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命运跟社会国家连结,女性的选择也跟家庭责任捆绑,像回圈一样的困局能靠女性自己打破吗?
端传媒记者 余美霞 发自马尼拉
生过一场大病以后,Leslie 才意识到衰老是件可怕的事,而比老更可怕十万倍的,是老时没有人在身边。
“那真的很糟糕。”他心有余悸。所以他在52岁时再婚,娶了22岁,来自菲律宾的 Marisa。
Leslie 今年57岁,来自美国西雅图,拥有自己的科创公司,33岁时离过婚。10年前父母去世,三个女儿大了无牵挂,加上自己已经赚够半退休,开始骑着摩托单环游东南亚。他说他也不是刻意找人作伴。2017年,他来到菲律宾,一天在红灯区附近看见 Marisa 向自己招手,就走过去结识她。
两人共度春宵。第二天醒来,他邀请 Marisa 一起去旅行,负责她的一切开支,代她寄钱回家。当时两人没有任何承诺,“只是牵著手,一起走,享受彼此的陪伴,”Leslie说。当时 Leslie 还很健康,但二人到了越南冲过瀑布后,他突然得了急性肾衰竭。
“我不知道是寄生虫还是什么,我住进加护病房,情况真的非常糟糕。我吐到满身都是,坐在浴缸边,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Leslie 是个一说话就很起劲的人,这时他突然收了一下,“可她来了,她看著我,脱掉衣服就走进来,给我擦身、洗走那些脏东西。”他觉得很感动,说那真是人生的转折点。
“我开始想,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我不想老的时候要女儿来照顾,真的,我不想。但你知道,你不会想孤独一人,然后喔!”他好像灵光一闪,“我好像可以跟她渡过余生。”
在菲律宾,这未必是一个赚人热泪的爱情故事。一来,白人男人来这里找伴侣相当普遍。根据菲律宾统计局公布2022年国内婚姻数据,共有约14700人与外国人结婚,占整体结婚群体的3.3%。而在女性配偶中,又以美国人数量为最多,有接近4500人。对于类似 Leslie 和 Marisa 的配搭,人们早已见惯不怪。
二来,卸去所有故事枝节之后,他俩的关系,肌底里就是老少配——这关系在世界各地都很易惹人嘲讽、扁平化:女的为钱;男的为性、为了老了有人照顾。二人走在路上、商场,Marisa 很常遇到有人冲她喊“Gold digger”,又说她中了“Jackpot”。在这里,人们有一句嘲讽跨国婚姻专用的俚语:“Isa nanamang kababayan natin ang nakaahon sa kahirapan”,意思是,“又一个同胞脱贫了!”
在“脱贫”背后,这些有著巨大经济差距的婚姻,还牵涉另一层背景:西方社会女性地位提高,一些男性转而在南半球寻找不会“背叛”自己的“传统女性”。而这个对于“传统婚姻”的追求,经常是在全球发展不平等下的背景下进行的。
挖金者与老男人Leslie 和 Marisa 在2019年结婚后,在菲律宾天使城(Angeles City)定居。疫情那时防控极严格,二人困在省里闷得很,Leslie 买下三公顷农田建渡假村,现在 Marisa 一家都在里面工作。2024年4月,二人刚好到马尼拉看医生,我在人称上流区的马卡蒂(Makati City)一家咖啡店跟他们见面,二人就住在旁边酒店的顶楼双层公寓。
Marisa 沿着楼梯走上来,她个子小,皮肤黝黑,天生一把长卷发,穿着半截背心。后面跟着的 Leslie 一头金短发,比 Marisa 高出一个头,肚子圆滚滚的。外头太热了,我请二人快点饮料。Marisa 客气地说只要一杯就好,然后转去告诉 Leslie:“你喝什么,我就喝你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戴有一只心型的金戒指。访问时,Marisa 喜欢一只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放在他肚子上,情深款款望着他讲话。
