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对这条新闻还有一些记忆:今年年初,河南南阳一所寄宿小学宿舍发生火灾,事故造成13名孩子遇难,他们都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平均年龄只有9周岁。
贵州省铜仁学院教育学院副院长董世华从2012年开始研究乡村小学寄宿制。他一直关注着这条新闻的后续,想要知道,只有一间宿舍着火,13名孩子为什么没能跑出来?学校是否配置了足够的生活老师?发生意外时,是否有老师给孩子提供夜间照料?
根据教育部的数字,2022年,我国寄宿的小学生人数有967万多人,950万左右是乡村孩子。董世华做过测算,在近几年人口出生率不断下降的情况下,小学生寄宿率仍然在上升,而且还在向低年级延伸。这是因为,诸多孩子涌入城镇上学,离家远,不得不寄宿,镇上小学却没有扩建宿舍、食堂来提前应对。
这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孩子们还没有完全自理的能力,在吃饭和睡觉的基本需求之外,他们刷牙、洗脸、洗衣服等诸多生活细节上都遇到了困难。
在董世华看来,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大多数寄宿小学都借鉴初中的模式办学,而忽视了小学的低龄特征。「要首先把他们看作一个孩子,其次才是一名学生。」太早进入寄宿的集体生活,一些孩子生活在 「害怕跟不上节奏」的紧张感中。没有足够的资金,没有编制,寄宿小学很难招聘到足够的高质和年轻的生活老师,寄宿的孩子也就很难获得好的照料。
虽然寄宿有很多问题,但董世华说,寄宿制教育依然是目前能给偏远农村孩子提供的一个最佳选择,也有一些有活力、有想法的校长在探索中激发出了寄宿制的优势。整体而言,让寄宿的孩子过得更好,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教育不能忘记孩子的生命状态,「不管我们在发展的道路上走得快或慢,都要记得顾及到这些孩子的脚步。」
以下根据董世华的讲述和书籍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槐杨
967万的数字
关注低龄儿童寄宿问题这么多年,没想到最近最触动我的,是学校要不要拆铁护栏这样一件小事。
那是北方平原一所寄宿小校,走进单间宿舍,原本按照规定住8人的空间,最多的时候住着14个人,左右两排上下铺的架子床拼在一起,显得很拥挤。还有一批架子床被清理出了宿舍,老师刚开始说是要维修,但我看那些床都好好的,追问之下他们才偷偷讲,南阳一所寄宿小学发生了火灾,教育部门比较紧张,决定下基层学校开展检查,他们怕被指出住的人太多不安全,就移出架子床,把一部分寄宿生先劝回了家。
架子床好移动,但铁护栏就不好拆了。那所学校的宿舍楼有三层,都加了铁护栏,从外面看,学生就像住在一个巨大的「鸽子笼」里。这些护栏原来被焊上去,是学校为了预防学生跳楼,但如果考虑到万一火灾发生,铁护栏封死了,学生到时可能会逃不过来。基层老师就在讨论,铁护栏到底拆还是不拆?他们感到很难做。
那所学校最后采取的办法是,二三楼先拆,一楼不拆,但一楼其实不存在跳楼的情况。很荒谬,又很辛酸,但这就是基层寄宿小学面对的现实。
安全问题之外,从更大的教育格局上看,最近几年的低龄儿童寄宿情况也处在一个复杂的处境。
我先说一个数字。2018年的时候,教育部统计过低龄儿童寄宿人数是1000多万,到了2022年,这个数字还维持在967万多。你知道,我们人口出生率在不断下降,不少学校已经开始受到「少子化」冲击,小学学龄的人口总量变少了,但寄宿人数却没怎么降。换句话说,分母小了,分子还差不多,测算出来的结果就是,近几年学生寄宿率呈现的是上升趋势,而且还在向低年级延伸。
寄宿比率的上升,和「撤点并校」有关。过去,老百姓反对撤并,是因为孩子上学不方便,但这次,他们和政府的选择一致了,村小和教学点的学生太少,师资保证不了,大家都觉得,办不下去的学校与其勉强维持,还不如该撤就撤了。
