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注:回头来看,马克龙棋出险招,可谓顶尖操盘手。然而此文仍然有助于理解法国目前政治现状。
形势究竟何以至此? 法国又将往何处去?
矛如
2024年注定会是载入法国史册的分水岭之年。
6月9日,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大胜,获得超过30%的选票,超过总统马克龙麾下执政党联盟的两倍。正当各个党派沉浸在或悲或喜的选后情绪中,并预期总统将会下令改组内阁以示回应民意时,他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决定:当晚21时许,马克龙发表电视讲话,宣布解散国民议会,提前举行选举——并且只给出短短三周的竞选时间。朝野上下,一片慌乱和歇斯底里过后,各大政党机器再度高速运转起来,仓促拼凑起左翼、中间派和极右翼三大联盟,竞逐新一届议会的577个席位。
6月30日,法国选民一个月内第二次涌向投票箱,投票率高达66.71%,为1997年以来的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最高纪录。结果再度给了马克龙政府沉重一击:“国民联盟”及其盟友总得票达33%,左翼联盟约28%,而执政党仅得票21%。法国政坛“三分天下”(tripartition)的版图依然维系,但中间派沦为其中最弱的一支力量。战后以来,法国极右翼可能首次登上前台执掌政府。
形势究竟何以至此?法国又将往何处去?
豪赌、背叛与政治自杀:一场人为加速的危机
严格来说,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本不至于对法国内政造成如此重大的直接影响。诚然,政治上讲,极右翼的胜利和执政党阵营的惨败被视为选民对马克龙政府投下了不信任票,但与美国等国的“中期选举”不同,它并不改变中央政府权力机构的面貌。在极右翼来势猛烈的情况下,重新举行议会选举势将马克龙七年执政的全部成就,乃至第五共和国的政治体制都置于危险之中。而他作出这个决定,也仅仅经过了其政治顾问圈子内几周的秘密讨论,无论是宪法规定需咨询的议会两院议长,还是政府总理加布里埃尔·阿塔尔(Gabriel Attal),都是在6月9日当天下午才被总统告知这个令其大感震惊的消息。于是,如此存亡攸关的政治豪赌,其个中缘由却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
按照马克龙在6月9日电视讲话中的说法,提前重选议会是为了对选民表达的不满情绪作出回应,给选民一个机会重新选择未来的道路。换言之,他要求选民再次确证和澄清——他们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表达的政见,是仅仅为了表达对政府的抗议,还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国家前途?实际上,民调也显示超过六成的法国选民赞同解散议会的决定,尽管大多数选民同时也认为马克龙的决定“不负责任”。
而在其6月23日发表的致法国人的公开信中,马克龙又提及,议会中的反对派政党已经在准备于今年秋天借政府需通过新一财年预算案的时机,联合起来以不信任案倒阁。这意味着他届时很可能会为形势所迫而解散议会,相比之下他宁愿掌握主动,制造“出其不意”的政治效果。
此外,根据各家媒体的报道,按照马克龙的判断,由于欧洲议会选举并不直接影响内政,选民借机发泄不满十分正常,但在真正影响到法国人日常生活的议会选举面前,选民会作出更负责、更理性的选择。通过重新选举,执政党便能证明其政策路线得到多数选民的认可,从而重新赢得其摇摇欲坠的民主合法性。短短三周的竞选时间,也能通过突如其来的强大选举压力激化左右两翼反对派内部由来已久的矛盾,执政党便可渔翁得利。
然而,如今回顾过去几周的政局,可以说这个豪赌已经成了马克龙整个政治生涯中最大的错误。他高估了自己赢回选民认可的能力,低估了法国选民对他的不满。尽管领衔竞选的总理阿塔尔是当今法国最受欢迎的政治人物之一,也有盟友政党“地平线”(Horizons)党魁、民望甚佳的前总理菲利普(Édouard Philippe)助力,但仍然难以挽回颓势。事实上,民调显示多达一半选民有意通过这场选举来表达对总统及其政府的反对。
