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我爱你》影評兩則

他寻找到了一百位消失的杀马特

北野
November 16, 2020
你一定或多或少听说过“杀马特”——顶着大红大绿配色、爆炸发型的年轻人,化着浓重的眼线,搭配金属首饰、皮夹克,喜欢自拍。他们曾一度是中文互联网上的舆论焦点,但随后,杀马特们像是消失了。最近,一部名为《杀马特我爱你》的纪录片再度引起了人们关注。导演李一凡,从2017年开始寻找杀马特群体。他以深圳为起点,在深圳、广州、东莞、贵阳、黔东南州、黔西南州、毕节、大理等地共计采访67名杀马特。李一凡发现,杀马特这种审美并非凭空消失,而是在一些农村里的年轻人,一些年轻的工人中延续下来。审美与处境互为因果。一位工人对李一凡说,玩杀马特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痛苦,没那么麻木了,“他需要这种强刺激才能找到这种存在感”。

在长久的接触后,李一凡觉得,“杀马特是工人里有一点文艺、有一点脆弱的部分。”这背后,也是他一直关注的城乡关系,工人的生存代价和权利困境。

在拍摄期间,李一凡又从杀马特和其他工人手中,通过直接购买手机视频等方式,收集了工厂流水线及工人生活录像915段。剪辑过程中,他最终选择放弃传统的导演视角,并将“第一人称”还给了杀马特。以下是李一凡的自述。

其实,我没想到《杀马特我爱你》这个片子会成为一个这么热闹的话题。很多人跟我要资源、要放映,我挺出乎意料的。更让我意外的是,我发现20岁到35岁的人是特别核心的观众,他们其实没当过工人。但很多人都给我评论,发微信,说他们有强烈的同感,觉得现在自己被约束,想和杀马特一样做一个异端。

还是先讲讲我是怎么关注到杀马特群体的吧。2012年,我在网上注意到当时很火的杀马特,图片,新闻,还有一系列的歌曲,类似《杀马特遇见洗剪吹》。我当时很兴奋,因为我从小在四川美院附中长大,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接触牛仔裤、长头发,听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the wall》,从小就接触这些在当时被视作“异端”的东西。

我天然的觉得,什么是时尚,对主流有抵抗才是时尚。因此,我很容易就觉得杀马特是一种新美学,朋克,文化抵抗,这是我的背景,我特别怕它没了,我得去把它拍下来。

当时有一些类似于现在营销号的微博大V,他们有百万粉丝,记得有一个账号叫杀马特团长,他们总是发一些自黑的短视频,比如说戴着一个假发到处搞破坏,一会儿去破坏大学教室,一会儿披着一个超人披风跳窗户,在超市里沿街打滚。这些短片当时特别流行,不了解的人都以为这些是杀马特。其实他们和杀马特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以前也以为那种自黑是一种抵抗,抵抗视觉盛宴,抵抗消费主义,结果不是。实际接触到杀马特群体后,他们最流行的一句话叫做“自黑不是杀马特”。杀马特绝不自黑,他是特别爱好的,他觉得头发很美。每个小孩都觉得,哪怕是临时染个色,弄个花,他都讲究的。

但这些短视频就引起了大众的注意。网上开始批三俗之后,杀马特就算到“低俗”里去了。从2013、2014年开始,杀马特就逐渐式微了。

再加上,原来是城里、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在玩杀马特,但很快城里面的小孩不太玩这个了,迅速地转移了审美的趋向,变得越来越精致。慢慢的就只剩下一些农村里的年轻人,一些年轻的工人还在玩杀马特。我想原因可能是,他们的生活和城里那种细腻生活不太一样,他在工厂里只能感受到很强烈的东西。所以从审美的角度来说,他们会选择越来越强烈的东西。

比如说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叫做伟哈哈的小孩,他戴着一头夸张的假发。我们对谈的很多杀马特小时候都是留守儿童,因为家里贫困,很多人的母亲都跑了,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说,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进厂,做“百洁布”。那是一种清洁布,很硬,每天接触下来,手指甲全部磨没了。他每天都想离开,又没办法离开,因为拿不到钱,不让走。

后来他觉得生活特别暗淡,于是买了一顶假发,开始自己拍短视频放到网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痛苦,没那么麻木了。他需要这种强刺激才能找到这种存在感。

