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ad猎巫”事件背后,焦虑又自卑的求偶情绪

—— by 看理想

引言:

几天前,#iPad猎巫#冲上了微博热搜榜。

所谓“猎巫”,是中世纪天主教信徒们镇压异端的一种方式。“巫师”通常为女性,而与猎巫相伴随的,是全民失智式的对“巫师”的抓捕,以及全民围观的残酷处决。

今天,猎巫已经被用来指代对女性或其他少数群体的疯狂的暴力及压迫。而刚才提到的这场“ipad猎巫”,其实仅仅源于一起好心的失物招领——

成都某高校的一名男同学,上课时捡到了一台iPad。根据系统语言和iPad弹出的应用信息,男生判断iPad的主人有可能是外国学生,便写了一份中英双语的寻物启事。

然而,因为这份双语启事,男生在学校论坛上,遭到了来自同校同学疯狂的网络暴力,辱骂他“崇洋媚外”、“跪舔”……

值得注意的是,有人因为“考虑周到”“字写得好”“英语好”便推测写下失物招领的是一名女生,进而将话语上升到“荡妇”“亚洲女性要给白人黑人生孩子”的程度。

这场猎巫,在将女性以“荡妇羞耻”捆绑的同时,也暴露出部分男性被父权制话语压抑下的焦虑和自卑。

而这场猎巫行动的特殊之处,是将“性资源”与民族尊严的话语捆绑在了一起。


讲述 | 陈迪

来源 | 《观念辞典:你身边的政治学》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女学生+外国人”总能点燃猎巫热情

几天前发生的“iPad事件”,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背后有着更多长期的、深刻的、会给我们造成现实困扰的东西。所以我认为有价值去进行一个更加完整一点的探讨,也希望可以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完成。

首先,我们来看看那些辱骂都是怎么写的:有骂这位同学“媚态”的,有质疑“为啥要对外国人friendly”的,有说这是“崇洋媚外”“跪舔”的。

而最为有意思的是——这些网暴的声音,竟然非常有默契地就认定了写失物招领的学生一定是“女生”,并且很快就联想到了“亚女(亚洲女性)要给白人黑人生孩子”这样的程度。

这思维跳跃模式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会写英文、考虑周到,就会自动被认定为是女性(这是否也说明他们对于自己所作为的男大学生真的完全没有期待);

于是只要“中国女性对待外国人友好”,那就是“要给外国人生孩子”。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从短袖、到白胳膊、到裸体、到生殖器、到性交、到私生子”,这种“想象力的跃进”在21世纪社交媒体时代的精准复刻。

并且,这种事态完全不是偶然的孤例。当天就有云南某高校的学生也发帖分享了自己经历过的案例,曾经有女生在学生群里回应了外国留学生一则问路的求助信息,随即就遭遇了上千条同校学生辱骂的网络暴力。

很多用户也表示,对于高校里学习外语专业的女生来说,遭受这种与“外国人”、“留学生”、“跪舔”、“easy girl(荡妇)”相关的恶意和指控,往往是司空见惯,这已经成为当下一种随处可见的情绪和文化了。

如今在中文舆论场上,每当出现“女学生+外国人”的组合,几乎就预告了一场猎巫狂欢即将上演。这些案例通常含有两个固定元素:一是“留学生”,具体一点指“男留学生”,事实上就是指“外国男性”;二是“女学生”,并且是“中国女学生”,也可以泛指“中国女性”。

这种双属性的特征,决定了每次围绕“国女外男”的舆情,都一定带有至少两个层面的构成,那就是性别视角,以及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视角。因此任何完整的分析,都必须包含从这两个层面的分别切入。

02.

女性被物化的背后,是男性的求偶焦虑

可以说,“国女外男”的舆情模式,以性别主义为内核,由民族主义所触发,以种族主义为外延。

首先应该谈的自然是作为内核的性别主义。“国女外男”是一种彻底男性本位、只存在男性视角的叙事方式,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所谓的“外国人掠夺中国女性资源”,表面上看骂的是外国留学生,但实际上最主要骂的还是中国女大学生。而唯一停留在画面之外的中国男生,当然就是发出这种声音的主体。

大学生、男大学生,在任何社会,哪怕在入学率最高的社会,都是毫无疑问的优势人群。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能在这种“本国女性为了外国男人不要我们了”的想象力上面,反复地一呼百应、群起群动。这背后的焦虑、这背后的自卑,其实很难说它们不是“真诚”的。明显的优势人群在“真诚”地自卑,这放到任何社会都是非常不正常的。

