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笼书生考

余少镭
April 10, 2024

近读清代李庆辰《醉茶志怪》,其自序中提到,此类笔记集子,故事来源口口相传,很难避免雷同,特别点出两个经典,“螺壳或藏彼美、鹅笼或寄书生”。

“螺壳或藏彼美”说的是田螺姑娘的传说,出自《搜神后记》,后来在民间广为流传,也被编成戏曲上演;而“鹅笼或寄书生”,指的就是著名的“鹅笼书生”故事。

目力所及,算上李庆辰,至少有五位古代笔记作者从不同角度向“鹅笼书生”致敬。去年,该故事被拍成“中国奇谭”系列,在B站成为现象级作品,流量们也纷纷惊叹于“老祖宗的脑洞”遥遥领先好莱坞。

决定再洗一下自己的稿,重新掰扯掰扯这个故事。

鹅笼书生,本人最早看到的,是《续齐谐记》版本,故事是这样的:

宜兴人许彦,背着鹅笼在绥安(今福建云霄)走路,遇见一书生,自诉脚痛,求许彦让他进笼休息。许彦以为他开玩笑,说你行你进。书生真的入笼,奇怪的是,笼没变大,书生也没变小,进笼跟两鹅并坐,鹅也不受惊。许彦目瞪口呆,背上鹅笼继续前行,也没觉得重了。

路上歇息,书生出笼,对许彦说,我敬备薄酌请你。说着嘴一张,吐出全套餐具及好酒好菜。两人喝了几杯,书生说还有一美女跟着我,我请她出来。说着嘴再张,又吐出一美女,十五六岁年纪,美艳不可方物,出来陪两人喝酒。

过会儿书生喝醉,直接躺平。美女对许彦说,我虽跟他做夫妻,其实无爱有恨,所以我也偷了一汉子跟我同行,现在书生睡着了,我把他请出来,你可要替我保密。许答应。美女嘴巴一张,吐出一男子,二十三四岁年纪,长的挺俊,一出来就跟许彦聊得很嗨。这时那书生好像快要酒醒了,美女赶紧又吐一屏风,挡住书生视线。书生半醉半醒,喊美女跟他一起睡,美女只好过去。这时,美女吐出来的男子又对许彦说,我跟她其实也没啥感情,所以我也有一小情人,现在想弄她出来,你可要替我保密。许答应。那男子果然吐出一个二十左右的妇人,一起把酒调情。

没多久那书生那边有了动静,男子说,他们俩要醒了。说着一把抓住他吐出来的妇人,塞进自己嘴里。须臾,跟书生同卧的美女醒了,走过来说,书生要醒了。说着也把那男人吞了,面对许彦坐着。果然,书生醒,走过来对许彦说,没想到我一觉睡了这么久,让你郁闷独饮。天儿不早,我得跟你告别了。说着嘴一张,把那美女以及全套餐具都吞回去,只留下一个两尺左右的大铜盘,说没啥好送你的,这个给你留念。

初读该故事,确实佩服作者脑洞之大。特别是书生入笼后,一句“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颠覆了现代物理学,用相对论、空间弯曲论也无法解释,硬要脑补的话,有可能会让理论物理学家再自杀一次。

《牡丹亭》作者、明代戏剧家汤显祖说鹅笼故事“展转奇绝”,评价极高。连“写人写鬼高人一等”的《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也被这故事所折服,在《短禾行》一诗中说:“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

还有纪晓岚,在其笔下也借一书生之口说:“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阅微草堂笔记·卷七》

其丰富戏剧性,给后世的文艺改编提供了绝好的素材。清代中期,剧作家袁栋就把它改编成杂剧《鹅笼书生》。

注意,原文中书生所吐之女子说:“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女子所吐之男子又说:“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非要“总结中心思想”,其实很狗血:所谓爱情,都是假的,男女之间有的只是互相欺骗。最后,给偷情提供便利的男主许彦,竟成了接盘侠。

