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抱怨的女人坏三代”,此等伪国学讲座竟堂而皇之进入了高校

—— by 短史记|谌旭彬

据澎湃新闻报道,4月18日,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举办国学讲座,院方“要求组织一百人左右学生参加”,因其他年级学生有课,由2017级同学参加,若有自选课程不能前往,需要“上交课表”证明。然而,受邀主讲人安德义却在讲座中大谈“女德”等伪国学,声称“女人最大的品德是温柔”“温柔的女人兴旺三代,爱抱怨的女人会坏三代”“女人全身所有的毛病,所有器官的毛病都是因为有怨气”“养颜不如养身,养身不如养心,怨气是百病的源头”,且在演讲过程中多次要求学生跟读幻灯片中的上述内容。很多学生很不耐烦,很愤怒,感觉受到了侮辱。

(《儒学专家讲授女德?华中师范大学发声》,澎湃新闻2019年4月20日,网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324439。)

在2019年的今天,居然还会有高校举办这种充斥着“女德”内容的伪国学讲座,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气馁的事情。

“女德”的诞生充满了血泪


那些张嘴就是“女德”的伪国学推销者,绝不会告诉他的受众,“女德”的始祖班昭(约45年~约117年),当年是受困于沉重的现实压迫、出于无奈才写出了《女诫》这种东西。

这本被当代“女德界”奉为经典的作品,其实字字血泪。

且看《女诫》的内容:

第一章,班昭告诫她的女儿们,身为女人,要明白自己在家庭中的正确定位,乃是“卑弱下人”,要懂得谦让恭敬,先人后己,忍辱含垢。第二章,强调妻子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是“夫御妻、妻事夫”。第三章,班昭告诫女儿们,与丈夫相处时要懂得“避强莫若顺”的道理,不可与丈夫争论是非曲直,否则很可能会招来丈夫的怒骂与痛打。

第五章,班昭告诫女儿们,丈夫是妻子的“天”,而且是“不可逃”的天,“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妻子没法与丈夫离婚,只能顺着丈夫。第六章,班昭向女儿们传授讨取公婆欢心的诀窍——不可与公婆争论是非、辨别曲直,应该以“曲从”为相处准则。第七章,班昭告诫女儿们,与夫家的“叔妹”相处也必须“谦顺”

安德义在华中师范大学所宣传的——“女人最大的品德是温柔”“温柔的女人兴旺三代,爱抱怨的女人会坏三代”“女人全身所有的毛病,所有器官的毛病都是因为有怨气”“养颜不如养身,养身不如养心,怨气是百病的源头”——很明显是班昭《女诫》中的“顺”与“曲从”的翻版(而且增入了“怨气是百病的源头”这种莫名其妙的“传统医学”内容)。

不同的是,安德义在宣传他的“女德”时非常卖力,而班昭在撰写《女诫》时,非常地痛苦,非常地不开心。

她在开篇中,就把这种痛苦和不开心说得非常明白。她说:自己嫁到曹家之后,“战战兢兢,常惧绌辱”,活了四十多年,熬到自己的姑、舅、丈夫都死了,“乃知免耳”,生活才算稍稍放松了下来。

(班昭此处用典之考据,参考了:俞士玲,《论班昭〈女诫〉及其创作背景》,收录于《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一辑)》,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编,2008。后文关于《女诫》的写作年份,亦系依据该文的考据。)

她写《女诫》,是担忧自己的女儿们出嫁后,没法在丈夫家里容身。换句话说,《女诫》这篇东西,是一份私人性质的“婆家生存指南”

作为一个母亲,班昭一再地告诫女儿们,若欲远离来自夫家的羞辱,首要之务就是要柔、要顺,要将自己低到尘埃之中。

这种低入尘埃,与政治权力当日对女性社会地位的严厉打压,有直接关系。

这种打压,是从汉武帝时代开始的。汉武帝早年有过受制于窦太后与王太后的不愉快经历,所以他任用的董仲舒,开始倡言“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

到了汉成帝时代,因为太后王氏对朝堂的影响力很大,宗室刘向又特意编纂了一部《列女传》,宣传强调女性的一举一动皆应以男性为中心,试图用“礼教”来制约外戚,进而在宫廷权力斗争中取得优势地位。

进入东汉,中国女性的命运终于空前恶化。王莽以外戚的身份取代西汉,对东汉皇帝而言是一个沉痛的前鉴。从光武帝开始,东汉皇帝长期致力于从制度上防范外戚专权。在汉章帝时代,他们自认为找到了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那就是:从理论上将女性贬为次等人、贬为男性的附属物

完成这一理论建构的,是由汉章帝亲自主持召开的“白虎观会议”,具体负责落实会议成果、将之整理为《白虎通义》一书者,是班固等人。《白虎通义》提出“妇人无爵”之说,直接取消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书中还大费词章解释:

“妇人无爵何?阴卑无外事,是以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为什么“妇人无爵”?因为女性是“阴卑”之人,没有社会属性(无外事),只有“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家庭属性。

在中国历史上,东汉是第一个以法律的形式、将女性残酷定义为男性附属物的王朝。“三从”之说,也是在东汉首次出现于国家法典。

《白虎通义》出台的时间是公元79年。自此,东汉女性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约三十年后,那位在夫家“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了四十余年的班昭,因为担忧自己的女儿们在夫家受到屈辱迫害,不得不给她们写一份“婆家生存指南”(《女诫》写作于公元105年之后),字字血泪,告诫女儿们:在这样一个操蛋的时代,除了将自己低低地埋入尘埃,没有别的出路。

《女诫》的诞生,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任何一个时代的道德滑坡,都是从政治滑坡开始的;任何一个时代的风俗变异,也都是从权力变异开始的。若没有皇权以法典的形式、将女性贬为次等人,擅长赋颂、精通史学的才女班昭,又何须“战战兢兢,常惧绌辱”四十余年,又何须苦口婆心告诫女儿们时刻注意低眉顺眼?

