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y douban 你赖痦子爹
聊聊内务部在卢卡申科体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为何是一支对卢卡申科绝对效忠的总统私兵。
白国的武装力量是由以下几个各自独立的部分组成的：内务部、国防部、边防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即克格勃）。其中国防部掌握着军队，边防委员会掌握边防军，克格勃掌握有少量军事单位（如阿尔法特种部队），内务部则掌握着各种警察和内务部队——虽然听起来最人畜无害，但内务部其实是白国最大的武装力量：根据IISS的估算，在2018年白国有98k警察和内务部队、45k国防部军队、12k边防部队。
为什么警察会和军事化部队编制在同一个名为「内部事务」的系统之中？这就要从帝俄的老传统说起了。1802年成立之初的帝俄内务部是不含任何治安或国安职能的，但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在帝俄政府机构的不断拆解重组中，内务部迎来了滚雪球式的成长：它在1819年合并了警察部，成为一个强力部门，之后在1832年合并了异教事务局，1862年合并了原属于教育部的审查机构，1880年合并了皇帝直属办公厅第三厅（即秘密警察）与宪兵。自此，内务部成为一个集警、特、宪、文字审查于一体的帝国头号强力机构，这导致了国安机构与治安机构的职能混合。到20世纪初，内务部除了下辖有专门的国安机构特殊局(особый)和暗探局(охранное)，它的警察署(департамент полиции)的8个办没有一个是不承担一定国安职能的纯粹的治安机构，比如说第三办用于监控政党组织、第四办用于监控工农运动和国家杜马、第六办用于监督对犹太人政策（普遍为歧视性的）的执行，等等等等。
内务机构也被苏联继承，到斯大林时期，内务机构的权力达到顶峰，制造了大量的政治暗杀和法外处决，是大清洗和古拉格的运作机构；并且建立了军事化程度更高的内务部队，战时接受苏军的统一领导，许多内务部队参与了二战的前线战斗，已经不限于是「准军事部队」了；而在和平时期，内务部队也被用于镇压各种民众抗议运动，如在1989年4月9日，内务部队与苏军共同制造了第比利斯惨案。
白俄罗斯的内务部继承自苏联内务部，但在卢卡申科26年不断强化的集权中，内务部被其严密掌控，成为一个几乎不受到任何制约的暴力机构。在白国沿袭自帝俄晚期和苏联的制度设计中，一个普通部门的部长应当向总理领导下的部长会议（совет министров, 即内阁）负责，部长会议向总统和议会负责。但内务部不一样，因为如同上文所述，内务部事实上并不是一个民政部门而是一只军队；通过立法，卢卡申科使这个「国家部门」游离于内阁之外，沦为彻底的总统私人打手。
立法是由议会完成的，但白国的议会本身只是一个装饰品，一个完全的橡皮图章——甚至远远不如俄罗斯杜马，这里没有反对党，整个国家根本就没有政党政治；用这个傀儡议会来完成威权的法律化是卢卡申科的惯常操作，在内务机构权力上即2007年6月29日通过的《白俄罗斯共和国内务机构法 Об органах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Республики Беларусь》。法律规定，这个傀儡议会不能插手内务部事务、部长会议不能插手内务部事务、总理不能插手内务部事务；内务部的几乎一切权力都归于总统。该法第二章规定，总统对内务部拥有15项权力，而部长会议只有2项——其中一项是「执行总统的决定」，另一项是「行使总统授予的权力」。总统的权力包括：
对内务机构进行总管；
批准内务部及其下属各部门的规章；
任命及罢免：内务部部长、副部长、内务部下属各部门负责人、内务部学院（警校）院长、明斯克市执委及所有州执委内务局负责人、其他内务系统下属机构和组织的负责人；
批准或决定内务机构中所用的武器、军事及特殊装备、特殊措施；
对内务机构介入保护公共秩序、确保紧急状态和戒严状态做出决定；
决定内务部的人员配置，由国家预算支持；
决定内务部下属各机构和组织的组建、重组和解散；
建立内务部最高指挥人员的职位清单和与这些职位的对应职务。
осуществляет обще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 органами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утверждает положения о Министерстве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Республики Беларусь и его департаментах;