《续齐谐记》作者吴均,南北朝时人,一千五百年前,中国文人能有这样的脑洞,着实让人叹服。他为了让这个故事更有真实感,同时也坐实自己的原创性,最后还加了个彩蛋,说晋太元中,许彦当兰台令史(掌监察刑狱文书)时,曾经把书生送他的那个大铜盘拿给侍中张散看。张散看到盘上的铭文说,该盘是东汉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制作的。

最后这句,不但是蛇足,而且彻底露底。

不好意思,鹅笼故事并非吴均原创。

吴均之前百年左右,东晋志怪集《灵鬼志》中就有一个叫《外国道人》的故事:

晋太元十二年,有一出家人从外国来,能表演吞刀吐火、吐金银珠宝的法术。据他自称,他的法术并不是跟僧人学的。

某次,出家人在路上遇上到一位挑夫,担上有一小笼,大概也就一升多的容量。他就对挑夫说,我走累了,想让你挑我一下。挑夫以为他是神经病,便说你看,我就这担子,哪里能容纳你呢?出家人说,你要是同意,我呆在你这笼里就行。挑夫更相信他是神经病了,便逗他说,你要是能进去,那就是一神人了。说着便把担子放下。

没想到,那出家人真的钻进小笼里。奇怪的是,笼没变大,他也没变小,挑夫挑起来,也不觉得更重。

就这样挑了几十里路,挑夫饿了,在树下歇食,并招呼那出家人出来一起吃。出家人说谢了,我有东西吃。便见他在笼里变出全套食具,美味佳肴俱全,还请挑夫吃。

吃了一半,出家人说,我想跟一美女共享。说着嘴一张,吐出一美女,二十左右,穿着也很时尚,两人便在笼里一起吃饭。吃完,那出家人困了,睡了过去,美女对挑夫说,我有一情夫,也想来一起吃饭,等会我丈夫醒了,你别告诉他。说着嘴一张,吐出一俊男,两人又吃起来。

这么一来,笼子里就有了三个人,也不觉得窄。没多久,那出家人动了一下,快要醒的样子,美女赶紧将俊男吞下。出家人醒了过来,对挑夫说可以了,咱走吧。说着嘴一张,又把美女吞进去,包括那些食具,一个不剩……

故事发生时间也是“晋太元中”,但主角是一位“外国道人”(道人泛指出家者),“白衣,非沙门”,应该是古印度或西域一带。挑担者有笼,但不是鹅笼。“外国道人”所有的饮食、吞吐,都在笼中进行,除了全套餐饮外,只有道人吐女,女再吐男,两次。

注意,原文已有“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的描述,可见吴均的所谓创意,不过是保时米。而故事情节方面,“查重率”已超60%,你说尴尬不尴尬。

最大的不同,是原版还有后续故事:外国道人跟挑担者到了京城,发现有一为富不仁者,两次施法逼捐:先把他的名马藏进一个五斗罐里,又把他父母收进一个水壶里,富人花钱行善,才把名马和父母还给他。

一个外焦里嫩型故事——怪诞的外壳,包着一个劝人行善的主题。到了吴均笔下,怪诞的更怪诞,劝人行善部分被砍掉了。这倒没有优劣之分,只是吴均把别人的故事洗成自己原创,这种做法也挺超前的。

那么,《外国道人》就是原版原创了?

也不是。

唐代段成式的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其《续集卷四·贬误》中,引了吴均《续齐谐记》的鹅笼故事,注明了出处,最后指出:

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

佛教的《譬喻经》说,从前有个梵志(佛教称婆罗门教徒为梵志,“以梵天之法为志向”的意思,梵天即婆罗门教的创世之神)会法术,曾吐出一个壶,壶中还有一美女,两人用屏风遮人耳目,在里面做爱做的事。后来梵志累了,睡了过去,美女又吐出一壶,里面有一男子,又跟他睡了。梵志醒来,接连把所有人和物都吞回去,然后拄着拐杖走了。我觉得吴均曾读过这个故事,为它的脑洞而惊叹,觉得它是志怪中的至怪,于是就写进《续齐谐记》里。

