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妙瓦底:被贩卖的人与“捞人”的民间救援者 – 端传媒 –

救援队借助各种私人关系和诈骗园区交涉,交赎金救人,不失为一种快捷高效的方法。 不过,找关系交赔付救人的方式也有一定争议。

特约撰稿人 霍北雄 发自泰国湄索

【作者按】随着2023年底,缅北掸邦果敢地区被缅甸同盟军重新占领,盘踞在果敢老街大批涉网络诈骗人员或被抓捕遣送回中国,或鸟兽四散逃往金三角地区的缅甸大其力、老挝金三角金特区以及缅东妙瓦底、柬埔寨西港等地。在金三角地区,今年年初,中国警方与缅甸军警联合行动,清理大其力电诈园区;4月以后,中国与老挝两国警方合作,对金三角特区内的电诈人员进行抓捕。有“狗推人生终点站”之称的妙瓦底,成了电诈产业最后的堡垒。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克伦邦,和泰国湄索仅隔一条浅浅的莫艾河(Moei River)。虽然自2023年5月,泰国政府就应中国政府要求,暂停了外国人,特别是中国人由湄索口岸出入缅甸克伦邦的,但仍阻挡不了中国人通过莫艾河上的“自然通道” 偷渡进入妙瓦底。

妙瓦底地区的跨国有组织犯罪,包括非法赌博、在线欺诈,洗钱,更衍生出贩毒、卖淫、人口贩运等问题。数以万计的贩运受害人被园区限制人身自由,不得不忍受恶劣的居住环境,在高压下被强迫劳动进行欺诈活动。人口贩运受害人的解救,是社会舆论关注焦点。

尔虞我诈骗中骗

张团长已经三天三夜几乎没合眼了。

张团长最近有好几个人要救,一个比一个麻烦。前段时间,张团长认识了一个身在在妙瓦底的老乡,这个老乡的家,距离张团长家不足40公里。两人相谈甚为投机,老乡时不时给张团长发一些他出入妙瓦底各园区的照片,说自己有能力从诈骗园区救人。张团长觉得老乡有点能耐,于是试探性让老乡从妙瓦底亚太城的宏图物业救一个人出来。

亚太城位于妙瓦底镇外的水沟谷地区,被称为世界最大的电诈园区。但是,亚太城管理委员会认为他们仅仅是园区的管理者,本质上是个巨大的物业管理公司。联合国毒品与组织犯罪办公室一份关于东南亚电诈和人口贩卖的报告则称,犯罪集团往往标榜自己为合法的商业实体,甚至慈善机构。

亚太城的土地对外招标转让,购买了土地自己开发建设的公司被称为二级开发商,这些开发商也成立物业公司,管理其名下产业,被称为“二级物业”。宏图物业就是这样一家公司。电诈基层从业人员“狗推”口中的黑物业,会帮电诈公司执行体罚,以封闭管理为名,限制员工人身自由。宏图物业是亚太城数一数二的黑物业。

对张团长的请求,老乡一口答应,并且很快给张团长发来了救援对象在宏图物业某公司的视频,张团长也爽快地转了18万让老乡去谈赔付。老乡收到这笔钱后,就此开始各种理由推搪,不接电话玩失联。张团长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张团长把手里的烟屁股掐了,地上已经有三个空烟盒了,抬眼一看,外面天蒙蒙亮,已是早上五点多,电诈园区几乎都是夜里上班,张团长跟着又是一夜未眠,急忙洗簌一下,去医院看老婆。

张团长的老婆今年40多岁了,是大龄产妇。这两年做试管成功怀上了他们第二个孩子,这几天时间,老婆出现早产迹象,一直住在医院保胎。张团长的钱都归老婆管,大约有八万,张团长想把这笔钱拿过来,先还给受害人家属。

老婆看着张团长魂不守舍的样子,感觉他经手的案子又出事了。前几次救人的案子,确定介入后,两天内就会把人救出来,但这次三天没动静。老婆淡淡地表示,如果压力太大,做完这单就不要再做了。然后不动声色把八万块给老公转了过去。

