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党在加沙议题上被逼入困境。
特约撰稿人 谢达文
美国将于2024年11月举行总统大选,如无意外,这次选举将再一次是拜登和特朗普的对决。今年的美国大选面临众多焦点议题,从国内经济、失业率到堕胎权问题,再到气候变化、移民政策,以至在国际上如何应对俄乌和巴勒斯坦议题,这些都将深刻影响选举结果和未来政策走向。“数洞”栏目的“数说2024美国大选”系列,将通过深入分析民调及各种关键议题数据,持续关注这场选举背后的趋势和可能的影响。请按此订阅“数洞”栏目。
在三次否决联合国安全理事会要求停火的决议之后,美国政府在3月21日提出新的决议文草案,终于表态支持停火。草案中虽未“要求”(demand)停火,但首次表示“立即且可持续的停火”是一项“必须发生的事”(imperative),也不再坚持停火必须以人质获释为前提,只说两项目标“彼此相关”(in connection with)。这些转向虽然无法立即促成停火,但以色列政府势必将感受到来自美方的压力。
而从美国内部公众意见的角度来说,尤其在大选年,拜登政府也希望能维持平衡,透过在未来的几个月逐步调整政策和表态,既不得罪希望美国继续援助以色列的一群选民,但面对认为拜登政府协助以色列犯下战争罪行的另一群选民,也能化解他们因此产生的不信任与不认同。
不过,加沙议题真的会影响选情吗?毕竟,外交政策很少成为美国总统大选胜败的关键。一般而言,美国民众没有那么关心地球另一端发生的事情,而且即使非常关心,也未必会因此改变投票意向──从经济到移民,从堕胎权到医疗花费,更可能左右选民的本土议题实在太多了。
单从选举的角度来说,拜登团队之所以开始担忧加沙议题的后续效应,最大原因其实不是有多少民众反对美国对以色列的现行政策,也不是阿拉伯裔/穆斯林和左派/进步派社群对拜登政府的不满有多强烈,毕竟人们对政策的立场不见得会转化成选举时的投票意向,而如果一个议题主要的影响仅在特定社群的“同温层”之内,最终也未必能够影响选举结果。
对拜登团队而言,问题在于这两项条件提供了支持停火方动员的土壤,而动员的阶段性结果也已经显现,有机会影响一些民主党必须赢下的选民群体,进而改变他们的投票意愿,冲击拜登的选情。
民主党的难题:自家选民与独立派选民意向分歧,不容许“轻举妄动”
单从民调来看,面对当前的战争,许多民主党和独立派选民其实对于以色列政府有高度疑虑。
当被询问“您是否同意以色列已经犯下战争罪”时,根据二月初YouGov的民调,民主党选民有29%非常同意、26%同意这个叙述,即认为以色列政府近期的作为是犯罪。即使白宫和民主党大多数主流政治人物都还不愿意公开做出这样的宣称,却已经有55%、过半民主党选民这么想。除此之外,就连独立派选民也都有44%倾向同意,且仅22%反对,正反方也来到相当悬殊的2:1,同样显示对以色列政府的高度不满。只有在共和党的支持者当中,比率才反转过来,只有21%同意“以色列已经犯下战争罪”的说法,另有52%反对。换言之,独立派选民在此一议题上的立场分布更接近民主党选民,与共和党选民彻底相反。单从这项数据看来,民主党、拜登政府应该有空间、甚至有必要对以色列政府更为强硬。
但当问题不只是“谴责以色列政府”,而是“面对这场战争,美国政府该做什么”的时候,民主党和独立派选民就没有那么多人明确站在以色列政府对立面。
根据另一份YouGov在三月所执行的民调,虽然有34%的民主党选民和37%的独立选民支持减少对以色列的军援,显示进步派的呼吁很可能确实有“突破同温层”的效果,但也仍然无法成为多数。
虽然在民主党选民和独立选民中,选择“增加军援”的是少数,但如果跟选择“维持现有军援”的加起来,比例也有三至四成。至于共和党选民的趋势则明显不同,虽然有26%支持削减军援(而且未必是出于人道主义或声援巴勒斯坦,更可能是出于孤立主义),但支持维持的比率也有26%,更有31%认为应该增加,后两者相加超过半数。