назначает на должность и освобождает от должности Министра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и его заместителей, начальников департаментов Министерства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учреждения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Академия Министерства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Республики Беларусь», главного управления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Минского городского исполнительного комитета, управлений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областных исполнительных комитетов, а также руководителей других подразделений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и организаций, входящих в систему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в случаях, предусмотренных законодательными актами Республики Беларусь;
утверждает перечень вооружения, боевой и специальной техники, специальных средств, состоящих на вооружении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если иное не определено Президентом Республики Беларусь;
принимает решения о привлечении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для усиления охраны общественного порядка, обеспечения режимов чрезвычайного положения и военного положения;
определяет штатную численность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содержащуюся за счет средств республиканского бюджета;
принимает решения об образовании, реорганизации и ликвидации департаментов Министерства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и организаций, входящих в систему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устанавливает перечень должностей высшего начальствующего состава органов внутренних дел и соответствующие этим должностям специальные звания;
（在法律的其他部分中总统还拥有另外的权力，如组建特别单位、批准在镇压中使用枪械等）
这意味着总统个人可以决定内务部和其所有下属机构由谁统领、编入多少力量、机构如何调整、规章如何制定、装备何种武器、使用怎样的刑讯手段、在何时何地被派到街头「维护秩序」；而橡皮图章议会将会无条件地批准国家预算，为这些决定买单。
不难看出，本应属于内务部长的重要权力全部被总统架空了，总统并不只是简单决定何时出动内务部力量，他可以决定内务部的一切。这个吃相是非常难看的——即便在帝俄，皇帝也需要和内务部长、和地方行政长官分享对于内务机构的权力，以帝俄1912年勒拿惨案为例，急于帮助当地支柱企业平息罢工的地方政府可以自行决定出动宪兵；但在卢卡申科体制下，从程序上来说，只有总统能够调动内务部力量用于「保护公共秩序」；从权力结构上来说，地方上的内务部领导者人选也是由总统决定的——那必然是只听从卢卡申科号令的自己人。即便有州市的行政长官对于抗争者表示出同情，他们也无权将这些这些部队撤回或调走。相比之下，美国体制中尽管也为国民警卫队以致命武器参与镇压开了口子，但决定权仍在州长手中。
总统随时可以不受制约地（下文中将谈到在宪政结构更完善的乌克兰，内务部力量的使用是如何受到制约的）出动内务部力量，而且不管是出动警察、防暴特警还是内务部队，所经过的程序都是一样的。因此，在今年8月以来的白俄罗斯抗争中，我们从最一开始就能看到各种内务部单位轮番登场，杀伤、逮捕、虐待抗议者，并且不受任何调查与惩罚；其中包括穿着警服的警察、全身黑色装备的特警、穿着迷彩服的内务部队、反恐特种部队、甚至是内务部学校的警校生。