张团长一边筹集资金退还救助人的钱,一边去派出所报警威胁那位老乡现身,一边跟自己在泰国的各路朋友求援。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打到发烫。

张团长的老乡这时冒泡了,证明自己并不是蓄意欺骗,还给出了最近失联的理由:这几天妙瓦底局势严峻,手机基站被炸了,信号不好。克伦解放军已经打到妙瓦底泰缅友谊大桥,亚太城商务部发布通告,进出亚太城的报备暂停,所有进出妙瓦底的“交通”都停止了。救了人也无法离开。那位老乡特意又去宏图园区里面拍了一段现场视频给张团长。此时,张团长在泰国的朋友也设法找到了在宏图的关系,听说人在园区现身,立马发动保安寻找。最后,调阅录像发现,晚了一步,人已经离开。线索再次中断。张团长刚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宏图物业去涉事的公司调查了一番,发现根本没有人来谈赔付。但是确实有人曾来过公司,给这名求救人员拍了视频,理由是其家人得了癌症,快死了,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宏图物业迅速找到了来园区拍视频的人,并通过这个人套出了骗子的地址。宏图物业的保安们冲进宾馆,踹开房门,抓住了张团长的骗子老乡。

钱总算是有了着落。张团长长舒了一口气,再去医院,吞吞吐吐把事情告诉了老婆,老婆依旧波澜不惊,说她自己早有察觉。张团长的老婆还见过更大的阵仗,那时她才怀孕五个月。张团长设法从妙瓦底KK园区一家公司捞了一个中国人出来,出门的时候被园区物业拦截了下来。

那段时间,以缅甸北部老街“四大家族”为首的10名电诈园区保护伞,被作为犯罪集团要犯引渡回中国,震慑了缅甸电诈利益集团。妙瓦底最臭名昭著的以“噶腰子”闻名的KK园区率先开放管理,即被困园区的人如果愿意回家,都可以去物业报名,统一安排回国。KK园区发布公告明令禁止买卖人口,园区公司的劳动合同被强行缩短为一年,员工离职赔付统一为6万块人民币,工作满一个月抵5000,工作满一年零赔付。个人报名付了交通费用就可以回家,如果付不起费用,等待园区和中国警方对接,统一安排,同时禁止公司私下放人。

最终,张团长救的这个人,按照KK园区流程,被送到了曼谷机场。这个人到机场后,出尔反尔没有回国,给自己买了一张飞往迪拜的机票,又去干诈骗了。和张团长联系的家人在上海虹桥机场并未如约接到人,大骂张团长是骗子,冲到张团长家里大闹,要求退钱。

事情一直闹到派出所里,张团长焦头烂额,想方设法自证清白。证明人确实是被从园区救出,从机场自行离境。“要不是从KK园区到曼谷机场,一路都有视频,最后还找关系托人查到了飞行航班”,张团长心有余悸地说,“我差点被警察当骗子抓了。”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从受害人到救援者

张团长原先是厨师,在东南亚几个国家都待过,是这个“救援行业”的后起之秀。张团长2022年疫情期间在泰国换签证时遇到一位高总,高老板邀请他去妙瓦底园区做餐饮,并承诺他来去自由。年底的时候,他跟着老板去了妙瓦底。第一周,老板让他到处看看,筹备餐厅,同时也请多才多艺的张团长帮助搭建网络,测试电脑软件等。到了第二周,老板开始跟他谈话,让他了解学习诈骗软件的使用,并招募更多的人加入公司,张团长觉得不太对劲,跟老板说想先回家一趟,处理好家里的事再过来。老板沉默了,彼此都看破对方。那天夜里,收拾完厨房,张团长坐在宿舍门口抽烟,望着不远处黑漆漆的莫艾河,心里翻江倒海。

张团长说只要能挣钱,本来自己什么都能做。但是,那几天公司新来了一个叫“胖虎”的,他的经历让张团长感到了害怕:胖虎的老板在缅北被抓了,整个公司人员都上了警方通缉名单。胖虎回不去了,哀求高老板把他搞到妙瓦底继续干诈骗。这让张团长猛然惊醒,自己不能沦落成这样。他有一个女儿,小脑萎缩,非常依赖他这个父亲。老婆已经高龄,答应做试管,最后再拼一把怀一个健康孩子。穷也好,富也好,一家人要齐齐整整地在一起,自己决不能成为通缉犯!