也即是说,加沙问题对民主党而言其实更为棘手:虽然许多选民认为以色列犯下严重错误,或许可以多谴责以色列、尤其是总理纳坦雅胡一些──而民主党也确实有越来越多高阶、主流政治人物这么做,包含副总统贺锦丽(Kamala Harris),以及参议院领袖、犹太裔的舒默尔(Chuck Schumer)──但一旦涉及军援等实质作为时,自家选民就已经意向分裂,需要争取的中间派独立选民也同样如此,意味著往哪边移动都有可能失去支持,更何况白宫还需要考量外交策略、游说团体压力等不同议题。
既然如此,从选举的角度来看,拜登阵营最大的希望,恐怕就是人们再怎么关心加沙议题,都不会因此影响投票意向,不会为此反对拜登。尤其,两党领导层都至少在原则上仍然支持以色列这个传统盟友,并无明显分歧,加上特朗普对穆斯林的仇视有目共睹,拜登团队也因此更期待声援巴勒斯坦的选民不但不会倒戈,甚至在大选期间还可能会回流,全力防堵特朗普当选──但2月底密西根州的民主党初选结果,足以让拜登阵营怀疑,状况或许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乐观。
密西根州的十万不表态票,足以令拜登提高警觉
密西根的初选之所以重要,倒不是因为密西根足以“代表”全国的局势,而是密西根本身就是大选胜败的关键。这是因为美国总统大选采用特殊的选举人团制度,导致选举胜负并不取决于谁能在全国赢得最多选民支持,而取决于谁能“赢下少数的关键州,就算差距很小也无妨”。这次选举当中,媒体普遍点名的关键州有六个,握有15张选举人团票的密西根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五个包括同属中西部“蓝墙”(blue wall)的宾州(19张)和威斯康辛(10张),以及乔治亚(16张)、亚利桑那(11张)、和内华达(6张)。
要左右密西根州的选举结果,只需要极少量的选民倒戈或不投票。2020年大选中,拜登在此仅以2.8%、约15万票的差距赢过特朗普,但在2016大选时,特朗普则是以0.3%、1万余票的极微幅差距胜过希拉莉。而目前的民调更显示,特朗普在密西根州反而胜过拜登,差距约3.5%。至于加沙议题之所以在密西根州格外重要,是因为密西根的阿拉伯裔选民高达20万人、穆斯林则有24万人,而这些又是高度关切巴勒斯坦议题的群体。
在这个背景下,二月底的民主党初选结果足以让拜登阵营有所警觉。该州的初选规则允许选民投下“不表态票”(uncommitted),而支持停火的倡议者眼见民调中显示有许多人确实反对以色列当前的作为,决定展开动员,鼓励选民出门投下“不表态”。在初选期间,他们打了超过50万通电话,送出超过60万则简讯,也透过社群网站、实体造访(特别是拜访清真寺)等方式动员选民。由于拜登在民主党内并没有真正具竞争力的挑战者,这么做的目的并非拉下拜登,而在于抗议,表达美国政府目前的政策已经让他们对于支持拜登有所保留。
而这样的动员确实达到了一定结果,不表态票占初选总投票数13%,但由于初选的投票率向来偏低,且每次投票率高低差异甚大,更具参考价值的数据是总票数。这一次,专程出门投下“不表态”的总人数超过10万,不仅多过2016年时的胜负差距,更超过2022年民主党在众议院选举中胜过共和党的票数,并且来到2020年胜负差距的三分之二。民主党先前在密西根以远超过于10万票的票数获胜,是民主党在全国都大有斩获的2018年期中选举,再更前一次就要追溯到欧巴马还在任的2012年。在选情胶著的密西根,10万票的差异绝对不容小看。
但当然,此一结果的意义也不宜夸大。在民主党初选为了表达抗议而投下不表态几乎没有“风险”可言,并不会真的让共和党候选人当选,其意义绝对不等于在大选中真的会不出门投票、甚至投给特朗普。这10万票与其解读成“可能倒戈的选民数”,不如理解成支持停火方的动员实力展现,意味著如果拜登不改弦易辙,这当中除了一些人会因为失望或愤怒而真的不出门投票外,他还很有可能失去这群本来可能替民主党积极动员的团体和社群,进而冲击选情。
不表态票动员,真的动到穆斯林社群外的选民了吗?而停火派动员的能力究竟多强呢?