Marisa 今年27岁,是菲律宾原住民,从小在森林长大,八岁开始到田里干活、打扫房子洗衣服,也在村里替人顾孩子。十七岁时,她为了逃离家里安排的婚姻,跑到城市去,在街边的餐馆工作,一天赚8美元。
我问二人怎么认识?Leslie 挑挑眉,“Well,她的故事比我的好多了!”二人放声大笑。Marisa 说,“这本来只是一场打赌。”她记得,那天餐馆发工资,朋友们约到酒吧街玩,气氛正酣,朋友提出打赌:如果她能吸引一个外国人过来,那么她就不用付酒钱,不然就要全包。“我不想工资没了!”Marisa 很紧张。在不到一百米外的招牌下,她看见了 Leslie。
Leslie 的出现,完全改变了 Marisa 的生活,给她打开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Marisa 生活的农村没水没电,吃的都从森林里砍、从河里捉;还没到城市工作以前,她甚至连车都没见过。如今有人要代她支付家里的开支,带她去旅游,Marisa 说自己“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说,她这才意识到“这就是真正的爱情。”
但是二人差距三十年,外面的人永远都对他们有意见。当年有亲戚听说 Marisa 要结婚,跑来骂她蠢,“你为什么要嫁给个老头子?你要是嫁给他,就用点脑子吧,”她用手指指起了太阳穴,模仿亲戚当时语气:“不要动真感情,只管用他的钱!”
“我真的很讨厌他们叫他老头子,他们怎么敢这样跟我老公说话,他有名字的。”Marisa 语气愠怒,“有时候他们还会叫他做‘银行’,我的天啊!”旁边的 Leslie 点头和议,“对,诸如此类的。”但他似乎不太受影响,“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
事实上,像 Leslie 一样顶得住流言蜚语的白人有很多,每年仍源源不断地涌进菲律宾的求偶市场。来自美国德拉瓦州的 Peter 在2009年创办了交友平台 Christian Filipina——它跟 Tinder 一般的平台不一样,它的女会员组成几乎9成以上都是菲律宾女性。在创办平台一年后,Peter 也娶了一位菲律宾太太。
今年45岁的 Marilyn 在 Christian Filipina 待过十年,现在是平台“成功组”主管。她确认,在菲律宾一直以来都有白男和菲女配的趋势,“我可以说,一年至少过千人配对成功。”看起来亲人友善的 Marilyn主要为会员提供真人咨询,解决沟通问题。她也会帮助会员们送花订机票。
Marilyn 告诉我,平台的男性会员主要都来自西方国家,当中占比最大的是美国人,年龄以40到70岁为主;不过她还遇过只有19岁的人来注册,Marilyn 形容他们“从小起步,就是想找到对的人”。至于女性方面,则从18到60岁都有,大部份人来自小省份,少数人有中产背景。现在平台男女会员的数目比例是1:2。
这平台上男人稀少、吃香,选择空间大。不同年龄层的男人有不同要求:年轻一点的想找稳定伴侣,但也不定要全职待在家庭,女性想要外出工作也可以,“他们会顺应当今的趋势潮流。”但那些快40岁或者年纪更大的,因为大多曾经离过婚,Marilyn 说,“这一次,他们想要一位传统的、老派的,”他们未必以结婚为目标,但大家都想找到一位“可以保证关系不变的人。”
找一个1950年代的女人
当我可以来菲律宾找美丽女人时,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美国德州农工大学社会及刑事司法学系助理教授 Julia Meszaros,曾在2011、12年时到过哥伦比亚、乌克兰和菲律宾进行田野,研究美国男人到各国恋爱旅游的想法。她指出,当年所有男性受访者一致认为最渴望的女性特质,就是拥护传统家庭价值。在他们眼里,南方(global south)的国家是“静态、不变的”,活在其中的女性都体现出“1950年代中产阶级的白人女性特质”。