张团长见四下无人,不敢回宿舍拿鞋子,光着脚下了楼,直奔河边,一头扎进了莫艾河里。5月份,泰国已经进入了雨季,这个园区在妙瓦底镇的边缘,已经属于山区,河流在园区附近突然拐弯收窄,河水异常湍急汹涌,河底都是石头,长满青苔,非常滑,人难以站立,再好的水性也发挥不了。

张团长被河水冲刷,腰被卡到河中心的大石头中间,头无法冒出水面,生死关头,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双手用力撑了一把两边石头。突然腰间一松,旋即人被水冲了下去,接连呛了好几大口水,在江边长大的他,心有余悸地说,“一辈子没在河里喝过那么多水” ,“下游80米的地方有一个缅甸的兵站,幸亏河中心正好有一棵大树,抓住树枝爬上对岸到了泰国,否则被缅甸士兵捞起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从泰国回国后,张团长把自己详细的逃跑经历拍成小视频,放到抖音,原来是想着曝光无良园区老板高总,结果歪打正着,成了一名反诈网红。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能救人的,求救的都找上了他。

张团长认为自己在救援中的角色相当于是一个“担保平台”,他收取家长的赔付资金,保证在支付资金后,人员确定能从园区获救,家人不致于付了钱人财两空。同时,确保救援代理救人后,能将人偷渡送回国门,再给救援人员支付资金。在这个过程中,他则收取一定费用。

上述KK园区的救援案例,家属正是基于“人财两空”的担忧才要求张团长介入。家人交付赎金,代理把人从公司带走后,却把人卖到其他园区的事并不鲜见。这几天,一位云南的单亲妈妈发布寻人启事,她未成年的儿子被骗到妙瓦底,支付了赔付后,儿子被代理带离园区,并没有回家,又被卖到了御龙湾园区,已经失联一年了。

张团长处理的另一个典型案例,是TTM园区的一个救援案,张团长让家属自己打听到的向园区赔付的价格是20万。他去居中谈判,保证人员送回国门,再收取额外偷渡费用大约3万,另外劳务费等辛苦费总计5万块,通过自己找到妙瓦底的关系,以共15万的价格,从园区要到人并送到了泰国湄索移民局。

但张团长的救人也跌跌撞撞。

前几天,张团长设法找到关系,冲进湄索一家宾馆去救两名即将被卖到妙瓦底的中国人,宾馆前台故意给了错误的房间号,导致带错了人。这时没人敢再次冲击宾馆,只能在街上不断喊话,最终让两人自己走出宾馆得到了解救。

这家旅店是黑社会一处著名的“安全屋”,可以为来来往往的护照和签证有问题的人提供庇护,这一行动惹恼了黑社会,带头进宾馆的人不得不在事后托关系登门赔礼道歉,并保证不再犯。每名求救者的家属则为此支付了一万美元的赎金。

张团长并不是救援行业的老手,不知道经营宾馆的灰产人员并不会在湄索的大街上强行抓人,如果求救的人,敢自己设法走出宾馆,躲到一个安全地点,救援人员再去救助,则不需要支付赎金。来自台湾的资深救援人员Sammy就曾以这种方式解救了一个人。

良莠不齐的救援队

Sammy是台湾人,在人口贩卖的救援圈子里名声赫赫。他早年在柬埔寨经商,很早就介入对被困柬埔寨西港园区的台湾人的解救。不过,去年以来,Sammy的烦心事也是一桩接一桩。

