺性对比的,则是另一位以民族主义立场著称的学者,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后者因于2018年中美贸易战期间在多个场合宣称中国国力已经超越美国,而被清华校友的联署公开信要求解雇,此后虽未被清华大学处理,但却消失于主流媒体之中。

胡鞍钢的前番遭遇仿佛在提醒后来的民族主义学者,即使是举足轻重的“国师”身份,也未必能够在舆情事件面前充当免死金牌。然而虽然只是短短两三年,时代却好似已经不同了。无论是这次掀起波澜的沈逸,还是同为“网红”的金灿荣、张维为等人,他们的言辞往往比胡鞍钢当年还要夸张许多,并且虽然时常造成热烈讨论和争议,却远没有被舆论追打之势。

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另一点是,沈逸等学者,现在拥有远大于从前任何学者的群众基础,甚至拥有堪比娱乐明星的“粉圈”支持。正是这样前所未见的“学者粉圈”,不仅成为民族主义学者的坚实后盾,并且成为舆论场上的新兴力量,以至于可以“网暴”正局级干部胡锡进。

学者粉圈:媒体的造星模式

诚然,沈逸首要吸引众多粉丝的,是他的知识与观点。然而在知识与观点背后,知识经济的运作模式正在大量参考娱乐经纪的模式,让知识交流平台成为一种新的造星平台。正是这样的运作模式,让沈逸这些学界后起之秀,享受到了前辈民族主义学者们无法享受到的人气和资源。

以沈逸为例,他的爆红是在2016年中段,从他成功预测当时不被看好的特朗普将会当选美国总统开始。在这之前,沈逸极少写作关于美国政治的内容。实际上,他的本职研究既无关美国政治,也很少关于国际关系,而是聚焦于一个国内政治的热点领域——网络空间治理与网络安全。

在2016年之前,他在观察者网的专栏只有几篇关于网络治理的文章,阅读量都没有达到十万级别。即使在2016年他暴得大名以后,沈逸在学术期刊上也很少发表关于国际政治的相关文章,其学术发表仍然集中于网络治理领域。只是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后,沈逸在各媒体平台,尤其是观察者网上,开始全力扮演美国问题专家的角色。在2016年之后,关于美国政治的内容占据了他文章和视频节目的绝大部分,而关于网络治理的内容不仅数量变得稀少,点击量也远逊于前者。

沈逸成功转型的最大推手,除了他本人,是观察者网。作为民族主义阵营中可以与《环球时报》相竞争的首要平台,观察者网在媒体经济的许多方面都走在大陆媒体的最前列。与《环球时报》或其他较传统的媒体不同,观察者网出品的内容往往不是以记者进行采编写作、编辑进行统编的合作形式。相反,观察者网的文字内容主要来自外部约稿,编辑部自己的稿件往往仅限于加入自身观点的消息汇编。而在其视频平台上,观察者网(以及2016年独立出来的观视频)则多以更小的节目工作室为单位,让节目制作人和主播成为节目中的最大明星。与传统媒体突出媒体品牌不同,这些节目并不突出他们作为观察者网的记者/编辑身份,而是突出他们的个人身份与个人观点。

观察者网出品节目的形式,让个人最大程度地曝光在镜头前,有利于培养出更具有人气的“网红”型媒体人。许多观察者网的主播,比如马前卒、王骁、董佳宁等,都已经在中国互联网上享有鼎鼎大名。与之相比,同等级别的曝光量,在《环球时报》中,基本就只有主编老胡一人享有。

因此,很多观察者网的观众并不是泛泛地关注观察者网这个平台,而是专注于某一位主播、某一个栏目。因此,2020年底,王骁将要离开观察者网的消息就曾在观察者网观众群体中引发不小的轰动,有些人因此而看衰观察者网。一位人气主播的离开,必然会给平台带来重大损失;而相应地,人气主播在节目中的出现,也会急剧拉动平台的流量,带动全平台的收益。可以说,观察者网的运营模式,其核心内容就在于“造星”,或者说“孵化网红”。

而观察者网内部,沈逸是流量大咖之一。在观察者网的bilibili频道,他关于美国政治史的付费课程(价值108元)“白宫里的主角们”,在本文写作时,已获得愈1100万累计播放量,完全付费部分的单集播放量超过35万;而他个人帐号的微博粉丝则达到119万。 沈逸的明星效应,固然是因为他具有其他观察者网主播所不具有的学者身份。在观众群体中,沈逸的视频以“干货多”、“知识点集中”而著名,沈逸也因此被观众称为“压缩饼干”。

但实际上,这样一位并非以研究美国为主业的学者,在他关于美国政治的论述中,更多是从外部观察美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大战略,而这一观察又依赖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臆测,与其他主流民族主义者一样,围绕着“美国霸权衰落”、 “西方民主衰落”、“美国遏制中国”这三个主要论点展开。

至于美国国内的政治结构、权力机构、选举等方面,沈逸很少涉及,分析也浅尝辄止,无非是“旋转门”等入门理论,加上“政客短期利益vs国家长期战略”之类的陈词滥调,最后还都要回到“遏制中国”、“颜色革命”的落脚点上。可以说,沈逸在美国政治领域的专业素养,并不显著强于他在观察者网的非学者同行。

观察者网自2016年开始重点推出沈逸,开始炒作他对美国政治的时评分析,显然是为了他的眼球效应,而非因为他的学术能力。这种眼球效应不仅是以他对特朗普当选的成功预测作为跳板,并且也是基于他素来在社交网络上出言不逊,善于调动情绪。这样的风格意味着,即使他作为专家学者不具有高超的水平,但作为流量明星,他却可以迅速吸引大量看客,并由此为平台赚取流量和营收。

在2020年,沈逸“下场”与肖战粉进行对骂,就获得了巨大的关注度。无论他是否有意为之,参与流行文化中的唇枪舌剑,对于社交媒体时代的“网红”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同时,“学者”称号却是一个光彩照人的“人设”,让他能够区别于其他流量型主播,并给自己的栏目披上“理性客观”的外皮,从而产生持久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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