我们可以考虑这么一个概念，MACP, Military Aid to the Civil Power, 即军队是否被允许、可以在何种程度上介入协助执法部门对付本国民众。不同国家有不同的MACP政策，一些国家是彻底禁止MACP的，例如施行和平宪法的德国，例如和白国有着相同起点的邻国乌克兰。但是，由于强大的内务部武装力量的存在，即便完全不调用军队，即便军队有着足够的政治德行保持中立，白国民众与卢卡申科政权之间也毫无平衡可言——就镇压民众而言，内务部力量可以做到军队能做到的绝大多数事情，包括将全自动枪械、装甲车等重型装备带上街头。不难发现，在8月以来的镇压中，尽管军队国防部长明确表示支持卢卡申科，但军队始终是以隐蔽的方式介入镇压的——之前被部署守卫「明斯克英雄城市纪念碑」的军人就应该是国防部军队（他们装备有轻机枪和火箭筒），但他们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标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换上内务部的制服。
这能够充分避免将（国防部）军队用于镇压所带来的舆论效应。必须要注意的是，白国法律中对内务部力量的限制是相当宽松的，《内务部法》第29条规定，可以在「总统决定的场景下」使用「包括枪械在内的武器」，而对于禁止使用枪械的情况只有三条留有充分解释空间的规定，包括：
当无关人员可能受伤时，禁止对大批人群开火；
禁止向储运有易燃易爆品的方向开火；
禁止向妇女、残疾人、未成年人开火，除非这些人实施武装或团体袭击、或其他威胁公民生命健康的行为。
при значительном скоплении людей, когда от этого могут пострадать посторонние лица;
в направлении складов (хранилищ), содержащих огнеопасные, взрывоопасные, а также сильнодействующие ядовитые вещества, и средств транспортировки этих веществ;
в отношении женщин, лиц с явными признаками инвалидности, несовершеннолетних, когда их возраст очевиден или известен, за исключением случаев совершения указанными лицами вооруженного либо группового нападения или иных действий, угрожающих жизни или здоровью граждан.
也就是说，卢卡申科有权合法地批准内务部的军警在街头上使用高烈度的武器进行镇压，他甚至可以在当前法律框架下，「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地完成流血镇压，反正8月以来内务部已经轻车熟路地将两位被他们射杀的公民指控为「有攻击行为」。
另外，在卢卡申科体制下，内务部还是一个非常难以出现抗命和倒戈的可靠机构。从人事任免上来说，白国内务部的权力结构是非常有趣的。他并不是金字塔型的，而是一个总统架空内务部长，内务部长再架空其下级的奇异结构：
也就是说，白俄罗斯的内务部力量事实上处于「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状态，总统不仅有权任免内务部长，还有权任免内务部长的（州级）下级；而内务部长没有权力任免自己的直接（州级）下级，只能够任免自己下级的下级（市级），和下级的下级的下级（区级），这导致市级也无权任免自己的区级下级；另外，法律还给了总统非常大的操作空间，从州到区的内务部具体单位领导者的任免程序是可以由他决定的；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直接任命具体某个市某个区的警长——这个「警察Милиция」既包括刑警也包括特警（Милиция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防暴ОМОН即其下属单位），总统有权建立用于「打击腐败和有组织犯罪」的特殊单位。
而且这个权力结构不受外界（议会、总理、内阁、地方执委）干预，比如说，一个市执行委员会的内务局长，理论上是这个城市执委班子的成员之一，然而市执委唯一能做的是「同意」内务局长备选名单；在卢卡申科体制下，这样微弱的限制也等同于不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说白国内务部是总统私兵——这是一个完全处在卢卡申科个人意志支配之下的独立王国，一台维护其统治的镇压机器；白国内务机构长期对卢卡申科的政治对手进行打压迫害，包括绑架、酷刑、谋杀等（此次运动期间出现的大面积虐待被捕者绝非偶然而是内务系统的一贯风格），至少有7位内务部正副部长被欧盟或美国制裁，欧盟也正在准备对现任内务部长的制裁措施。此前利达市的巡警指挥官、中校Юрия Махнач在8月17日辞职以示抗议，他告诉媒体，内务部中长期灌输的意识是「如果卢卡申科的现政府倒台，那他们这些警官都会被吊路灯 если действующая власть проигрывает, то каждого из нас будут вешать на суках у дороги」。在这样一个高度集权、与卢卡申科个人意志长期绑定的权力结构中，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只是卢卡申科的工具人刽子手——不仅自主性极其有限，而且手上沾满鲜血；期盼内务部的高级军官抗命倒戈是极其不现实的。