1950年代的白人女人是怎样的?Julia 如此总结:“大多数都不工作,待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顾孩子,而男性则外出打工,并有能力支撑全家人生活。”
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并不是天然生成。在二战后黄金的1950年代,美国经济快速增长,中产阶级数量大增,同时政府亦向退伍军人发放补助,不少工人阶级家庭受惠,于是单靠男人工作也能养家糊口。而女性则只有透过婚姻才能过上好生活——不过同时,她们也要付出。
在一本1950年代出版的高中家政书里面,其中一课是教学生“如何成为好妻子”:准备好晚餐、关心他的需要、打扮自己,“要快乐一点,有趣一点”;同时不要向丈夫提出问题,“如果他迟到了,不要抱怨”,“不带你出去吃饭,不要抱怨”,要听他说、让他先说——因为“好妻子”的最终目标,“是努力让家成为一个和平有序的地方,让丈夫身心都能重新出发。”
但大半个世纪以后,这种价值观好像很难再在美国找到。Leslie 觉得,美国女性都太功利。
他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在他18岁时,17岁女朋友意外怀孕,“我想我应该要娶她。”结婚以后,太太在家全职照顾小孩,Leslie 事业也慢慢攀上高峰,他在纽约开了几家网咖、又进了 Mircosoft 工作,帮手开办 MSNBC 新闻台。“我买了个大房子、真的花好多钱……我们的小孩都在家上学,那真是多美好的生活啊,”他语速加快,越说越起劲,“我开始赚大钱,是真的大钱!”
事情总是一体两面。他事业起飞,和太太也聚少离多。Leslie 一天工作14、甚至15﹑6小时,“她大概都在骂我是工作狂吧。”Leslie 一直觉得是值得的,这时他股票存款已积累近七百万美金,自己的科创公司也在准备 IPO, 大好荣景在前面等着他。只不过,太太在这时提出离婚。
“可能对她来说是个好时机吧?”Leslie 回想,“她可以潇潇洒洒地带走数百万。”在美国,离婚的财产分配按所属州份法律规定,以 Leslie 为例,他的财产要和前妻平分,孩子归前妻。但那是2000年,科网泡沫爆破,公司很快破产,“所以她的时机也实在太糟糕,她没有拿到任何股票。”
在事业、婚姻、家庭,人生支柱像骨牌一样全倒以后,Leslie 精神和心理也崩溃了。虽然后来还是一步步把公司给重建起来,但他对美国的婚姻制度已经失去信任——或者说,他连对美国女人的兴趣都没了,“我发誓永远不会再结婚,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我的钱而跟我在一起,还是什么目的。”
Leslie 说自己看过一个街头访问,问美国女性觉得伴侣该有多少收入?“有人说年薪至少二三十、四十万美元,”他瞪着眼,不敢相信似地说,“她们知道自己口中所讲的男人占全美不到3%吗?那些男人肯定不会和一个40多岁、早有半打一打恋爱经历的女人约会啊。”他断言,一个女人性爱经历越多,就越难结得了婚,“因为她已经毁了。”
一旁的 Marisa 似乎觉得不妥,脸有难色地问:“为什么你这样说?”“因为她经历越多,她就会失去理智,什么都感受不到了,she’s numb inside。男人会说,是的,她很有趣,但我不会娶她当老婆,她不是当老婆的料(she’s not wife material)。”Marisa 没有作声, Leslie 继续说,“在美国,几十年来她们一直被灌输一些观念,说女性可以像男性一样随便建立性关系,‘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但是到最后,一个翻转,控制关系的人还是男人啊,是男人决定娶不娶你,不是女人来决定。”
他口中的“观念”,指的是1960年代末发展起来的女权主义和性革命思潮。它主张女性主动在亲密关系中,寻求个人的目标和性满足,而这种追求,正正撼动男性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Julia 指出,想逃避、不想处理关系平等议题的人,就会把目光放到海外市场去,“我可以出国,找一个像1950年代的美国女人一样的人。”