解散议会后最初几天,反对派的情形似乎佐证了总统马基雅维利式的操纵手腕不无根据。现代法国从未在短时间内爆发如此之多的政坛闹剧,其荒诞程度即使是最出色的政治题材情景喜剧作者恐也难以望其项背。
在右翼一侧,传统中右派政党共和党的主席埃里克·齐奥蒂(Éric Ciotti)在未经与领导层商议的情况下,擅自宣布与“国民联盟”联合竞选,在每个选区只推出一名联合候选人。消息传来,包括参议院议长在内的两院绝大多数共和党籍议员,以及领导众多大区和省级地方政府的共和党大佬们纷纷出面,严辞谴责齐奥蒂“背叛”,部分党内重量级人物宣布退党以示抗议。在领导层准备开会褫夺齐奥蒂主席职务,将他驱逐出党的威胁下,后者竟封锁了巴黎的党总部大楼,不许任何人进入。为了解决这场“内战”,双方诉诸公堂,在法庭命令下齐奥蒂暂时保住了主席职务,但这场公开内讧已然严重损害党内团结。结果是在众多选区,齐奥蒂与“国民联盟”共同背书的候选人与反齐奥蒂的党内高层背书的候选人互相竞争,本就孱弱不堪的共和党选情进一步受挫。
而在“国民联盟”的更右边,2022年时一度声名大噪的极右翼名嘴埃里克·泽穆尔(Éric Zemmour)创建的政党“收复失地”(Reconquete)也因在与“国民联盟”结盟的问题上发生分裂,选情一落千丈,其刚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当选的5名欧洲议会议员有4名倒戈加入了“国民联盟”。
在左翼一侧,以在欧洲和国际议题上发声闻名、温和左翼出身的欧洲议会议员格鲁克斯曼(Raphaël Glucksmann)刚刚在6月9日带领社会党赢得了左翼中最高得票的佳绩,一度扭转了近年梅朗雄领导的激进左翼运动“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 LFI)强势而2017年以来近乎崩溃的社会党弱势的局面。由于其犹太人身份,他对10月7日哈马斯恐怖袭击的明确谴责,以及在国际议题上坚定支持北约、欧盟与乌克兰的立场,格鲁克斯曼与梅朗雄派长期不合,欧洲议会选举竞选期间甚至遭到种种暴力威胁乃至反犹言论的攻击,双方矛盾几近无法调和的地步。
然而,议会选举的号角甫一吹响,社会党总书记Olivier Faure当即转身背刺,与“不屈法国”等其他左翼政党达成了联合参选协议,以避免分票。而在各党划分推出联合候选人份额的协议中,刚刚重振旗鼓的社会党也向“不屈法国”作出妥协,后者得到了最多选区的候选人份额。
由于格鲁克斯曼和社会党与“不屈法国”之间在反犹主义、10月7日哈马斯恐袭、核能、国防开支、对欧盟和北约的态度、军援乌克兰等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上仍存在难以调和的分歧,结盟受到广泛质疑。民调显示,有相当一部分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投票给社会党候选人名单的选民反对与“不屈法国”结盟。梅朗雄本人的民粹风格和在“不屈法国”内部的专断治党手段也令多数选民敬而远之——甚至在达成左翼联盟协议后不久,梅朗雄派就利用分配本党候选人名额的机会,大搞党内“清洗”,剔除了对梅朗雄有所微词的本党议员的候选人提名,引起又一阵公开指责的风波。
然而,尽管有如此之多的闹剧,马克龙终究还是低估了反对派在竞选压力面前联合起来的可能。“国民联盟”两侧右翼政党的“内爆”达到的实际效果,是为“国民联盟”扫除了潜在的同类竞争对手。而左翼经过一番锱铢必较的谈判,最终还是组成了大联盟“新人民阵线”(Nouveau Front Populaire),格鲁克斯曼等反对者也在“大局为重”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马克龙派候选人因此在左右两侧都遭遇强大的竞争压力,第一轮投票后在众多选区直接出局。
某种程度的“自恋型人格”,并因此敢于冒常人所不敢冒的巨大风险,本是任何成功政治家所必备的质素。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同样的自负与赌徒个性,导致马克龙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按下“解散议会”的核按钮,加速了2017年以来法国政治格局剧变的进程,但牺牲的是马克龙主义自身的政治遗产。作出如此惊人一跃的马克龙,大概心中的榜样是1968年戴高乐和2023年西班牙首相桑切斯通过提前举行大选成功“逆袭”的故事,但结局却是2016年英国首相卡梅伦式的政治自杀。在这个意义上,本次大选正是法国的“脱欧”时刻。