另一方面,乡村里的杀马特之所以能够延续下来,还是和乡土社会、人情社会的这种联结有关系。这些小孩在农村里面对的是一个熟人社会,他很相信周围人,结果一到城里,他以为还是和原来的社会一样,就总是被骗钱,被欺负。他就觉得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坏孩子,一个古惑仔,把头发立起来,别人就不敢招惹他们,这是有安全感的。这个发型审美也成了一个中介,它自动的把这些人连接起来,比如他们可以抱团取暖,可以相互找到存在感。

总的来说,杀马特对他们来讲,是那种特别苦,特别暗黑的这种日子里的一点点亮光。我片中采访了“杀马特教主”罗福兴,他自己也意识得到,说我们是在制造一个幻觉,但哪怕是一个幻觉,也可以抵抗那种绝望。

我觉得他们身上也有一点嬉皮的东西,有一点像崔健唱《一无所有》的感觉。罗福兴他们会觉得手上的钱没有用,他们父母都会拿打工赚的钱回去修房,供儿女上学。但是他们相当于农民工二代,想留在城市,实际上也买不起房,打工一年赚几千块钱,但在北京一平方都买不了,可你每天在娱乐新闻上看到的数字都是几个亿,几千万,这个反差让他觉得没力气。

你提到三和大神,其实如果杀马特去赌博,把身份证都抵押了,那不就是三和大神了吗?但杀马特目前还是在稳定地上班,只是染了个头发。我觉得杀马特是工人里有一点文艺、有一点脆弱的部分。大部分的工人因为工作很累,没有什么讲究,不会做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但杀马特,花二三十块钱去做一个造型,喷发胶,染色,都是有一点点讲究的,有一点文艺。

我在拍摄这个片子的过程中,一直到2018年去广东石排之前,我一直以为杀马特已经是个过去时的群体了。包括教主罗福兴,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刚剃了寸头。大众后来对杀马特的误解和敌意很大,他们都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误。罗福兴也常说,自己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但现在,罗福兴又敢留着长头发在街上走了,他也重新拉了一些爱玩杀马特的年轻人进群。也许是因为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他和我一起去走访了很多杀马特,他慢慢觉得,玩杀马特其实还是有一些意义的,不然工人得了抑郁症,去跳楼。不像以前别人说你们不好,他就觉得我们不好,我们可能错了。

我在接触杀马特的过程中,学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真正尊重他们的主体性。

片子里也提到了一些。一开始,获得杀马特的信任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他们特别恐惧陌生人。社会对他们有偏见,比如说之前有人在网上看到他们是杀马特,就专门做了软件,可以一直骂你,把你的手机骂到发热、死机。他们去玩游戏,也会有人到游戏室里不停地骂他们。甚至有人被打,头发被烧。

像我去年在时代美术馆做展览的时候,他们有两个小孩从东莞来看展览,我就说我给你们报销,你们坐高铁来,他们都不坐,他们要坐顺风车。他们其实也没留特别长的杀马特头发,他就是不愿意上高铁,因为要过安检、要盘查。等到了广州,他们住在离美术馆一站地铁的地方,他们也不去坐地铁,因为地铁也要查,他就宁愿坐摩托车。他们其实没有任何问题,但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盘查,被监视的对象。

我一开始也找不到愿意聊的杀马特,连他们的QQ群都进不去。直到后来联系上罗福兴,罗福兴帮我们接触了很多杀马特,介绍了上百个。所以我说他是副导演,所有的演员都是他找来的。最后我们现实中采访了67个杀马特,网络上采访了11个。

中间经历了很多反复,很多本来约好的杀马特,临时又不愿意了。我们有一次到贵州找一个很重要的杀马特,结果到离他家还有10公里的时候,他手机关了。还有一个小孩,他答应我明天下午四点钟采访他。到了第二天,我从深圳开车去东莞,快到的时候,他说正好有一个大巴车顺风回云南,他上去就走了。

如果用我们的立场去看待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不讲道理,说的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后来我慢慢理解,最重要的还是理解他们的处境,得相信他的主体性,你才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些事,知道他的内心是怎么样子。对那个小孩来讲,搭一班顺风车是不容易的,他就不需要去转车,会省钱,这对于他来说才是很重要的事情,你的采访算个毛呀?