新一轮的村小正在悄悄消失,低龄儿童涌入乡镇,使得很多镇上小学越办越大,出现一两千的学生规模。目前不少地区出现城镇小学大规模化和农村小学空壳化并存的局面,按照这样的发展趋势,未来小学会像初中一样,逐渐形成「一乡一校」的基础教育格局。
某种程度上,这些现象是符合当前人口变化规律的,但问题是,农村低龄儿童到镇上上学后,距离变远,不得不选择寄宿,而镇上小学却没有扩建宿舍提前应对,相当于路还没修宽,大车流就来了。多出来的学生只好被塞进原有的建筑,和多年前比,宿舍外观是漂亮了,但单人使用面积反而变拥挤了。
之所以出现这个状况,除了资金,还因为许多地方政府对办多少所寄宿制小学是没有提前规划和清晰布局的。不是说一所学校下半年要撤,我们先拿出方案,赶快建宿舍,而是临时通知学校不办了,合并到哪里去,等到孩子要入学了,才发现承接的学校各方面条件还不成熟,以至于最简单的睡觉都成为一个非常难解的问题。
在我调研过的寄宿小学中,有的宿舍不够用,就让住校老师五六人挤一间,腾出一些房间给孩子使用;有的小学没有专用宿舍,就让孩子睡在改造的教室。还有一所学校更夸张,孩子搬进宿舍时,围墙只修了一半,后来修墙的预算不够,停工了,是家长们感觉孩子这样住着不安全,有的出钱,有的出力,才把围墙给修起来。
按照教育部的提法,寄宿小学单间宿舍面积在20个平方,最多住8个学生,但我去过那么多寄宿学校,几乎只有一半能达到要求。在我对6个省份的16所寄宿小学做过的数据统计中,平均每个寝室要住10.9人,最大的一间寝室甚至住着 54 名学生。
我记得很清楚,黄河边上有一所寄宿学校,近几年承接了附近好几个村庄的学生,原本仅能容纳 200 人左右的操场,现在要容纳 700 多人,学生做操都是在地上「打点定位」,勉强排开,但手脚仍然没法舒展。宿舍更是不够住,学校只好在宿舍楼顶加盖一层板房,学生统一把鞋子脱在门外,进去就是全铺式的大通铺,这样可以省去过道面积,多睡一些人。
比起不够住的情况,有的城镇小学甚至根本不提供寄宿,这也导致一个新的现象,许多地方小学陪读的家长变多了。比如今年我去四川一所城乡结合部小学,2500多人的规模,就读的百分之七八十是农村孩子,学校没办法住,家长就只好在附近租房陪读。按道理说,这些孩子肯定是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但村里教学生态被破坏、到镇上上学增加成本的后果,变成完全是由孩子家长,也就是普通的老百姓来承担。
因为没有对人口变化提前做预判,还有一个现象是,大规模的城镇寄宿学校宿舍不够住,小规模的学校把宿舍建好了,却没有学生。
这种现象多发生在一些移民城镇。老百姓从山区搬下来,教育部门就急急忙忙申报项目,扩建宿舍和教学楼,预防将来可能会涌入一批学生。等到项目批下来,发现孩子并没有去那里读书,原本的生源同时在减少,可是项目的钱已经批下来,即便知道没有人住,房子照样还在修。
首先是一个孩子,其次才是学生
我最早关注寄宿制是在2012年。那时,低龄儿童寄宿还是一个偏冷门的话题,因为小学生寄宿人数并不多。但我的博士导师在乡村教育领域调研多年,他很早就预判,随着撤点并校在全国推开,农村教学点不断消失,低龄儿童没法就近上学的情况会越来越普遍。
结果,正如导师所说,近20年间,我们国家小学总数量从将近50万所缩减到16万多,减少了三分之二的比例,与此同时,寄宿制小学数量却是在「急速膨胀」。除了撤并带来上学远的问题之外,父母外出打工造成的留守儿童,城镇化发展吸引的人口长期「向城性」流动,以及出生率持续下降造成的适龄儿童减少,共同助推了寄宿制小学的需求,塑造成如今这个将近1000万低龄寄宿的特殊群体。
大部分地区在办寄宿制小学时,重点定位在如何延长学习时间和提高教学质量上,但对于低龄儿童来说,学校能否承担起照料他们生活的责任?孩子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足够多的重视。
比如吃饭,和住宿类似,寄宿小学普遍存在食堂面积不达标,甚至餐桌不够用的情况。我看到有的寄宿小学餐桌和椅子不够,就让学生分批吃饭,至少要好几轮才能把一餐饭吃完;有的学校只有一个简易食堂,只能因陋就简,利用闲置课桌当餐桌;还有的学校是任由学生在室外吃饭,一到饭点,操场上这里蹲一堆,那里蹲一堆,遇到恶劣天气就跟打仗一样,孩子们拿着饭盒匆忙地跑,躲进教室或者寝室。