在一个由美国人设立、专门为在菲外藉人士提供资讯的网站中,创办人曾在 Facebook 发布问卷,收集超过300名娶了菲律宾女性的西方男性看法。有近八成受访者对自己的婚姻感到“非常满意”,其中五大理由是:太太外表吸引、善良、很接纳丈夫、不会抱怨太多,还不会质疑丈夫的判断。
“我们菲律宾女性,是出名对丈夫忠诚和顺从的,”Marilyn 说,所有家庭都会对生活大小琐事有争持,但她们最终还是会尊重丈夫决定,“我们总是将家庭置于事业和机会之上。”
学者 Meszaros 指出,这一价值观跟菲律宾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有关系。菲律宾是除梵蒂冈以外,全球唯一一个禁止离婚的国家。在这里,婚姻被视为神圣,家庭成员理应互爱互助重要,“所以在经济上,我们都可见菲律宾家庭总是互相扶持”。
她也特别指出,像是乌克兰和哥伦比亚的女性也很注重家庭,但却不那么传统和强烈——在她田野追踪的伴侣中,与乌克兰和哥伦比亚女性结婚的均有一两对离婚,但菲律宾的却没有,“所以这(宗教起作用)是有道理的。”
Leslie 抱怨美国女性只顾工作:“(美国)女性工作到30岁出头,她们会说:我想要一个高价值的男人、一个年薪六位数的男人、我想要一个六英尺高的男人,我想要这个那个的。”他语带抱怨。但如今他不以为然,“当我可以来菲律宾找美丽女人时,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不平等的交易关系
他们是因为太穷,得不到想要的,所以才要去一个贫穷的国家,显得自己有钱。
“你看起来越像你的根,样子有越深的文化色彩,那你就越美。”Chris 坐在板櫈上说,用一个词形容:“异国情调(exotic)”:深色皮肤,扁鼻子,大鬈发。
Chris 是马尼拉奎松市文青区 Cubao Expo 一家睫毛店的老板,今年33岁,老公是居菲日本人,二人育有一个儿子。她个子小,说话时多动作、七情上面,曾经在日本当过五年英文老师,见识广博,我跟她聊得很开。对于跨国关系,她早就有经验。她住在中产区马卡蒂,看着美国人娶了菲律宾太太来又走,很快就掌握了他们择偶的心思。
她还记得,读中学时才14、15岁的时候,同学的妈妈已经叫自己女儿到 Yahoo! 交友认识外国人。Chris 读的是私校,学生家境都不差,“她们就是想要有钱的生活,变得更加富有、快速富有!”Chris 说,一些同学成功搭上的男人大多都30岁以上,她们会在生日收到金颈链、钱之类。她一副厌恶的样子说,“我们都叫那些人做 groomer(诱拐者)。”
不过一般人大概会想,在东南亚国家只有贫穷、无知的女性想找个外国人作伴。但 Julia 告诉我,其实在她接触过的菲律宾女性中,也有很多人是来自社会中层——她们受过高等教育、家境不俗。但菲律宾的社会现实是,社会没有足够工作给这群中产的人,Julia 说。“这也是为什么人人都去海外工作了。”
自西班牙殖民时期,菲律宾就有输出劳工到渔船工作的历史,但后来之所以被制度化,是为了解决国内的经济崩溃。1970年代初,前总统老马可仕的专权手段重创国内经济,失业率飙升,政府鼓励国民出国赚外汇,带动国内消费。起初,是男性主要到中东的油钻井和工地工作。但在80年代开始,发达国家服务业蓬勃,女性也到外国填补家务空缺。
2023年,菲律宾海外劳工达230万人。根据该国央行的数据,汇款金额高达372亿美元,创历史新高,并占全国 GDP 8.5%。Julia 说,贡献外汇的菲律宾从未建立紥实的国内就业市场,无法在国内找到自己位置的中产人才,像是老师、护士、医生就逐一流失。
他们为了养家,愿意飞十多个小时远赴沙地阿拉伯、多哈、科威特等中东国家工作,也接受几年都不能见家人的现实。在这基础上,Julia 说,女性想快捷一点嫁给外国人,只是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take that plunge) ——相比到陌生的国家打工承担未知的风险,那嫁给一个有钱人显然是个更安全的选择。