比如说,我问他们能不能请一天假,他说绝对不可能。我们可能都理解不到,觉得你请一天假出来走一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但其实,他请一天假可能要扣三天的工资,甚至还会影响他的全勤奖。在厂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可能会得罪老板,得罪班长,会造成一系列的麻烦。

还有的时候,我和罗福兴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有几个我的朋友也来玩。我们高谈阔论,就发现罗福兴很生气,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说什么,他就会觉得被冷落。我们可能谈两千块钱买个什么小东西,三千块钱做个什么事情,我们说得跟玩似的,但其实说不定你也伤人自尊心,他也觉得你很装牛逼或者怎么样。

这也启发了我。后来当我意识到工厂这部分对这个片子的逻辑很重要后,我当时的思维就是说找工人征集,搞一个大赛。但罗福兴特别鄙视的看了我一眼,就说了两句话,一,不要押金,二,日赚千元不是梦。我们就以20-70元的价格,买到了工人自己拍的900多条视频,流水线的细节20元一条,工厂里的生活70元一条。

不过,实际上我们买了1000多条,里面有重复的。后来才发现其实有些工人也骗了我们,给我们发了重复的视频。我们当时都晕了,那么多流水线,看着都差不多,我们没注意,就付了两次钱。

其实可能大家没注意到,在片子里,有些工人发来一些招工的视频。我最难过的就是看见招工的时候要检查手,看你有没有残疾,要抓几下看你灵不灵活。我就有一种检查牲口的感觉,看看你牙口好不好。但工人们是习以为常的,觉得当然应该做这个事,你手不行怎么上流水线,打螺丝,全靠你的手指快。

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广东石排。石排是现有的还有杀马特的地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随便到哪儿都是各种各样的工厂,我们习惯房子一楼应该是门店,商店,但石排的一楼也都是工厂,在一楼进车拉货。走在每一个巷子里都能闻到很深的机油味。

片子里有提到杀马特聚会的场合,一个公园和一个溜冰场。但杀马特们一直都在上班,我就趁着中秋和十一过去,只有那时候他们才有时间。在那里就感受到,除了杀马特还有很多普通工人,他们就坐在地上玩手机,要么看短视频,要么玩手机游戏,所有人都很沉默。杀马特还算里面相对有精神的一波人,他们会在公园里展示自己的头发,还会去溜冰,溜冰场有一个环形跑道,中间那一块是一个酒吧,溜累了就进去喝酒跳舞,里面消费挺便宜的,10元钱可以待一天。

等到所有素材都拍完了,我又经历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我先是剪了一个12分钟的短片,以罗福兴为线索串起来的,一个非常有视觉冲击的片子。但剪完之后我就意识到,纪录片里应该拍的恩怨情仇,那些现场的事,都拍不到。我们想象中的杀马特很精彩,其实他们过的也就是很平凡的工人的生活。

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如果用传统的办法,强结构,或者各种各样的介入都不对。我在四川美院就教录像艺术,教做短片,把片子做出刺激感,做出效果来,我这十几年天天看莫名其妙的影像,这不就是艺术最擅长的吗?

但是我觉得这东西不对,因为我觉得它遮蔽了最重要的东西,遮蔽了我一开始特别想知道的,杀马特从哪里来,杀马特在哪里?杀马特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成为杀马特?为什么他们又不做杀马特了?我就觉得最重要的是让观众也能理解他们的主体性。那么好,我就干脆让他们自己跟观众说吧。

我就尝试用第一人称写了一首片尾曲。写完我大概就清楚怎么剪片子了,第一人称是最好的叙述方式。所以你一上来就会看到,杀马特的自述,加上各种各样的流水线短视频拼接。中间我也纠结,这意味着我得放弃我习惯的东西,一般纪录片不用第一人称,都会有导演的视角。但最后我全都放弃,因为这个片子最精彩的部分来自口述,来自采访,来自他们拍的素材,他们提供的各种各样的图片。

所以我就在想,其实真正精彩的不见得是形式,有时候是内容对吧?我们做艺术,知道在现代主义时期说,语言就是内容。其实后来有一句话叫,内容就是语言。所以我回到他们的故事,回到内容本身,这比我们想的那些形式、结构都重要。