印象最深的是中部省份一所寄宿小学,学校有做饭的厨房,但没有食堂。孩子们平时在操场上吃饭,但他们最害怕冬季的下雨天,五、六年级由值日生把饭菜抬到教室,更低年级的学生则由值日老师把饭菜分到每个人的饭盒。但因为气温低,厨房到教室又有一段距离,饭菜到教室往往已经不热了,有时候孩子吃了就会拉肚子。
近几年,食堂环境虽然有所改善,很多寄宿学校也都实行了营养午餐计划 ,但就餐质量依旧不高。有的食堂每周菜单上写得还不错,但实际并不按照菜单提供。像今年上半年,我到北方一些学校食堂去看,泔水桶都是满满的。两三样菜品,配一大盆胡辣汤,孩子们觉得菜不好吃,就把打的菜倒掉,用汤泡饭,或者用方便面和麻辣食品下饭。我就感觉很辛酸,现在生活条件已经比过去好了那么多,但因为饭菜不对胃口,孩子们还是会吃不饱,有的孩子告诉我,他们会在半夜觉得饥饿。
除了睡觉和吃饭,现在寄宿小学存在的一个很大问题是,大多借鉴初中的模式办学,而忽视了低龄的特征。特别是一到三年级的儿童,要首先把他们看作一个孩子,其次才是一名学生。他们早早离开父母寄宿,身心发展还不成熟,甚至没有基本的自理能力,如果学校提供的生活照料不足,他们在刷牙、洗脸、洗衣服、 晒被子等各方面都会遇到困难。
大约在2018年左右,我对6个省50多所乡镇寄宿小学做过一次问卷调查,发现接近五分之一的孩子在学校没有换洗衣服的习惯,差不多相同比例的孩子会经常忘记洗脚,还有6%的孩子不会刷牙。洗热水澡、晒被子更被认为是一件奢侈的事。有一个孩子告诉我说,学校宿管员不仅不安排晒被子,提出要求还被对方骂了一顿。
所有生活问题中,孩子们认为最大的困难是「夜间上厕所」。许多低龄孩子都有起夜的习惯,但因为害怕起床、厕所离宿舍太远、冬天天气冷等原因,没有成年人陪护去厕所,孩子就会尿床。第二天早上起床,他们会感到羞愧难当,不好意思告诉宿管员,对室友也要保密。有个孩子说,为了不让室友发现,他会偷偷用餐巾纸把尿吸干一点,然后叠好被子,压到尿床的位置,晚上再接着睡。
因为生活自理差,很多孩子害怕跟不上同伴的节奏,每天都生活在一种紧张感中。他们被要求早上一听到哨子声,就要迅速地起床,把被子折叠成方块,毛巾摆成一条线,然后在规定时间内赶到教室。有的孩子慌忙中会找不到衣服的前后,有的会系不好鞋带。本该是淘气的年纪,但许多学校规定,孩子晚上不准互串寝室,熄灯之后要立马鸦雀无声地睡觉,否则就要遭到宿管的呵斥。
对待这些孩子,我们的学校用的是一套管理意识,而不是服务和呵护意识。特别典型的是,几乎所有寄宿小学都会制定《寄宿生一日常规》,里面的用词和语气和我在初中学校看到的一样,充满「成人化」的味道,低龄孩子可能都读不懂,只能比照高年级孩子的做法去执行。
表面上看起来,许多寄宿小学的孩子在生活上统一步调,规规矩矩,无可挑剔,但原本活泼可爱的一群「小精灵」,举手投足逐渐变成小心翼翼的「小大人」,你总感觉他们身上欠缺了一点什么。
核心矛盾
其实,纪律严格约束的另一面,直接指向了寄宿小学最核心的矛盾——生活老师人手不够、质量不高,因此只能通过制度保障集体生活的有序。
我们国家没有统一规定寄宿小学生活老师的配比,各个县域的学校自由配置,条件不好的,派一个人守着就行,稍微好点的,一层楼就配一个宿管。在以50多所寄宿小学为样本的那次调研中,我对生活老师的配比做过专门的测算,结果是一名生活老师平均要负责 63名寄宿生,还有10%的比例要照顾100名以上的学生。
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举一个例子,我带着研究生去广西一所寄宿小学调研,研究生和一个孩子交了朋友,孩子才告诉他,自己的饭盒丢了三天了,不敢告诉老师。生活老师人手不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孩子没有饭盒,已经吃了好几天的方便面和零食。
生活老师配置不足也会和安全问题直接挂钩。比如火灾,火是宿舍里较为主要的安全隐患,多数寄宿小学会格外重视,在宿舍外放灭火器,搞逃生训练,更谨慎的为了避免电器可能引起的火灾,甚至不会在宿舍里配置插座。可以说调研这么多年,「南阳火灾」都是一起非常偶发的事件,孩子们没逃出来的原因至今不明。一般来说,小学宿舍基本就是三四层,如果生活老师配置充足,在大人的照应下,即便一间宿舍失火,孩子也是可以成功逃生的。