Chris 对外国人从来没有梦幻滤镜。别人眼里的外国男人有蓝眼睛、高大很帅,但她见到的却不是这样。在她住的社区里,她很常看到一个白男和本地女人在一起,“我想他有糖尿病,他个头真的很大,”Chris 用双臂围了个圆形,说那女人要经常扶着他,带他去买菜,“这才是我经常看到的,她们的结局最后都这样,菲律宾女人总是成为照顾者。”她觉得好难过。
实际上,国际婚姻——特别是南半球女性和北半球男性的——一向都受到质疑。美国罗德岛大学女性研究学系教授 Donna M. Hughes 曾直接指出,这种关系就是贩卖妇女,因为婚姻中存在严重的经济不平等,令它不再是一段“纯粹关系”(pure relationship)。
不过,关系的建立是否一定要因为爱?各取所需的关系又有什么问题?Julia 觉得,人们不必把关系浪漫化,因为所有关系的本质都是一场交易。“大家都对关系存有一种纯粹的理想,而我们都想自己在其中,但这不是现实,对吧?在所有的关系中,不仅仅是性关系或亲密关系,甚至友谊和社交,我们一直在与人进行不同交易、交换。”她说,“而这一个(菲律宾与白男),只不过是明显一些、被我们看见而已。”
在马尼拉红灯区一家酒吧内,一名外国人在和一名菲律宾女士喝酒。摄:Daniel Ceng/端传媒
而确实,人们无法忽视到关系中的差异,Julia 指出,身在其中的男性也意识到,只不过他们一方面想隐藏它,另一方面又利用它。“很多男人都说,噢,我只想找真爱,我不想女人是因为钱才跟我在一起,”但同时他们又知道钱很重要,“因为如果钱真的不重要,那么他就只会在自己的市场上找伴侣,那是他因为太穷,得不到想要的,所以才要去一个贫穷的国家,显得自己有钱,能接触更多漂亮的女人。”
Julia 笑道,“这很矛盾,可人性都是这样。”但她特别提醒,由于较有钱的男性往往占据更多话语和控制权,导致这些关系都不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发展。
自认识 Leslie 以后,Marisa 再没有工作过。她曾经想到卡塔尔工作,存钱回家买房子,但 Leslie 不允许。“有一晚凌晨两点钟,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跟我说想要一份工,我说,我一天赚的钱已经比你整个月赚的多了,听著,我永远不会让你去问其他人:‘因为我想和我老公去旅行,我能不能休息一天?’我永远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
我问 Marisa,为什么想要到外面打工?“也许我不像他那样能赚大钱,因为有时我觉得,他总是买礼物给我,我也想努力工作赚钱,给他惊喜买礼物,”她强调,“不是用他的钱,我想用自己赚的钱。”
“但这不划算呀。”Leslie 立即接过话,“我是一名商人,如果她说她想工作,那我宁愿教她如何建立大企业,那她现在也把度假村管理很很好呀,她的家人在那里工作,她的侄女、侄子在那里工作,她做得很好。”
霸气的举动,其实断掉了 Marisa 接触外界、交朋友的机会。而类似的情况,在嫁到美国的菲律宾女性身上更易看见。Julia 提到,有些男人不希望妻子来到美国后找工作,他们很害怕妻子结识到朋友后会被“美国化”——变得更加独立、了解到关于平等婚姻的思想、想要更多的东西,比如事业。Julia 戏称这些为“所谓的女权行为”。
我有问过 Leslie,为什么不带 Marisa 回美国定居?他反应很大,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带她去了美国,她会开始参与菲律宾社区,年长的女人就会对她说,‘为什么跟老头子在一起,你知道吗?如果你闷了,你可以和他离婚,然后拿他一半财产。’ 所以,你一天早上醒来,说不喜欢我头发颜色,我的眉毛太长或什么的,就可以说想要离婚。”
Marisa 听完后一脸不解,侧身望向他问,“你觉得我是这种女人吗?”Leslie 回答: “这不重要,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