今年春节过后,Sammy发现自己被老挝老挝金三角特区列入了黑名单,无法进入特区。这事估计和他春节期间,在妙瓦底从百盛园区救了一名美籍台湾人有关。百盛公司是缅北老街白家的产业,老街失守后,被转移到了妙瓦底。缅北、金三角以及缅东的灰产同气连枝,消息传得飞快。

妙瓦底的灰产行业中,华人占据大头,在此地投资甚巨,以致不少当地官员曾被送到泰北学习中文,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妙瓦底县的水沟谷又被称为克伦邦中国城,不但有各色中国美食,甚至,宾馆厕所的设置也是按照中国标准,没有东南亚随处可见的冲洗屁股的喷头。尽管克伦邦有自己的新年,春节在当地也是隆重节日,氛围甚至比中国还传统。

Sammy除夕时带着年礼去妙瓦底,打算给各位灰产大佬拜年,并未如愿。今年大年初一,妙瓦底战争阴云密布,克伦邦各个武装派别之间在为“打”还是“和”正在紧张谈判。妙瓦底各诈骗盘口的“盘总”纷纷离开是非之地,去泰国过节观望局势。

Sammy对这位台湾人的救援工作也不顺利,百盛园区坚持自己是一家经营矿泉水业务的的正规公司,正致力于帮助当地缅甸人脱贫,什么园区、电诈一概不知。

Sammy打通关系,请求妙瓦底军方出面处理,军方跟着忙了两天也不见下文。眼见事情不那么简单,Sammy把自己能联系上的所有盘总和物业都挨个喊了一遍话,说百盛收了两万美金赔付不放人。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百盛公司当晚就让受困人打出视频通话,保证第二天放人并送到湄索。这种硬杠,广而告之的救人方式,估计扫了黑社会面子,让黑社会心生不满。

Sammy和陈宝荣、阿龙在救援界众所周知,他们都在柬埔寨西港做过生意,彼此认识。电影《孤注一掷》导演和编剧向陈宝荣请教了很多,阿龙的名字则出现在这部电影末尾的鸣谢名单上。陈宝荣说,从园区捞人是疫情以后的事。疫情之前,赔付很低,买卖人口的现象并不严峻。疫情开始后,由于边境封锁,偷渡一个人到园区的成本急剧上升,人员想离开,需赔付给电诈公司的费用也水涨船高。陈宝荣就是从2020年开始救人的。柬埔寨是电诈的大本营,在柬埔寨救人的,积累了一定的人脉资源,在缅东妙瓦底和金三角地区的大其力也能救人。

而来自金三角地区的救援队则更为鱼龙混杂。

金三角特区位于金三角地区的老挝境内,和缅甸大其力以及泰国清盛码头隔湄公河鼎足相望。金三角地区是和缅北的老街和佤邦、柬埔寨西港、缅东的妙瓦底齐名的著名电诈聚集地之一。

金三角特区被业内简称为“特区”,特区内的电诈公司被称为网络投资公司,所在的园区则被称为网投园区,特区成立了特行办和治安局负责区域内的治安问题,很早就规定网投园区的公司不能买卖人口,不准随意打人体罚,以上情况一但被举报查证属实,公司就会受到处罚。金三角特区也因此被业内戏称为“电诈模范园区”。

虽然这些规定大多只是纸面功夫,但也确保了“键盘狗”们有一定的人身自由。电诈人员和公司之间的争斗,以及特区内外不同管辖权、执法的差异,催生了一类特殊的人群:赏金猎人。对于恶意欠账或者携带公司资产跑路的键盘狗,老板们会利用电报群发出悬赏令,消息灵通的“赏金猎人”闻风而动,帮助老板抓捕;逃跑的人也会找有实力的人寻求短暂庇护,帮助自己跑路回家。

2023年末,随着缅北陷入混乱,临近的金三角大其力的园区不断发生冲园逃跑事件,不少人被老板卖掉,或被转移到山上和家属失联不知所踪,家属们迫切希望自己的亲人赶紧回家,买卖人口价格飞涨,金三角地区不少做偷渡的蛇头或者“赏金猎人”摇身一变成为救援队,去大其力园区捞人。而且,无论人是否能救出,都要先付费。