在这种视角和语境下,女性变成了完全不具备自主意愿、没有自由意志的对象。女性的主观能动性甚至都轮不到被矮化了,而是直接被否定,被从这种男性视角的公式里摘除,直接不存在了。在这种叙事里,女性连作为“次要的人”“附属的人”的地位都没有,而是被降级为“物”,彻底地被物化。

但凡是拥有自己主权的“活人”,决定自己的生活、选择跟什么人交往,都是不能用“被掠夺”来形容的;可以“被掠夺”的东西,一定只能是“死物”,就像土地、矿产、物资、财富。

将女性看作可被“掠夺”的资源、“性资源”,那说到底就是没把人当人,更具体一点就是没把女人当人。这就是整个“国女外男”叙事的根本出发点。

这当然是非常糟糕、完全错误的认识论。将社会的一半成员、一半人口视为“死物”,无异于从观念上否定了她们拥有与男性一样的权利、地位、尊严。

“女学生”,在我们长时间以来的性别话语中,都可以说是一个社会化的性幻想意象。

譬如在早年的民歌里,就有那句“打下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的歌词。到了今天这个时代,在成人语境中所谓的“去大学里找女学生”,风月场所、色情制品所热衷标榜的“女大学生”,也都充分说明了“女学生”“女大学生”在性别话语之中的地位。

这个标签,往往象征着作为异性恋男性的性对象、婚配对象、生育伙伴的可欲性,自带年轻、教养、健康、经济能力、城市化的属性和暗示,是男性本位视角中的“优质资源”的代名词。

所以,“女学生”本来就是一个对男性本位视角极富煽动力、号召力的旗帜与事由。它并不仅仅会作用于“留学生抢走了女学生”这个特定情景,包括“被大老板带出去过夜的女大学生”“援交还裸贷的女大学生”等等,都会反复成为厌女症、物化女性的舆论狂欢。

即便从统计意义上说,“国女外男”的因素在本土男性的求偶困境中根本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由于“女学生”标签的作用,它确实有可能在男性群体的求偶焦虑情绪中,占据超过其实际代表性的份量。

更何况,在这里发挥作用的,同时还有来源于民族主义的尊严焦虑,这是我们接下来需要继续展开的角度。

03.

民族尊严下的“性资源”

自古以来,侵略者在战斗之前很常用的一种动员话术,就是“打赢之后城里的黄金和女人就都是你们的了”;而防守方的动员话术,又会是“难道你们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被焚毁、女人被抢走吗”。

当历史悠久的父权制、男性本位视角,与近现代新生的民族主义观念相遇并结合之后,女性的处境被赋予了更加复杂的含义。女性在侵略战争之中受到的凌虐,既不仅是女性自身的苦难,也不仅是男性守护自己“所有物”失败的屈辱;更在这些基础上,被理解为是民族尊严的丧失。

但要注意的是,这种与女性发生联系的民族尊严,并不仅会在战争的情景中生效。

中文语境里长期存在这样的文化:如果有中国男性与西方女性、日本女性交往甚至结婚,他周围的国人男性同胞,多会报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的肯定与祝福。

与之相反的则是,当中国女性与西方男性、日本男性交往乃至结婚以后,听闻消息的不少国人男性,则会生出“民族蒙羞、丧权辱国”式的愤恨与暴怒。

譬如曾经占据很多华人男性心中“女神”地位的林志玲,在2019年与日本艺人结婚之后,毫无意外地引发了一轮社交媒体的暴动。

这些当然都是男性本位的视角、男性史观,是以男性作为主体的民族主义的直接体现。

民族的“得与失”,被等价为本民族男性的“得与失”;女性不具有作为民族竞争的主体参与者的地位,而仅仅扮演着“战利品”或者“被掠夺的资源”的角色。

民族主义,是一种最典型的尊严政治。对于一个具有长时间民族主义议程的社会来说,关于尊严,我们是经验丰富的,并且尊严政治也确实在2020年代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稀奇。

尊严的斗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源远流长的一种斗争,它最重要的特点,是并不以“认可”或“平等”为终点,而是以“优越”为目标。这决定了尊严政治将是一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挣扎,因为下位者永远在力争上游,而上位者永远要拉开差距。