害怕的男人就会先掐掉一切可能。2012年,Julia 曾追踪六位与美国男人结婚,并移民到美国的菲律宾女性。当中有五人在移民后从未外出工作过:Valeria 在受访时34岁,她的老公只允许她自己去教堂,但不准开车或外出工作。另一位32岁的单身母亲,虽然老公让她去上学,但她还是要不停锻炼、隆胸和化妆,来保证老公不会对自己失去兴趣。
活在被困住的环境下,女性是不开心的。“如果一个男人控制老婆太多,她不能离家、不能开车,也不能工作,那她就陷入困境。”Julia 说,很多女性一心以为自己要去的地方像纽约、洛杉机一样繁荣,但最后却到了荒芜之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老公。最终,只会比想像中过得更孤独。
“I don’t think this will change”
Peter 在创立交友平台 Christian Philipina 之后,一年内娶了位菲律宾太太。太太原以务农为生,后来一起经营交友平台。不过在访问时,Peter 说已经跟太太分开,现在共同抚养孩子。
他饶有感慨地说,觉得离婚的原因,是开始得太快。“当时我对菲律宾文化了解不多,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有就两个人的价值观聊个透彻。”所以他鼓励会员要慢慢来,互相了解,至少认识个半年。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心思和耐性,也有人觉得了解并不重要。Julia 谈到,与乌克兰等国相比,很多男人之所以喜欢去菲律宾找伴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会说英语,“这样沟通起来就容易多了”。至于两者之间能不能有深层次沟通,显然就不是重点——你跟一个差五年的人在一起,也是会有代沟,你看的电视电影他可能已经听不懂。所以这些男人在意的是,只要你长得好看、服从随和好相处,还愿意承担家务责任,那就可以了。
在访问的三小时里,Marisa 很多时候说到一半,都会被抢话。我问她,Lesile 有什么吸引你?“他真的很有耐心,而且他真的很明白事理。他总是在我身边,给了我很多帮助,并教导一些我从未学过的东西,”她再想了一下,“呃,还有,他向我展示了我从未去过的世界,带我吃过我吃过的食物。”
Marisa 说自己曾经谈过一段四年的初恋,但是直到遇见了 Leslie,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Lesile 听完以后点点头,说,“她很怕我回到美国就不再回来。”
那 Lesile 呢?他开始列举,“我经常感到跟她有很强的连结”、“我喜欢她很漂亮,我们之间真的有很多化学反应……” 但他突然好像有点组织不来,停了一下,又说,“ 那一刻我只是想……感觉是对的,我有很多经验,她没有太多(性)经验,这一点我很喜欢。”他总结:“她很天真,而且我感到她很真诚,没有任何其他动机。”
回到 Chris 的睫毛店里,我坐在她给客人弄睫毛的化妆床上,和她讲起 Leslie 和 Marisa 的故事。
Chris 听罢,记起她姐姐一个当护士的朋友,结识了一位退伍的美国海军。他帅气年轻也有钱,二人结婚后过上王子公主的生活。一次饭聚,那军人告诉 Chris,他们宁愿冒险来这里,也不愿与美国女孩赌上自己的身家,“当你没钱了,你就会被抛弃。”
“但菲律宾人呢?即使你变胖、变老、变丑,她们也会一辈子黏著你。”Chris 微笑说道。我问为什么?“因为这就是我们爱人的方式啊,真的!这植根在我们的 DNA 里面,(一旦爱上了)我们会用一辈子来爱你。”——尽管她们过得不开心。
Chris 沉思了一下,“我是觉得她们没错的,她们只是为了家人的幸福牺牲自己。”但她仍然不相信女性靠着关系可以拯救自己,“也许能短暂缓解一些困境吧,但未来的25年、30年或50年呢?在往后的人生里,她们要牺牲的还有太多了。”她无法想像。