卢卡申科可以将这支私兵用到什么地步？一个极致的例子是2000年的帕夫利琴科(Дмитрий Павличенко)案。内务部队军官帕夫利琴科从1997年开始参与对卢卡申科政治对手的谋杀，在2000年被提拔为内务部队第三特别旅的旅长。2000年11月23日，他被克格勃主席Мацкевич下令逮捕，但次日就在卢卡申科的亲自要求下被释放。11月27日，克格勃主席Мацкевич和总检察长Бажелко被卢卡申科撤职，第二天，卢卡申科亲信、前内务部长Шейман被任命为新的总检察长。
另一个维度上的例子是，连内务部最精英的力量也不免沦为卢卡申科的打手。内务部的钻石反恐特种部队(Алмаз)，其成员都吸纳自军队（国防部）、边防军和特警的特战单位，是精英中的精英；然而在执行战斗任务之外，他们也被广泛用于迫害政治对手和镇压抗议活动。如2006年的总统大选前，3月2日，候选人Козулин（白俄罗斯国立大学前校长）被钻石特种部队逮捕并严重殴伤；3月25日，钻石再次执行了对Козулин的逮捕，并对其施以酷刑，Козулин之后被判处5.5年监禁。钻石在镇压街头运动上也以残暴著称，就在今年的抗议中还发生了向已经被制服在地的女记者开枪的暴行。
与同样继承自苏联体制的邻国乌克兰相比，我们更能认识到在高度集权的卢卡申科体制下，内务部力量的使用是多么地不受限。
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中，乌克兰内务部在11月28日出动了上万警力准备在独立广场进行镇压，但安全机关（即前克格勃）和军队情报机关的负责人都向内务部施压，最终内务部让步撤回部队。在2014年乌克兰革命中，亚努科维奇同样动员了内务部的准军事力量用于广场镇压——而且在运动中还对内务部特警进行了镇压中「允许使用枪械」的重要扩权，内务部在1月11日将此法令提交至司法部，1月21日通过；镇压导致示威者勇武化，金雕特别部队(Беркут)与示威人群发生严重武装冲突。但是，由于乌克兰远比白俄罗斯更完整有效的宪政构架的存在，内务部作为政府部门之一（而不是亚努科维奇的私兵）受到议会的制约，内务部长2月25日在议会的授权下颁布了解散金雕特别部队的法令，理由是该单位因参与镇压「已在乌克兰民众面前彻底形象破产полную дискредитацию перед Украинским народом」；3月，议会还通过决议将内务部编制从324400人大幅缩减到了245000人。
尽管毫无疑问这一举动有包含有清算旧政权力量的因素，但它确实象征了乌克兰议会对于内务部纪律部队的强大制约。
乌克兰内务部在2014年革命后大幅改组，3月13日，议会通过决议解散了内务部队并将其改组为国民卫队(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гвардия)，并且需要注意的是，这支「国民卫队」参与国内镇压的许可事实上通过立法的形式掌握乌克兰议会的手中，以下条款直到2015年12月24日才在《国民卫队法》修订案中通过，如有必要，议会仍能以再次修订该法的形式将其取消：
在会议、集会、游行、示威和其他群众活动中参与确保公共安全，维护公共秩序；
镇压暴乱；
乌克兰国民卫队是终止暴乱的主要机构。 在采取措施制止大规模暴乱时，由乌克兰国民卫队协调参与止暴的部队和执法机构的活动。
участвовать в обеспечени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и охране общественного порядка, в том числе во время проведения собраний, митингов, уличных шествий, демонстраций, других массовых мероприятий;
противостоять массовым беспорядкам;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гвардия Украины является основным субъектом по прекращению массовых беспорядков. При осуществлении мер по пресечению массовых беспорядков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гвардия Украины координирует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сил и средств правоохранительных органов, привлеченных к прекращению указанных противоправных действий.
相比之下，所有这些在白俄罗斯都只不过是卢卡申科一句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