最重要是得把这个事说清楚,得让大家知道审美和处境的关系。选择某种审美是因为你有某种处境,这种处境会构成你的审美。这两个东西它是互成因果。

而且,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异端?异端的权利是什么?这种异端他真的就是异端吗?你理解这种异端吗?可能说不定,我们会引导好或者是我们能够去理解这种主体性,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很牛逼的东西。美国有那种黑人的品牌牛仔裤或者是专门的黑人店,他们出来不是也很棒。为什么我们从来不去做这种事情?因为我们不理解这种主体性,我们也不尊重这种主体性,所以我们的时尚就变得特别的简单,我们的时尚就变成模仿,不断的模仿更有钱的人。

我其实不是职业导演,我一共就拍过三个电影,《淹没》,《乡村档案》,到《杀马特我爱你》是第三部。

我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时候,觉得拍电影是个特麻烦的事,要拉大国企来赞助,还要处理回扣,我搞不懂这些事情。后来我回到重庆的黄桷坪,回到了艺术圈子。那里原来是四川美院的老校区,一直是一个特别自由、宽松的地方,可以是有很市井的一面,比如街边卖着棒棒鸡,同时又有学生穿着最时尚的、最流行的东西在做当代艺术,在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它是一个特别混搭的地方。

回到重庆后,我的朋友们都在玩当代艺术。那时候我就看看朋友们怎么玩,我还没想好呢。当时正好碰到有一个中戏的朋友在重庆做一个片子的首映式,我们俩见面,他跟我说,现在有了数码技术,谁都可以当导演,自己买一个机器就能拍。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的,于是我就去买机器开始做。

以前拍电影太贵了,你去租一套机器,大机器又重又贵,一天一盘带子200块钱,一台机器几百块钱,人家还派一个人跟着,所以数码技术也是一次对个体的解放。我也更喜欢独立的创作,做电影其实更像是一个集体协作,我不太擅长,但纪录片很方便,带一个助手就能把这事办了。

2002年,我开始去三峡拍《淹没》,我其实是想知道农村在发生什么。我在那里看到了现代化的代价,看到了城乡关系的急剧变化。我就想我应该把城乡冲突这些事的根源找着。然后我去了农村,花了两年时间拍《乡村档案》。

这和我成长环境也有关系,上美院附中的时候,那时候乡土绘画特别流行,罗中立他们在国内地位很高,所以学校老拉我们到农村去。我们十五六七岁的时候老到最贫穷的地方去,大凉山、贵州的乌蒙山、四川的大巴山。后来就成习惯了,我老去这些地方,知道这个社会有多大的差距。比如我们在北京上海参加完一个展览,去很好的地方吃饭、住星级酒店,然后坐飞机飞到农村,你会看到一个像是200年前的社会。你会感到压力,你会感觉到这种差距带来的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话题。除了电影,我同时也做教学,也做当代艺术。我2008年进入艺术圈子,也在往社会实践的方向走,比如和其他艺术家一起做了《一个人的社会》、《六环比五环多一环》。我总觉得,艺术是要和社会产生关系的。我们总是会产生特别简单化的认识,把当代艺术当成对西方的模仿,但是我更强调要回应自身的处境。不回应我们自身的处境,你其实是没有创造力的。

包括《杀马特我爱你》,我去年在时代美术馆先做了一次展览、放这个片子,然后一个由400台二手手机、廉价日用品、音频文件构成的装置。每个手机都在播放之前我从工人手里买来的视频。然后播放8个相对完整的杀马特的口述音频。视觉冲击还挺强的,这400只手机背后是一面玻璃墙,很高,19层,背后还是一个正在开发的城中村。

其实做这些事情,我就是想把这种遮蔽让大家看见,把我们日常生活中觉得最日常、最不起眼的那种遮蔽,被人看见。我觉得这在今天是特别紧迫和重要的。

采访、撰文:李颖迪

编辑:杜强

原文刊载于《时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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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票小哥,灰白

November 17, 2020

写在前面

看完《杀马特我爱你》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杀马特诞生的时间,是网络发达,娱乐包容性更强的现在,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会不会和giao哥那样的网红一样,喊几句,骂骂人就能靠直播礼物开上豪车,住上豪宅,成为网络红人,过上他们在纪录片里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好像再往下想,我的这种设问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无意识里我也在把他们置入审丑文化的刻薄语境里面。

写这篇文之前,我甚至就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的动机了,我为什么这么想要写它?