比起火灾,大部分寄宿小学最紧张的安全问题,是孩子夜间突发疾病。低龄儿童不懂得照顾自己,吃坏肚子、着凉感冒是常有的事,但乡村寄宿学校基本没有医务室,特别在山区,距离县城医院又有一定距离,如果夜间没有人及时照料到孩子,出问题的概率是更高的。
调研中一位校长说,有一次凌晨一点,一个孩子突然高烧到40多度,学生去喊宿管,宿管也解决不了。幸好那天校长没走,及时把孩子送到了医院,但那名校长想起来就感到后怕,因为类似的紧急情况一学期会出现好几次。
我们去和生活老师聊,他们也感到很无力。有一所寄宿小学有 192 名住校生,只配了两位生活老师,其中一位老师就说,除了维持基本的寝室卫生和就寝秩序,他们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到生病的孩子,更别说去关心孩子是否刷过牙,洗过脚,换过干净的衣服。
有些学校配不足生活老师,并不是因为缺资金,而是没有这个意识。像今年我去到一所寄宿小学,硬件条件已经很不错,配置了带有淋浴喷头的澡堂,插卡就可以出热水。我们就觉得太好了,孩子终于不像过去洗不上热水澡了。但仔细问孩子才知道,他们年龄太小,没有生活老师带领,根本不会主动去洗澡,结果那么好的喷头就崭新排列在那里,成了一个摆设。
数量不足的问题之外,绝大部分学校对生活老师的设计站位也不高,认为只要管好就寝纪律、做一下夜间巡查就足够。但就像之前所说,要做好低龄儿童的养成教育,配备专业知识的生活老师十分必要。我去一些职高学校了解过,有一门保育专业会开设教育学、心理学等课程,培养的学生就非常对口,但尽管那些学生毕业后不好找工作,也不会愿意到寄宿小学当生活老师,一来没有编制,二来工资不高,岗位对他们完全没有吸引力。
现在,许多乡镇寄宿小学的宿管、保安这类工勤人员平均月工资在1500元左右,招不到年轻人,普遍都偏老龄。但出现的一个悖论是,有的县教育局在工勤人员招聘上也会设置45岁以下的年龄限制,超过年龄界限的,县财政不负责支付工资,由学校自己想办法承担。
很多寄宿小学拿不出更多钱,就会选择低价聘请周边的大龄村民来当宿管,看起来缓和了矛盾,其实是存在一定隐患的。因为薪酬太低,有的村民只是把宿管当作一份兼职,等孩子夜间睡着了,他们把门一反锁,就跑回家喂鸡和猪去了。这些村民考虑不到孩子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意外,也不认为自己承担保证孩子安全的职责。
有的学校宿管配不够,就采取「高年级关照低年级 」的办法 ,把五六年级学生安排在上铺,一二年级学生睡下铺,结对帮扶。有的学校是尽量把兄弟、姐妹安排在一起,让哥哥姐姐做代理小家长,督促弟弟妹妹刷牙洗脸。还有的学校是打破班级边界,把同村的或者玩得特别好的孩子安排在一间宿舍,互相照顾。
其实,我们国家配置里有一个带编制的工勤岗,如果用来招聘生活老师,有利于形成一个长期稳定和高质量的队伍。访问教育部门时,我聊起这个问题,教育部门的回应是,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压缩编制,任课教师都以临聘人员代替,哪里顾得上生活老师。他们从长期的角度考量,许多地区小学学龄的人口正在下降,未来学生人数只会越来越少,如果还招聘那么多在编老师,将来会没办法处理。
教育部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的主张是,孩子是耽误不起的,既然寄宿小学承接了原本由家庭提供的照料职责,那就要把孩子给照顾好。
曾经也有学者主张别的办法,比如校车接送,试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低龄儿童不用在学校寄宿。
但实现起来是很难的。我记得西北地区有一所城乡寄宿小学,全校3000多名学生,其中1800多人每天走读,要行走6至10公里上下学,1200多名学生寄宿,他们离家更远,其中一部分孩子甚至要在学校生活整整一个学期才能回家。后来,这所学校收到社会捐赠的14台校车,试着运行了一段时间,但校车配专属司机要开薪资,车子维修保养也要成本,长期下来,学校拿不出这么多钱,最终价值400多万元的校车全部停摆了。