两千年过去了,当代高校还在举办这种充斥着“女德”内容的伪国学讲座,难道不羞愧吗?

如何区分真国学与假国学


厘清了“女德”的本质,再说一下什么是真国学——个人并不喜欢“国学”这个词,但它既已广为流传不可能被消除,则不如严肃地来区分一下真伪。

“国学”这个概念,出现于清末民初。当时的学者,对何谓国学,已有过很充分的讨论。

其中,以邓实和黄节说得最明白。在他们看来,传统国学的对立面,不是洋学,也不是近代文明,而是“君学”和“官学”。

比如,先秦的孔孟,“哀民生之憔悴”,提倡民本,可以算作国学。秦汉之后,伪儒纷起,致力于为皇权提供合法性,“只知有君”,已非国学,只能算作“官学”。两千多年帝制王朝,庙堂之上,一直是为强权粉饰辩护的“官学”当道;国学的一线命脉,只能在江湖之远存身。

这种区分,并不是民国时期才有。

早在西汉,儒学就已经有了真伪之争。在扬雄看来,孔孟才是真儒,其后多是伪儒。当时虽然没有“国学”这种名称,但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显然,他的学说更接近“民学”、“国学”,而非“君学”、“官学”。

可惜的是,中国近代史上伪儒当道,国学(主要是儒学)遂被刻意塑造成了近代文明的对立面。

比如,1870年代,郭嵩焘出使欧洲,赞誉“英国行政,务求便民”,不但优于大清,即便是儒家传说中的三代之治,也无法与之相比。结果被国人群指为汉奸。名儒王闿运责备郭撒谎,理由是按照儒家的理论,西洋人属于“夷狄”, “夷狄”不能算人,只是“通人气”后懂得了诈伪的“物”,不可能创造比大清更优秀的行政体系。

与郭一同出使的名儒刘锡鸿,一面大骂郭是汉奸,要与之划清界限;一面又在笔记中承认英国确实没有残暴不仁之政。为弥合这种矛盾,刘给出了一种诡异的解释:欧洲的近代文明之所以达到这样的高度,“英国知仁义之本,以臻富强”,乃是他们曾来过中国,“得闻圣教所致”,而且他们学到的只是“圣教”的皮毛,大清要富强,完全不必向他们学习,只要恢复“祖宗旧法”即可。

当然,近代史上也有致力于贯通近代文明与传统国学的真儒。

比如,谭嗣同在《仁学》里说:孔子的儒学,传至孟子时还在“畅宣民主之理”,可惜之后就失传了。后世儒者自荀子开始,冒儒学之名败坏儒学,以致“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大盗与乡愿以儒学为遮羞布,互相利用,成就了中国两千年的漫长专制。

梁启超也持类似的观点。梁说:议院虽是泊来之物,但儒学的“五经诸子传记”之中,也多有相似主张,可惜君主专制统治太长,无人敢于阐发这些思想。梁还说,孔教以平等为宗旨,孟子全书皆言民权,可惜“后世民贼,乃借孔子之名,以行专制之政”。

孔孟的“民本”,自然并不等同于近代的“民权”,二者毕竟相差了数千年。不过,其中的人道主义精神,无疑是共通的。

这种共通,不独谭、梁二人有所体察,更早一些的儒者徐继畲、郭嵩焘、薛福成、严复等,也都深有体会。再往前追溯,明末大儒黄宗羲、王夫之等,从未听闻近代“民权”之说,却也提出了“凡帝王皆贼”、用“众治”取代“独治”的主张。黄宗羲甚至尖锐指出:专制政体的本质,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君王)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而真正的好社会,应该是“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的状态。这种对公权力的批判、对个人权利的维护,与清末谭、梁等人的思想,与近代“民权”理念,显然也是相通的。

显然,王闿运、刘锡鸿所宣扬的,乃是一种“官学”、“君学”;黄宗羲、王夫之、郭嵩焘、谭嗣同与梁启超,所接触到的才是真国学。

厘清了国学的对立面其实是官学,也就不难发现:当代“国学生意”最热衷讲授的《弟子规》、《女诫》之类,并非“传统国学”,而是典型的“传统官学”。

《弟子规》原名《训蒙文》,作者是清初秀才李毓秀(1647~1729),经贾存仁(1724~1784)修订后,改名《弟子规》。迟至清朝后期,才开始广泛流传,成为私塾中常用的儿童教材。

该书宣扬的理念非常陈腐。比如,书中说,“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子女必须无条件服从父母,所有行为都须向父母请示取得同意,还说“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劝谏父母时即便被暴力捶打,也不可以心有怨言。显然,这是要摧毁孩子的自主意识,不承认子女可以拥有独立的理念与兴趣,不承认子女与父母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这些陈腐理念,实为皇权在家庭关系中的一种折射。雍正时代,有臣属在奏折里写有“君恩深重,涓埃难报”八个字,皇帝以朱批训斥:难道君恩不深重,你就可以觉得不必“涓埃难报”?这种训斥所显示的君臣关系,与《弟子规》所致力构建的父子关系,是完全共通的。

所以,凡传授《弟子规》、《女诫》这类内容者,都是在传播“伪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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