而且作为一个影视评论者,我产生了一种非常不敬业的道德意识。

我第一反应就是不想谈论电影本身,而是想脱离电影这个载体去谈论里面那些杀马特的故事,好像这样就能显得我有人文关怀一点。

这种道德意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但好像写下这些文字,确实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思。

《杀马特我爱你》

在看电影之前,我先去一席看了一段导演李一凡的演讲。

整个演讲大概就是他拍出这部片子的动机和始末,其中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

他说,当他刚开始接触杀马特的时候,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中国要有朋克了?

当他略严肃地讲完这句话的时候,底下的观众哈哈大笑,当然,这个观众也包括电脑屏幕前的我。

但是后来看完这部片,我才意识到导演并不是在开玩笑。

导演的这句话和我们的笑声,某种意义上,就是杀马特本身和社会对杀马特的看法的一种冲突。

提到杀马特你会想到什么?

丑态,土味,低级趣味……

但有谁想过为什么会出现杀马特?

当杀马特在成为杀马特之前,他们都是谁?

这些,就是这部电影首先想告诉你我的东西。

谁是杀马特?

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杀马特都是谁?

这个答案不是唯一的。

他们是年轻人,也是底层的流水线工人,曾经是山区村镇的留守儿童,也是中国21世纪后,第一批辍学进城务工的年轻人。

大城市的高楼和蝼蚁式的务工生活,在他们身上产生了一种非常残忍的撕裂感。

那是一种梦想破裂的过程,

就像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说的。

他们大多教育、学历都“就在这个水平“,”他们不会给我,给我我也做不了”。“上升机会留给大学生,或者留给研究生也好,总之不是留给(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

他们只能每天“流窜”于各种大小的流水线工厂里,经历苦闷重复的工作,微薄的薪水,以及难以调和的阶级落差和厚到无法想象的上升壁垒。

所以他们放弃了。

而杀马特就是一种放弃后的产物。

杀马特本质是一种自我反叛,因为贫瘠,所以没有被规训,没有规训,那便是意味着自由,自由天生就是反叛的土壤。

这也是导演与朋克类比的原因。

他们甚至不需要旗帜,领袖和俗套的振臂一呼。

因为他们自带一种被逼迫出来的默契感,他们都太需要一席之地,所以可能只需要某一个人点击了一下创建QQ群的按钮。

「如果社会没有给我们这一层留下什么,那我们就自己创造一些什么吧。」

当他们彻底放弃了社会主流追求的那些房子,车子,学历的时候。

当他们认清因为他们的出身,阶级,地域,和自身的局限这些东西这辈子都与他们无缘的时候。

他们同时也会意识到,人又是不能没有追求的,自己如果没有什么追求,那和死了是没什么区别的。

这种集体性的绝望,就是我上面说的「被逼迫出来的默契感」。

然后,就是「创造」,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总得找点追求。

他们开始创造一些自己唾手可得,也能够承受的快乐,比如,一次烫发。

就这样杀马特产生了,他们不是一个国度,而是一个分支,是一种现行阶级搭建下的反映,不管是审美上的,还是社会话语权上的。

09年的时候算是杀马特文化在小村镇的发展顶峰,“一条街过去都是这种发型”,“流水线个个都是,老板也不说”,地点也从东莞清溪到浙江温州不等。

qq群也分为不同体量的大小族群,增长迅速,“从几百都一万来人就一年时间而已。”

杀马特之「死」

但最后杀马特还是「死」了。

没有人记得它死于哪一年,死于什么。

电影试图给我们回溯了那一场死亡。

杀马特死于「我们」。

「我们」这两个字是很残忍的。

在面对少数人时,它意味着一种不显于形的,难以自觉的强权,因为「我们」这个词自然地就把「他们」排除了。

就像这一篇,写到的是聚焦小众群体的话题,而为了区分开主客体,都必须使用大量的「他们」,「我们」。

除了指代关系以外,其实也就是表明:

「我们」在社会位置之中,更符合世俗范例,更「正常」,所以能发出声音。

那「我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很简单,就是逼着他们,成为「我们」。

大概在2013年左右,网民开始注意到杀马特群体,并多以恶意,野蛮的方式对待。“不让发帖,发了就删,删了就封”;

“很多人在照片底下评论,各种侮辱的话”,更有人假冒杀马特进群然后解散,瓦解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场共谋,大部分人只是用了一个冒犯性的目光,或者网络上的几句辱骂和恶作剧。