经济因素之外,距离也是一个问题。我国中西部绝大部分农村地区属于散居,即使现在水泥路修得比较好了,降低了校车出安全事故的概率,但东边接一个孩子,西边接一个孩子,一早上光接孩子了,校车延伸到每家每户也是不现实的。
总而言之,寄宿尤其是低龄学生的寄宿,还存在问题,但寄宿制教育依然是目前给偏远农村孩子提供的一个最佳选择,特别是对于庞大的留守儿童群体来说,可以解决父母不在身边、隔代抚养衍生出的另一些问题。
孩子的脚步
在寄宿质量亟待改善的大环境下,我也遇到过一些有活力、有想法的校长改变了一些局部气候,激发出了寄宿制的优势。
印象最深的是四川广元市深山里的范家寄宿小学,因为把学校办得太好,被大家说成是「山旮旯里的奇迹」。早几年我去调研时,学校只剩下80多个学生,如果生源持续流失,就要走向被撤并的命运。但是一位有20多年教学经验的校长来到了这所小学,看到附近几所学校同样面临萎缩的局面,他就想到一个「小规模学校联盟」的概念,几所寄宿小学联合起来,共享资源办学。
2016年,那片区域附近的14所农村学校,一共只有3名音乐老师2名美术老师,范家小学校长就邀请这些学校组成联盟,老师采用网络和「走教」的方式教学,这个学校上完课,开个车再去另一所学校。各科的师资有了保障,家长愿意让孩子留下来,老师也比较享受走动的状态。
那位校长还对课堂进行改革。他看到有的孩子上课耷拉着头,觉得课堂没意思,就和老师商量怎么让孩子感觉上课有意思。他先是取消了成排的课桌椅,让学生围着坐,学生人数本来就不多,老师组织他们自由讨论,大家都能发言,渐渐活跃起来。之后,校长和老师一起探讨,让教学方式不断靠近学生的生活,比如数学学到圆的章节,老师举例可以不用孩子感知不到的摩天轮,而是用农村里常见的水车。
课堂之外,那名校长还花了不到2万元,无限期承包了附近十余亩荒地,带全校师生种花,去田里辨认野菜。学校周围都是大山,他就让孩子到山里体验自然,在寄宿制的「封闭管理」和「自由活动」中找到平衡。后来,这所学校搞出名了,寄宿质量不断改善,公益组织也加入进来,在学校里安小广播,播放《一千零一夜》的小故事,孩子每天晚上可以听着故事入睡。
贵州兴仁县另一所寄宿小学的校长也很有意思。学校最少的时候只有78 名学生,成绩弄不上去,教室也很破烂,已经要办不下去了。那名校长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的理念是,既然孩子读书不行,那起码得玩得开心。他想给孩子多提供一些娱乐,没有资金,就和老师一起挖地扩建操场。挖地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小山包,请不起挖机,就突发奇想,干脆修整成一个假山,孩子每天晚饭后可以在那边尽情玩耍。
校长围绕「吃、住、乐、学」做了很多事。学生人数少,他在管理架构中直接取消了政教处和班主任,由副校长直接管理年级,年级之内人人都是班主任,但又没有一个人是班主任,就是要调动每个老师的积极性,大家一起负责学生。
没想到,孩子玩得开心,对老师的好感增加,更愿意学习,玩着还把成绩搞上去了。在其他农村寄宿小学逐渐凋敝的情况下,这所学校做成了口碑,不但留住了本村孩子,还招来邻村孩子。名声传出去之后,政府高度重视,社会资助慢慢也来了,建起了棋廊、舞蹈室、足球场。到2018年的时候,那所学校在校学生已经达到了1000多人。
每次去到一所寄宿小学,我都会格外关注下午4:00放学后到晚上睡觉中间的一大段时间,孩子们会做什么。
有一所寄宿学校的孩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学校的操场很小,没什么娱乐设施,一群孩子就聚集到一块平坦的水泥地上,泼一些水,让地面变滑。孩子们脱了鞋,像溜冰一样从这头溜到那头,有的就滑倒在水泥地里,衣服和脸都弄得脏兮兮的。