国内自媒体反诈博主,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夕诚是2023年8月开始的做人员解救的,他说自己的角色近似“中介”,他在微信、抖音这些平台上发布电诈园区信息,以及能安全送回国门的保证,吸引客户,接到订单后,他设法找人谈判赔付金,找蛇头“交通”,把这些人送回国门。夕诚说自己没挣到钱,不是救人要价太高,就是求救的没钱,或者干脆就消失了。他说,早几年前开始做的,挣到大钱了。

电诈社区一条曝光乱收费的帖子,揭开了这些隐秘交易的一角。

一个名叫“南粤反诈”的抖音博主对外声称有军方渠道救人,保证人员能被安全送到国门。被曝光的截图谈及了一位未成年人的救援,总共收的费用不高,在救援行业还算属于良心价,预收了五万块,家属和他们争吵后,退回家属一万多块“交通费”,实际收取了将近四万,但其中四千块子虚乌有的“报备遣返费”引发了争议。

除了费用问题,多方出现同时声称人是自己救的,并跟家属要钱,也是经常的事。

在大其力的某救援队,自称是湖南反诈组成员,拿着骗来的湄索河边救援现场的照片,出示给国内警方,声称自己在救援,要求联系家属支付六万块的救援费用,然后拿自己和警方对话截屏展示给另一位求救的家属,证明自己的救援能力。经过调查,这位其实是湖南的劝返人员。

另一位自称某地警察的弟弟“汪哥”,也被证实是当地警方劝返人员。金三角地区的救援队中不乏这样长期滞留东南亚的警方劝返人员,通过和国内警方合作救人,帮助警方解救一些未成年人或者警方已经立案被拐卖的人员,立功换取回国后的宽大处理。

缺失的官方救援渠道

联合国的一份关于东南亚在线欺诈的报告认为,跨国犯罪集团在东南亚聚集,因为看到这些地区的法治薄弱和官僚系统的腐败。而在缅甸边境地区密布的规模惊人的电诈园区,跟缅甸“控制着重要边境地区的非国家武装团体,有着与有组织犯罪集团合作的历史”有关。

腐败、法治薄弱以及武装平行政府,这些复杂的因素导致通过官方渠道从园区救人困难重重,且耗时甚巨。Sammy说,印度政府为了救妙瓦底被困国民,给缅甸外交部、内政部、移民总署、警察总署,劳动部等,每个相关部门都发了公函,耗时数月解救了一批本国公民。2023年8月,三名云南初中生被困妙瓦底,引发舆论关注,中国大使馆介入救援,11月方获释回家。而且,中国大使馆也难得介入个案。对于数十万计的中国籍电诈人员来说,靠发公函解救杯水车薪。

而救援队借助各种私人的关系,和园区、电诈公司盘总、军方、甚至黑社会帮会交涉,交赎金直接救人,不失为一种简单、快捷、高效的方法。

不过,找关系交赔付救人的方式有一定争议,Sammy说他的底线是不在其中挣钱,反人口贩卖组织GASO的陆向日反对这种方式,认为助长了人口买卖,柬埔寨义工队的陈宝荣则表示爱惜羽毛,不介入涉及赔付的救援行动。陈宝荣在柬埔寨带着自己的义工队队员冲击园区救人。

Sammy和媒体,尤其是台湾媒体关系非常好。灰产行业见不得光,闷声才能发财,被舆论盯上,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没法干不法勾当。动用舆论的力量,施加压力,也是一种很好的救援方式,不过,Sammy也曾因此被反噬。

去年年中,一名来自中国广西的女网红被困KK园区,向外界求助,Sammy在脸书发布视频,声称一名百万粉丝女网红,在曼谷打卡男模餐厅,被人下药,醒来时已身处妙瓦底,惨遭强奸并被软禁。第二天,Sammy在视频记者会上还表示,该女网红家属已向园区支付赔付,已经被释放。很快Sam被打脸,获救的女网红否认了被下药、被强暴,并且表示要向Sam讨要说法。