“譬喻经”是佛经之一类,用通俗易懂的故事阐明佛理,有点像庄子的寓言体。查了一下,“梵志吐壶”故事出自《旧杂譬喻经》(三国时从西域来华弘佛的康僧会翻译),原名《梵术》,全文如下:

从前有一国王,强征很多民女充后宫。王后对太子说,我一辈子居深宫中,不知道这国家是什么样子的,想出去走走,你跟父王申请一下。说了三次,太子才向国王转告。国王应允,太子亲自驾车载母出宫,臣民在道路两旁跪迎,王后忍不住掀开车帘,把手伸出去让人看到。太子见母亲如此失礼,谎称肚子痛,提前回宫。王后觉察到了,解释说,我已不再执着于皮相。太子还是认为,母亲身为王后都这样,其他女人更不用说了。越想越绝望,半夜弃国而去,遁入深山之中。

山路上有树,树下有泉,太子累了,上树休息,忽见一个梵志走来,跳进泉水里洗澡,洗完上岸,先吐出一套餐食,又吐出一壶,壶里出来一个女人,梵志又吐一屏风,围起来当卧室,然后跟那女人在里面“壶天壶帝”。事毕,梵志睡去,女人也吐出一壶,壶里出来一少年男子,跟那女人开始壶来。事毕,女人又把壶吸进;梵志醒来,也把女人塞回壶中,并把壶吸进,然后拄着杖走了。

太子看到这神奇的一幕,似有所悟,回国告知父王,并让父王派人把那梵志带来,事先准备好了三人份的餐饮。梵志带到,看到三份饭菜,说我只有一人,太子说别装了,把你肚子里那女人吐出来。梵志只好把女人吐出;太子又对那女人说,把你那男子也吐出来吧。说了三次,女人才把男子吐出来,三个人就这样吃了一顿饭,太子才让他们离开。

国王问太子,你怎么知道这么神奇的事。太子说,我驾车载母亲出去游览,她居然把手伸出去让人看。我想女人想要的太多了,便假装肚子痛回宫,然后进了山里,看到那梵志吐女人,女人又吐男子,恍悟女人的欲望是不可能禁绝的,请大王把后宫那些女人放出去吧。国王听了太子的话,就把后宫全放了。

梵志能吐壶吐人,并不是《譬喻经》的凭空捏造。印度神话中,婆罗门正是造物之神大梵天用嘴创造出来的。所以,学梵天之法的修道者,吐个壶吐个人,不过是科目三,湿湿碎。

看到吧,这才是原版,主题也不是禁欲,而是强调要承认女性的欲望,反对大权在握者的性垄断。价值观比仿作的《外国道人》劝人为善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谈到《续齐谐记》版鹅笼故事,并说:

阳羡鹅笼之记,尤其奇诡者也……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

鲁迅毫不客气指出,这种脑洞,本非中国所有,唐代段成式就如实说它出自古印度。魏晋之后,佛经翻译越来越多,很多古印度神话都流传民间,文人喜欢它的脑洞,有意无意就“拿来”用,变成了中国故事。《灵鬼志》洗稿还注明“来自外国”,到了吴均手上,他就完全把天竺因素洗白,变成自己的作品。

可见,古印度人脑洞大开,吐出了《梵术》;《梵术》又吐出了《外国道人》,《外国道人》再吐出《鹅笼书生》……推而泛之,西游、封神,都有古印度脑洞的影子,就跟大乘佛教中国化一样,洗洗更健康,洗着洗着,一不小心洗成了中国经典。

当然,中国文人的原创脑洞也是有的。比如,同样是“晋太元中”,中国文人最大的脑洞,就是一个叫陶潜的诗人幻想的、可以避秦的桃花源。那才是这片土壤吐出来的,灿若疮疤的想象力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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