那块地被磨得格外平滑,可见孩子们经常这样玩,也玩得不亦乐乎。但看到那个场景,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在寄宿学校玩小游戏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孩子还是没有更多的娱乐资源,停留在享受最原始快乐的阶段,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滋味。
后来去到另一些学校,因为过分担忧学生的安全问题,学校就严格实行封闭式管理和行为管控,有的规定晚饭后到上晚自习之前,不准在校园里嬉戏玩耍,追逐打闹;有的把孩子集中到大礼堂,派一个值班老师守着,让孩子看几个小时的电视;也有的学校像初中一样,让孩子在教室上自习,小学没那么多作业,孩子就在座位上干坐着。我就感觉更悲伤了,比起之前的那所学校,更多的寄宿孩子是被「圈」在学校里,连最原始的快乐都失去了。
最开始我说,最近最触动我的,是一所寄宿小学要不要拆铁护栏这样一件小事。其实,我还见过一所更极端的学校,是用铁护栏把整栋宿舍楼都封死了,只留下一个洞口搭建悬梯,学生从悬梯通到二层,再从二层通到三层,心理安全应急措施就搞成这个样子。
可以感觉到,有时候,我们的教育把孩子的生命状态忘掉了。教育似乎被异化成一种工具,只有选拔筛选一个功能。但教育本身并不是这样的。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累多了,我就开玩笑说,我们那一代孩子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就是没有吃的。而现在的孩子是除了吃的,其他什么都缺了。
其实,我们国家办寄宿制学校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最早在「子多母少」的年代,生活很艰苦,但不少寄宿学校办得很不错。我记得查文献的时候,看到安徽芜湖有一所寄宿小学,住着76名学生,同样面临食宿及师资匮乏的困难。但学校很愿意想办法,最后是和敬老院联合,让20多位老人进学校当保育员,每天指导孩子做一个小时的劳动,帮孩子们洗衣服,晚上盖被,饮食起居都照料得很好。
但进入21世纪,我们对教育体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影响最大的就是「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改革和税费改革。2006年之后,学校不允许再收学杂费、书本费、烤火费等乱七八糟的费用了,在财政实力弱的地区,许多农村学校经费告急,基础教育面临严峻的经济形势,为了追求规模效益,才拉开了撤点并校和疯狂办寄宿制小学的帷幕。
我们很容易理解集中办学是节约成本,但问题是,集中是不是一定代表好?撤并之后节约下来的钱是不是能回流到教育上?
寄宿制教育其实是一种高成本教育。我们测算过,培养一名寄宿学生,成本大概是一名普通走读学生的3至5倍。正是在这种高成本下,寄宿学校的硬件设施、学生的生活保障等问题,才会让我们感到来不及反应。
有时,我们反而是在那些面临「学生荒」的小规模寄宿小学,能看到老师和孩子的相处达到和谐图景。一年前,我去东北地区的一所寄宿小学,70多名学生基本是留守儿童,和老师差不多达到了1:5的比例。学校教学已经用不到那么多老师,特别是有些老师年龄大了,知识又比较陈旧,学校就安排了一部分人转岗去做生活老师,工资还是按照原来的标准发放。
生活老师人员充足之后,孩子的方方面面都被照料到了,课外活动也变得丰富。那所学校的地盘很大,他们就在里面搞了一片菜地,每个班级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可以种玉米、西红柿、生菜和辣椒。放学之后,孩子们可以去菜地翻土、拔草、浇水,菜熟了就摘好送去食堂,搞得特别开心,一所公立学校也有了自然教育的味道。
这样的例子,也给了我们一些希望。当然,未来农村寄宿制小学的发展何去何从,还有很多方面需要考虑。不管在发展的道路上走得快或慢,要记得顾及这些低龄寄宿孩子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