信誉危机与空头支票:竞选政纲的“逐底”之争
党派政治的喧闹之外,同样令人炫目的是各大党派作出的竞选承诺。遗憾的是,无论是执政联盟、左翼“新人民阵线”还是“国民联盟”及其盟友,其发布的政策纲领皆要么毫无新意,要么缺乏任何基本的现实感。
阿塔尔领衔的执政党联盟“为共和国团结起来”(Ensemble pour la République)的政纲,很大程度上只是延续2017年以来马克龙改革的核心思路,即通过结构性经济改革和对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公共与私人投资,同时实现财政平衡、充分就业和稳定增长三大目标,让法国和欧盟能更好适应21世纪的经济需要和社会变迁。但如同任何在任者(incumbent)都会面临的尴尬局面一样,马克龙政府纵然可以强调其创下了1981年密特朗当选以来几十年历届政府中的最佳经济政绩——法国失业率达到25年来最低,贫困率居欧盟最低,2019年第4季度以来有着全欧盟最低的累计通货膨胀和最高的新增就业——但也同样要为一切经济民生的问题负责。马克龙本人的“朱庇特”式强势风格和精英气质,也显然对执政党摆脱“不接地气”形象的努力毫无助益。仅仅是延续此前七年未能完成的改革,已不再能吸引希望变革的公众。
拿法国选民最关心的“购买力”(pouvoir d’achat)亦即通胀和生活成本来讲:经济学家认为,唯一能在长期可持续提高居民收入购买力的途径是提高人均收入,而这要么通过提高劳动参与率和劳动时间,要么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labour productivity)来达成。法国的劳动参与率和就业率自2017年以来稳定提升,但仍显著低于德国。而马克龙政府孜孜不倦鼓励电动汽车、清洁能源、人工智能等产业的投资与创新,正是试图以此带动生产率提高。法国的劳动生产率也的确显著高于英国、日本等同类经济体,逼近德国和美国的水平。
然而,通货膨胀的阵痛,尤其是俄乌战争爆发以来的能源危机冲击,很大程度上让法国选民对这种“细水长流”的政策路线失去了耐心。取而代之的,是对减税和再分配的急切渴望,哪怕法国已是全欧洲和整个经合组织(OECD)总体税负最重、公共开支和社保福利开支最高的经济体,高达5.5%的财政赤字已引起欧盟委员会对其违反欧元区《稳定与增长公约》的调查,而债务占GDP比例已高达114%。
但在左翼联盟和极右翼两边,财政约束的问题都遭到了彻底的无视。双方都不但提出要取消2023年将退休年龄从62岁推迟至64岁的养老金改革,甚至提出要把退休年龄降低到60岁,与法国和所有发达经济体的人口与经济趋势背道而驰。
在极右翼一边,“国民联盟”主张30岁以下的年轻人免征个人所得税,并大幅降低燃油等能源产品的增值税;而除了打击“逃税和社保福利欺诈”,并剥夺移民在许多领域的社保和福利权益以外,“国民联盟”没有提出任何增加财政收入的举措。其贸易保护主义和大幅减少合法移民的主张,也只会加剧劳动力短缺和物价上涨,却不会有任何显著“开源节流”的财政效应。总的来说,“国民联盟”的政纲与其多年来位居反对派的地位相一致,是一个缺乏内在一致性、仅仅是为了民粹主义动员而制造的“反对派纲领”,而不是一个严肃负责的“执政纲领”。
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的政纲则是另一番景象:其内在逻辑可谓相当一贯,但却是建立在完全背离经济现实的假定基础上。当中的许多主张基本承袭自2022年左翼议会选举联盟政纲,而后者又大多源自梅朗雄2017年和2022年的总统竞选承诺,堪称法国自密特朗以来最激进的左翼经济纲领:大幅提高最低工资,不顾其会对中小企业经营和低收入群体就业造成的伤害;冻结日用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上涨,不顾此类价格管制政策无一例外将会引发的商品短缺;在医疗、教育等领域大幅提高公共开支,但除了增设或进一步提高对富裕阶层征税以外并无任何增加财政收入的有效方案,而在法国的税负环境中,增税能为公共财政带来的边际收益已经极度有限。面对可能引发的主权债务危机,“新人民阵线”竟主张直接拒绝遵守《稳定与增长公约》,在财政领域与欧盟直接冲突,并把金融风险扩散至欧元区其他国家。