另一名救援人员阿龙介绍说,是他向KK园区物业投诉了公司买卖人口,救出了女网红。那时KK园区已经颁布公告,禁止买卖员工,违反这项规定,罚款500万泰株,人员免费回家。公司负责人和女网红最终彼此达成谅解,女网红收回买卖人口的指控,付了一半赔付五万块后获释。

这事很扫Sammy面子,连带过去“造谣” 黑灰产被抓包的一些往事,也被翻旧账。 但是这样的后果并不严重。救援届的元老级人物,中柬义工队队长陈宝荣和助手陈晓华,曾因为炒作的柬埔寨西港“血奴”案,惨遭牢狱之灾,在柬埔寨狱中待了10个月,直到2023年初才出狱回国。

陈宝荣接近50岁,是广东慈善基金会义工队队长、柬埔寨华人互助协会副会长,早年在柬埔寨打拼,他的中柬义工队从柬埔寨西港园区救了很多人。2022年2月,一名获救人员自称被骗至园区,因不愿从事电诈,被圈养抽血卖钱,沦为“血奴”,此事曾轰动一时,引发世界舆论关注。在大使馆敦促下,中国柬埔寨警方联合启动调查,事情却出现反转,陈宝荣被认定编造故事,误导舆论,破坏社会秩序,获刑2年,并罚款1000美元。后在各方介入下,陈宝荣获得西港法院谅解,方才提前出狱。

陈宝荣在柬埔寨定居,老婆是当地人,自出狱后很低调,说起“血奴”这事,陈宝荣很委屈:故事并不是他编的,有视频为证,其次被黑的对象是园区,并不是柬埔寨西港。把他这样的人关进监狱,才真正损害西港形象。

中国警方也借助民间救援通道,向电诈园区施压,大规模解救人员回国。去年KK园区施行开放式管理,主动释放了2000多名要求回家的人员,其中800名中国人被以包机的方式和遣返的名义带回中国,相关谈判细节逐渐浮出水面,Sammy、“缅东之锤”以及陈宝荣都说自己参与了。

不过,尽管有警方一定的背书和支持,中国民间救援力量大多靠单打独斗,仅有柬埔寨义工队和GASO这两家称得上组织化运作的机构,但这两家机构运作并不正规,也未注册,更谈不上专业社工对接被贩卖受害人、对驻地志愿者培训、同行交流,以及协同作战了。中国社会组织发育不足,组织能力薄弱问题暴露无疑。而且,救援圈子很小,彼此几乎都认识,各种纷争不断。

反观东南亚国家当地的反人口贩卖组织则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得多,还能相互支持,开会分享经验。针对电诈园区,缅甸在地机构有缅甸伊甸园,针对越南人的救助有越南蓝龙(Blue Dragon),在曼谷有针对反对贩卖妇女儿童的机构,2023年美国发布的针对反人口贩卖表彰个人和机构名单中,赫然还有一位泰国妇女在列。靠近妙瓦底的湄索,至少有两家反人口贩卖机构为各国人口贩卖受害人提供转移和安全屋等一系列的在地帮助,他们的负责人也参与湄索移民局关于人口贩卖问题的会议。这些机构救援通过组织罢工、策划集体逃跑,或者对接政府资源帮助被困园区的受害人。

由于园区中国人数量众多、与外国机构语言不通等原因,以及主动参与电诈的人员与人口贩卖受害者的界限较为模糊,这些机构帮助的对象不包括中国受害人。

在这种情况下,哪些人是犯罪的参与者,哪些人是人口贩卖的受害者,如何定义和识别后一类人员,以便更有效地做出营救,转介机制的引入就变得尤为重要。

人口贩卖转介机制

国际救援机构在人口贩卖转介机制的指导下,展开救助工作。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是识别是否是人口贩运的受害人。

