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无光 2024-05-14 08:44 上海
日前,华中科技大学校园里的爱因斯坦雕像,突然遭人涂抹,底座被刷上“世纪罪人”和“大骗子”的字样。虽然肇事者很快被带离,但这事还是让许多人为之困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的人嘲讽,这只是“小将”变老了,还想再重温一下当年打倒反动知识权威的冲动。当然,还有人猜想这是不是中了《三体》的毒,毕竟新上映不久的网飞版《三体》一开头的经典镜头之一就是辱骂“爱因斯坦他有奶便是娘,跑去为美帝国主义造原子弹”。
这并不只是通俗文艺的杜撰情节。1968年,中科院确实曾成立一个“批判相对论学习班”,强调要“革相对论的命”,“中国新时空观把爱因斯坦推下神坛”。
当时的学员们认为,相对论中“同时的相对性”意味着,在中苏冲突中不可能搞明白谁开了第一枪,那这一理论就是在袒护苏联。并不意外,这一批判后来上纲上线成针对爱因斯坦的人身攻击:“他一生三易国籍,四换主子,有奶便是娘,见钱就下跪。”
2018年,一群反对相对论的民科曾起诉果壳网“侮辱民科”。当时有一篇《爱因斯坦的敌人:民科倾家荡产反对相对论 “为了变得伟大”》记录了其中几位的经历和观点,虽然他们内部反对相对论理由各异,但并不妨碍他们成立“北京相对论研究联谊会”,矛头一致对外,“先驳倒相对论”。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但这些人可是很认真的,许多人一辈子就消耗在这一“伟大任务”之中。正如那篇报道所言,对他们来说,“反相对论已经成为了现阶段生活的精神支柱,戳破了,一辈子倾注的心血也就都没了”。
说他们“反智”,他们多半是不服气的,因为他们恰恰也是在用自创的理论反对相对论。准确地说,这更像是那种“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的繁琐神学辩论,每个人还都笃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过,这与其说是为了追求真理,不如说是追求权力——反对权威是为了自己成为新权威。其中一位在当年批判相对论时自认发现了这一理论漏洞的梅晓春说:“爱因斯坦现在是地位最高的,你要是反对相对论了,那你不就成爱因斯坦了?”
如果这只是一小群人深陷在年轻时的狂热中无法自拔,这倒也罢了,但问题是,在这一事件报道的评论区里,多的是有人支持批倒搞臭爱因斯坦。
这才是值得我们警惕的社会现实:虽然倡导“赛先生”(科学)已一百多年,但在这片土地上,科学精神从未真正深入人心,蒙昧而不自知者比比皆是,反智的浪潮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陷入这种精神状态?与其说是他们愚蠢(智力缺陷),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威权倾向的偏执人格:他们把科学知识看作权力,并在一元真理观之下,将真理之争看作是一场我对你错的权力博弈,仿佛承认其正确性就是屈从了权威,而必欲打倒而后快。实际上,当下遍地皆是的“杠精”也是这种激烈反权威人格的表现。
也因此,这种反智现象并不只是上一代的残余,而一直有着深厚的社会土壤,并出现了新的变异。不要忘记,19世纪的欧洲也曾是科学和理性大放光彩的世纪,但到世纪末却出现了相反的发展:以1899年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出版为标志,到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大门洞开了。
我知道,当下很多人担心的与其说是一小群“民科”能掀起多大波澜,不如说是那个年代卷土重来:在爱因斯坦被谩骂、涂抹的事件中,但凡对过往那段历史有点了解的人,都会本能地嗅出不祥的气味——历史是要重演了吗?
我相信,历史不可能简单重演,就算有时押韵,但毕竟在新形势下会出现新变化——这么说很容易被看作过度乐观,但我并不是说新变化就一定比上一次更轻微,只是说,与其恐惧重现,不如去冷静想想我们能做点什么。
一位混迹于这群民科之中的中科院硕士李义廉他曾经提出“民科伦理学”,第一个问题是:
- 应不应该反民科?
- 民科如果自娱自乐我们应不应该反对他?
- 这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用这套理论麻痹自己、娱乐自己,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支柱,我们应不应该反对他?
- 民科如果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我们应不应该反对他?
这些问题确实不容易回答。我想,每个人当然都有权抱有自己的观念,哪怕是错误的观念,就像无论多荒谬的宗教理念都有人信,甚至按德尔图良的说法,“正因为荒谬我才信。”试图用自认正确的“真理”去启蒙对方,既吃力不讨好,也没有必要。
然而,这都得有个边界:只要不造成社会影响,可以随便圈地自萌,理论对错也可以不加评判,但如果造成了社会影响,那必须考虑按其行为来处理。
我也担心这股反智的浪潮,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个社会的防波堤并不牢固。不过,与其被动担心,不如主动发声:想要不在将来输掉,最好现在就表达我们的态度,至少舆论场上此刻还胜负未分。
科学和理性之光不能被掩埋,且不说别的,回顾历史就会知道,那将使我们付出沉重代价。有更多人坚守住这一底线,我们就能离黑暗远一点。这就是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