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人对尊严的需求,可能就不存在所谓“满足”的状态;只要这种需求被创造了出来、是存在的,它可能就永远是个无底洞。

人们在与外部世界接触、尝试与外国人相处的时候,到底是沉着还是焦躁、自信还是敏感,发挥决定作用的,未必就是口袋里的钞票或手中的大棒。

如果繁荣并不能自动兑换成为尊严,那么尊严焦虑大概也不会随着发展而自然得到缓释。

哪怕很多人早已怀抱“世界第二”的骄傲,哪怕如今在社交媒体上已经常能见到诸如“中国发达了、中国男人就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男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然而,任何一次对于“国女外男”的猎巫式群起暴怒,都能轻易反证出哪怕千万次的自拍胸口也不过虚言,焦虑依然,自卑依旧。

04.

焦虑又自卑,父权文化的作茧自缚

前人描述过这样一种世界观:要不就是极端地自负,要不就是极端地自卑;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是和自己进行比较,然后崇拜比自己强的,歧视比自己弱的;除此之外再无平起平坐、平等相处的选项。

这种观察曾经提供过很有价值的参考。但是如今在社交媒体的时代,随着观察的便利与样本的扩大,我们明显可以看到在人们的自负和自卑两极之间,分明还存在着更加复杂、也更加丰富的组合。

具体来说,自负与自卑不仅可以是非此即彼的,也可以是同时进行的:也就是,对于同一个族群、人群,既可以在某些方面对其极度自负,也可以在某些方面对其极度自卑。

除此之外,自负和自卑除了可以在同一个对象身上同时并存以外,还可能各自完全占据某个特定议题:也就是,在具体领域上,要不就是对于全世界的人都自负,要不就是对于全世界的人都自卑。

这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比如现在很多人在谈论到更加深层的“民族性”“优越性”的时候,就是持有完全的自负;又比如那些会对“国女外男”大动肝火、群起网暴的人们,又很有可能是存在着与求偶相关的彻底的自卑,虽然他们口头上大多是不愿意承认的。

这确实是非常怪异的现象,毕竟“外国人”可不是一种人,而是无数种非常不同的人。仔细观察过去那些围攻“国女外男”的舆情案例,似乎确实从来都不需要区分具体的“外国人”种类,不论是否来自什么国家、什么种族,五花八门的“外国人”都有机会让中文男网民们感到“威胁”。

我想这里应该不至于全是自卑,大概会有些复合的原因,我们也许可以从历史经验之中找到一些不同的灵感。

在西方“黄祸论”盛行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美社会也同样出现过一方面极度歧视亚洲人、另一方面又极度提防亚洲人的矛盾局面。譬如美国在排华政策时期就有推出过这样的种族主义政策:但凡与亚裔男性结婚的白人女性,将失去美国公民的身份。

这与我们今天讨论的东西非常类似,对于与不同族裔交往的压制与剥夺,依然是单方面地被施加在了作为客体的、作为被争夺对象的女性身上;而对于作为性别社会主体的白人男性,则并不存在不允许接触亚裔女性的相关限制。

在这种由“国女外男”所引发的本土男性焦虑情绪中,作为核心元素的第一位要素,一定是性别主义的,其后才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并且民族主义、种族主义都需要在性别主义的前提下发挥作用,也会最终回归到性别主义。

尾声.

在男性本位的父权社会视角下,女性的主体性是被压抑的,女性的自主意志、判断力、选择的能力与权利是被否定的。

因此,无论你在中国人的社会还是欧美人的社会,无论你所面对的外国人相对你来说,到底是优势还是弱势,只要女性在社会中都是遭受极大贬抑、是近趋于“物”的,那么不管作为性别社会主体的男性们到底是自信还是自卑、骄傲还是焦虑,他们都将注定无法排解自己心中,对于“本民族的性资源要被外国人掠夺了”的紧张不安。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恰恰是由于父权社会的文化选择了物化女性,将整整一半的社会成员视为“死物”而非“活人”,才决定了男性无从摆脱焦虑乃至自卑。既然你们把“人”贬低为“物”,那么就活该承受不安全感的煎熬。

这种煎熬是不值得让人同情的,因为这正是男性本位的性别文化自作自受、作茧自缚的结果。唯有打破性别主义的性别解放,才能解放所有人,不仅解放女性,男性同样也会得到解放。


本文整理编辑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由陈迪主讲的《观念辞典:你身边的政治学》。内容有删减,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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