国家转介机制(NRM)是一个“识别和转介现代奴隶制的潜在受害者,并给予相应支持”的系统,是英国用于协助被剥削受害者的一种国家机制,现在已经被广泛采用。这项机制把人口贩运和强迫劳动和剥削联系起来,并包含一个不定罪原则,旨在为受害者营造安全的环境,毫无顾虑地报告自己的罪行,而不必担心因贩运者强迫其实施的行为而受到起诉,也不必担心在刑事诉讼中面临二次伤害、恐吓或报复。

对人口贩卖受害人的鉴别有很多详细标准,在国际范围内对贩运人口进行定义,概括地说,主要看行为、方法以及目标三点。“行为”,包括招募、运送、转移、窝藏或接收人员;实施这种行为的“手段”,例如暴力威胁或使用暴力,或其他形式的胁迫,或通过授受酬金或利益取得对另一人有控制权的某人的同意;而这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剥削。

不处罚原则,是反人口贩卖的国家转介机制的核心原则。根据这项机制,被认定的人口贩卖受害人,不会被关押在泰国移民羁押中心(Immigration Detention Center, IDC),而是转介给保护服务部门,为这些人提供相应的必要救助。泰国国家警察总署目前正于曼谷廊曼建立一个受害者分类中心。

2024年4月11日,泰国湄索移民局召开会议,通过国家转介机制(NRM)对被从妙瓦底交克园区解救的23名乌干达籍外国人进行初步访谈,以筛选出人口贩运受害人。

目前中国救援人员基本都不知道这项机制的存在,他们也不会根据转介机制向中国大使馆以及泰国警察和移民局提交材料,并要求启动这项程序。

中国则没有建立相关转介机制,中国的刑法对人口贩卖罪的定义与国际法对贩运人口定义也不同,强调出卖盈利为目的,没有明确将人口贩卖与强迫劳动和剥削目的联系起来。中国认为强迫劳动需满足“非自愿”、“以惩罚相威胁”和“工作或服务”等三个要素,其中非自愿表述含糊。有中国媒体通过索搜中国裁判网,收集了128篇涉及缅北的裁判文书,至少涉及221名被告人,包含偷越国(边)境罪25起,诈骗罪12起,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15起,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3起等等,无一提及人口贩卖罪。

泰国针对中国籍的被解救人员,也没有启动转介机制。一些中国籍的未成年也会和成年人一样被长时间被羁押在IDC,这导致中国人更愿意花钱“捞人”,再冒险偷渡回国。偷渡回云南向警方自首后,通常会在临沧被羁押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再被当地警方接回家。某些持有警方立案材料的人员,可以不经过关押而直接回家。

不过,这一状况正在改善,过完今年春节后,中国籍人员在湄索移民局关押时间大幅缩短,从平均一个月缩减到一周。整个归国流程缩短为一个月。而年前,据记者收集的案例及对关押人员的采访,他们则要在拥挤不堪的泰国移民羁押中心里被关押至少两个月才能获得遣返。

中国警方往往认为求救人员到园区做诈骗是咎由自取,人员回国后也多以偷渡罪或诈骗罪的名义进行批捕,并不重视他们在园区内也受到虐待,处于被盘剥的境地,对自己的行为和人身自由没有掌控权。救助人口贩卖受害人并非中国警方打击跨国电诈的优先事项,这也让对此类人员的救援难上加难。

2022年,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缔约方会议,要求各国加紧执行不处罚人口贩运受害者的原则,这一原则要求,不应以处于被贩运情况下,卷入的非法活动为由,对被贩运者进行拘留、指控或者提起诉讼。并认为有效执行不处罚原则并有针对性地锁定贩运者,可改进对贩运者的起诉,结束其有罪不罚现象。

台湾对于被遣返的涉电诈人员大多释放不予处理,一向被中国大陆舆论诟病。但是,2023年,台湾重判了一位贩卖88名台湾人去柬埔寨的大代理,台湾竹联帮成员李振豪。2023年4月一审被判18年,2024年二审维持原判。而中国鲜见以贩卖人口罪提出控罪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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