但它连锁引发的是一种社会性的剿灭,所有工厂都开始拒绝接受杀马特造型的工人,激进者开始了现实中的暴力。

『有人用打火机烧掉了我的头发』。

而杀马特们为了得到入厂工作的谋生机会,或为了不再受到异样目光的追寻,遭遇外来的羞辱,或是别的无奈理由。

总之,在经过了社会的恶意打量,大众审美的纠正之后,他们已成为了“我们”,只保留着一点点念想,一点点回忆往昔热闹的权利。

为了活着,只好正常。为了生活,只好正常。

你能感觉到他们是不甘心的。

所以只有提到过往,那段一起在溜冰场和公园肆意玩乐,热闹聊天的时日,杀马特们才会频繁提到一种家族式的亲密联结,“大家都玩得挺开心的”;

“朋友难过我们一起难过,朋友开心我们一起开心”。

而且他们至今都还是很困惑。

导演问其中一个曾经的杀马特,为什么这么放不下,但还是把照片全部删除了。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是很多人来骂他,那时候甚至还没有网络暴力这个词,大家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们只是想要网络上的一片属于自己的干净的地方,不需要你认可,不需要你赞同,留给我们就可以了」

但这依旧由不得他们,没有留任何时间给他们去弄明白这个困惑,他们就已经不得不要去接受了一个事实了——

即在主流审美和普世眼光之下,他们是「怪人」,是「异类」,是「不正常」,理应要遭到以正义为名的所有驱逐。

一切都必须正常起来,一切都必须保持正常。

我最喜欢的,还有片子结尾时,那个聚焦小吃街的长镜头。

夜晚下每一个人都留着短短的黑头发,脸上是被世事磨砺过的面无表情。

旁白是送别诗一样的悲抑:

“我们出来干嘛?进厂啊。

难道没有别的吗?没有别的了,只有这一个选择。

但只有这个选择的话,你肯定会无聊吧,肯定想找一些有趣的东西吧。

头发就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对啊,车啊之类的你也玩不起。”

然后镜头移到灯火闪烁的巨大楼幢之上,生存的压力,生活的重担在旋转中持续。

而这些微小的声音,也注定被这座城市野兽所吞噬。

你看,这是个恢复正常的世界了,但世界比任何时候都荒诞得多。

杀马特和我们究竟有多大分别呢?

一样的想要被理解,被认可,被注意,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多获得一点快乐。最重要的是,被允许有尊严地存在。

而他们都难以得到。最后,连一点点解乏的趣味都不能拥有了。

现在去看杀马特兴衰的节点,我还能感觉到一种很沉重的历史联结感。

在杀马特消失后,几乎是同一年,就发生了当时震惊全国的富士康十三连跳(13个工人在半年内接连跳楼自杀)

纪录片里也隐晦地表现出了这种联结:

它有12秒是无声,静穆的,只是给我们看当年事发后,各个流水线工厂的宿舍楼底下,新加装的防自杀网。

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任何所谓的专家,学者,主流媒体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甚至高高在上的我们都未曾注意到当年围剿的发生,他们的消失好像只是一个螺丝钉掉在地上一样,没人会注意到,也没人会谈论起。

哪怕后来这颗螺丝钉真的具象化成了一具具肉体,啪嗒,啪嗒,啪嗒地掉在一个颜色的水泥地上的时候,依旧没人会注意到,也没人会谈论起。

但是纪录片里的他们一直都会注意到,一直都会谈论起。

他们知道螺丝钉掉在地上的时候,会是哪一面先着地,因为他们当时快活不下去的是大多数。

我很感动导演把他们嘴里「活不下去」这四个字,一次次都剪了进去。

让我们在里面听到了,他们说了10次活不下去,不约而同的10次。

写在最后

今晚这篇文的Bgm,我选了这首《我目击你刚刚完成这一跳》,来自寸铁乐队。

这首歌唱的是一个叫许立志的富士康流水线诗人,他也在14年的时候,跳楼自杀了。

啊,「也」这个词用在这里真是好笑呢。

在他离开之后,我读过一些他的诗歌,有一首我觉得很适合放在今晚的这刻你读到的这个地方。

叫《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

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希望大家,读一下,也听一下。

然后明白一点,这个国家里面,不止我们,不止生活得下去的我们,还有他们。

这个他们,也远不止杀马特。

配图/网络

音乐/《我目击你刚刚完成这一跳》-寸铁乐队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特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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