我记起有一天,在我回酒店的路上,对面马路有一个菲律宾中年妇人扶着一个白人男人经过,那男人步伐缓慢,佝偻着背,看上去应该有60多岁。二人尔后一起走进了超市。我打趣地向身旁的向导 Aram 问道,会不会觉得白人男人都把菲律宾女人给抢光了?他哈哈大笑,说这是个好问题,真难回答。
在访问的最后,我把这问题给了 Leslie 去想:有没有觉得自己地位比起亚洲男人优越?会觉得是因为有这样的本钱,才吸引到菲律宾女性吗?Lesile 顿时收起轻松的态度:“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先反问我,“嗯,那你觉得你在这里优越吗?因为你是白人……”他打量了我一下,“有一点(白)吧。你来自香港,所以(跟本地人)有很大不同,你的感受也是一样的。”他给我下了判断。
他伸出两手掌平放, “他们和你的关系永远不会是这样,”然后把左手抬高了一点,“他们永远会这样仰望你,即使你不想被放在上面。”他说,除非遇到的是一个已经离开菲律宾十年的海外劳工,他们才可能把自己视为同类。
他觉得,菲律宾人都把自己放得低一些,而这不是他的责任。“这里的人不改善基础设施、不改善医疗保健﹑不加强自己的国家,光是把人才输出去,政府希望这些人赚了钱会汇回国内,再换更多的人出来赚,”他说这里无法与越南竞争,也不能与泰国竞争,因为各级政府、部门和私营企业都存在严重腐败。
“国民之所以会走,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赚不到钱,但我都给我的员工付很高的薪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离开。”他还说自己在供 Marisa 的侄子姪女上学,“他们都知道自己有未来了。因为当你在农村长大时,有一种失败主义;他们除了贫穷之外一无所有。”
“而现在,因为 Marisa,他们都可以跳出这个循环。”他没说出口的是,那是因为他娶了 Marisa,一切才有机会发生。我在思考,当人的命运跟社会国家连结,女性的选择也跟家庭责任捆绑,像回圈一样困局能靠女性自己打破吗?
Julia 直截了当的给出答案,在国家愿意改变国内就业状况之前,“我不觉得这会有改变。”
尾声近几年,白人有新的一波“ Tradwife ”(传统妻子)回潮风气,女性主动选择回归家庭,当一个1950年代一样的家庭主妇。有人认为,女性是想逃避当下糟糕的时代,在面对职场天花板等问题干脆放弃抗争回家;也有人指 Tradwife 其实同是女性主义抬头下的产物,因为它强调女性的个人选择。
Julia 很抽离地去看,说这一切都是关乎阶级。事实上,在50年代的传统家庭风气吹过30年后,自1980年开始,很多家庭都已负担不起这种生活,男性慢慢开始同意让女性出去工作——这不是因为男性想让女性独立,而是出于经济条件,“你一定要有两份人工,不然负担不起生活。”
教条如今同样适用。“你可以让你老婆留在家里,是因为你很有钱。”Julia 觉得,中上阶层的人或会重新接受这种想法和选择,“因为这就像是一种阶级区别”。而更多的人都被时代和国家裹挟,陷入泥沼,待不下去的人能做的只有穷尽办法离开——像是乌克兰。
Julia 说,在众多个跨国婚姻的目的地当中,乌克兰一直都是最热门的国家。乌克兰在1991年独立以后,因为经济崩溃,经历了十年的 GDP 下降,每个人都迫切想要逃离,跨国婚姻产业就在那时发展起来。一直到2010年经济增长以后,才越来越少的女性想要离开。
可是,寻伴侣的男人们仍然不断地来,因为他们迷恋乌克兰、俄罗斯这种的“理想白人女性”:她们高学历,金发蓝眼但有异国情调——但对很少出远门的美国人来说又不会太过火。
现在俄乌战争爆发,她认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应该会有很多女性对跨国婚姻感到兴趣。“这就是它的运作方式,你知道,当人越没有安全感,他们就越愿意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