按照“新人民阵线”自己的说法,如此大幅再分配的政策手段能够刺激居民消费需求,从而带动企业和劳动者收入增长,前述对就业和财政收入的风险自然得以化解。然而,即使不论必然急剧升高的赤字和债务,仅仅在宏观经济中人为刺激总体需求,却不在供给侧提高商品和服务的生产能力,只会导向更严重的通货膨胀和居民实际购买力缩水,而“新人民阵线”的政纲几乎完全无视了任何有意义的供给端改革:由于左翼内部绿党和“不屈法国”对发展核能的反对,“新人民阵线”的政纲几乎没有提出任何能源政策;通过便利新增住房建设解决住房危机,通过扩大合法移民解决劳动力短缺等措施也同样无迹可寻。同样由于内部严重分歧而消失不见的更有地缘危机当前大幅增加国防开支的需要,而假若左翼果真要实施其承诺的新增公共开支项目,为了弥补硕大的财政缺口,法国军队的预算甚至可能要被迫削减,这在欧洲面临冷战以来最严重安全威胁的形势面前将会是一个历史性错误。
从近几周法国股市和债市的反应以及各家金融机构的评估来看,最可能导致投资者信心崩塌、触发债务危机和经济危机的正是左翼联盟执政的前景,其次是“国民联盟”上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被市场视为最佳状态的除了马克龙派连任以外,还有谈判组阁失败的“悬浮议会”状态。比起选出一个糟糕的政府,一个“无政府”的停滞状态反而对法国经济更友好。丧失公众信心的现任政府,与竞相开出不负责任的“空头支票”的反对派,这便是法国面临的无奈选择。
灾变还是僵局?共和国走到十字路口
本周日(2024年7月7日),法国选民将在第二轮投票中,作出国家命运的最终抉择。2017年刮起、彻底瓦解了法国左右二分传统政治格局的“马克龙主义”旋风,似乎将就此告一段落。但在这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关键的选举中,选民却没有任何好的选项。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国民联盟”几乎一定会成为议会最大党,但其能否赢得过半席位进而掌权仍然有高度的不确定性。这是由于法国特殊的议会选举制度:在第一轮投票过后,如果没有候选人获得过半多数直接当选,那么除了得票最高的两名候选人以外,获得注册选民12.5%以上得票的候选人也同样会进入第二轮投票。由于投票率很高,全国约一半的选区都出现了有3名候选人进入第二轮的“三角投票”(triangulaire)情形,其中大部分是左派、执政党和极右翼的三方竞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左派和中间派互不相让,分薄选票,“国民联盟”的候选人就处于结构性的优势。双方能否在本周二18时提交候选人提名截止前达成退选协议,组成“共和阵线”(front républicain)阻击极右翼?从截至本文发稿时的消息来看,双方大部分领导人都认可在“三角投票”选区中,排名第三的候选人应当退选并呼吁其支选民投票给另一方。然而,由于左派候选人位居第二的情形较多,而在选民心目中形象甚至较“国民联盟”更差的“不屈法国”候选人又占了多数,这些选区的选民在面临“不屈法国”与“国民联盟”的二元选择时,会否愿意出面投票,又是一大难以预期的变数。
此外,倘若“国民联盟”未能取得议会过半多数,但中右派的共和党却恰好成为“造王者”的“关键少数”,其会否愿意与“国民联盟”联合执政?目前,共和党党内分歧仍然严重,也没有释放出任何明确的信号。
如果“国民联盟”成功上台执政,法国的移民政策必然大幅收紧,其经济政策也会加剧法国既有的结构性问题,而第五共和国的民主政治体制本身也可能发生动摇。即使“国民联盟”无法上台,也很难想象左翼与马克龙派能“一笑泯恩仇”,组建起德国式的联合政府。而如果议会的碎片化导致无法成功组阁,由于宪法限制总统一年内只能解散议会一次,除非马克龙效仿意大利的孔特内阁和德拉吉内阁,任命一个政治上先天脆弱的技术官僚政府,法国将陷入“悬浮议会”的政治停滞,直到下一场选举——而届时极右翼的浪潮甚至可能更加强大。与此同时,在国际上,正值乌克兰战争陷入僵局、欧盟新一届领导层换届,法国的影响力却会严重削弱,马克龙积极推进的一系列欧洲一体化议题以及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都会受阻。
无论灾难性的剧变,还是无所作为的僵局,都与走到十字路口的法国所面临的国内外局势毫不相称。法兰西共和国的“国家之舟”驶入了未曾涉足的黯淡水域,而这片水域的风暴与浪涛将会愈发凶险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