更细致地看“不表态票”的地理分布,可以发现停火方的动员实力并不仅局限在少数社区,但也不是所向披靡。整体而言,阿拉伯裔/穆斯林选民居多的城镇当然是不表态票的大本营,但停火方的成果并不仅限于此,在其他许多地区也展现了相当的动员实力。至于同样在韦恩郡内,他们则在底特律等黑人居多的选区表现较差──即使黑人对巴勒斯坦的支持普遍超过白人,但较少因为加沙议题而不信任拜登,进而透过未表态票表达抗议。
以民主党在密西根州的最大票仓韦恩郡(Wayne County)为例。该郡是密西根第一大城底特律(Detroit)的所在地,于2020年总统大选开出超过87万张票,而拜登在其中以7:3的压倒性多数获胜,为他弥补了在该州各形各色保守郡无法取胜的困境。而对比全密西根州有13%的选票是不表态票,韦恩郡不表态票更高达17%,并列全州最高,显示拜登阵营的选举动员在此确实面临一定的困难。而民主党今年如果想要拿下密西根州,关键之一仍是在这个大票仓强力动员,催出更多选票──希拉莉在2016年之所以无法拿下密西根,一大主因就是在底特律的催票能力不足,导致投票率过低,即使比率上大获全胜,但总票数不足以弥补在密西根其他地区的落差。
但仔细观察在韦恩郡超过八百个选区(precinct)当中,“不表态票”的分配并不平均,显现即使在同一个郡之内,停火方在各地的实力高低并不一致。
从图表上可以看出,停火方在韦恩郡确实有一定的实力,并非全数都只集中在少数选区。在227个选区中,不表态票占10%-15%,此外共119个选区的不表态票占15%-20%。两者加总,意味著不表态票占一至两成的选区将近四成,这点足以让拜登团队有些担心,知道问题并不只集中在少数社群,这不止是穆斯林跟进不派选民在乎的议题而已,停火派的动员有能力超出同温层。
但拜登团队也会同时注意到,共有135个选区不表态票比率低于5%,还有171个选区的不表态票只在5%-10%之间,加起来超过三分之一,显示停火方动员实力也有其极限。更重要的是,这些选区中许多恰恰是拜登最重点的催票区:在黑人选民占七成的大票仓底特律城,超过四百个选区通算之下,不表态票只有8.7%,在同样以黑人选民为主的弗林特(Flint)和绍斯菲尔德(Southfield)也都只有6%上下。
黑人选票是拜登2020年胜选的关键,在底特律尤其如此。同时,由于世代交替、民权运动的记忆逐渐消散,民主党在近几年来也持续面对黑人铁票流失的问题。此外,回到先前引述的同一份民调,有高达51%的黑人认为以色列政府犯下战争罪,明显多于白人的37%,也足以让拜登团队担心黑人社群是否会响应不表态票的运动,就此而言,最让拜登头痛的情境并未发生,底特律周边的黑人选民仍对拜登有一定的期望甚至忠诚。
在图表的另一侧,有165个选区中的不表态票超过四分之一,而毫不令人意外,这些选区中有许多是阿拉伯裔/穆斯林最集中、也最有政治实力的地区。比如人口过十万的迪尔伯恩城(Dearborn),中东北非裔选民超过半数,是全美穆斯林选民比例最高的地区,在2021年也首度选出阿拉伯裔的市长。而在这座城市中,共计开出6432张不表态票,甚至远高过拜登得到的4526张。邻近的迪尔伯恩海茨(Dearborn Heights)在2021年选出首位穆斯林市长,本次开出2182张不表态票,也略高于拜登拿到的2137张;哈姆特拉姆克(Hamtramck)是美国少数穆斯林占多数的城市,市议会中穆斯林议员也占多数,本次开出828张不表态票,约是拜登433票的两倍。
这样的动员结果是拜登团队真正头痛的原因:2020年他能在密西根取胜,同样倚靠阿拉伯裔/穆斯林选民的高比率支持,而这又进一步仰赖社群领袖和义工们的动员与付出。因此,这些不表态票传达的警讯并不只是“有这么多人可能不会投给拜登”而已,而是阿拉伯裔/穆斯林社群真的可能不配合拜登动员,即使他们不会真的倒戈投向仇视穆斯林的特朗普,都将对民主党的选情有相当的冲击。
同理,在韦恩郡隔壁的沃什特瑙郡(Washtenaw),不表态票比率最高的是密西根大学所在的安那堡(Ann Arbor)和东密西根大学所在的伊普西兰蒂(Ypsilanti),显示拜登在青年进步派选民之间也可能面临动员能力的问题。
加沙议题会持续发酵吗?面对动员困境,拜登团队能够说服社群领袖吗?
对政治人物而言,除了争取中间选民之外,“基本盘”同样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在基本盘当中,不同群选民又各有非常在意的议题,如果在这些议题上让他们失望,就可能会减损自家动员能力,最后因为“催不出基本盘”而落败。
为此,拜登团队已经积极向阿拉伯裔和穆斯林社群领袖招手,希望能够说服他们回心转意。在密西根,拜登先派了竞选高阶干部尝试展开对谈,却被多名领袖回绝,其中,迪尔伯恩的阿拉伯裔市长就公开表示他们的问题不在竞选策略,因此只想跟政策制定者谈话,白宫只好改派高阶国安幕僚到场,并且承认白宫处理方式自始有“不妥之处”(missteps),让人们不相信总统足够在乎巴勒斯坦人的性命。至于在穆斯林社群的另一重镇芝加哥,白宫近日也同样派出高阶幕僚试图展开对话,却被超过三十个社群领袖公开联名回绝,表示再多的会谈都没有意义,重点在于政策必须转变。
在美国的摇摆州当中,有足够多阿拉伯裔/穆斯林选民的其实只有密西根州,就此而言,拜登其实未必需要担心事态扩大,比如芝加哥所在的伊利诺州,19张选举人团票不论如何都一定会投给民主党。但以这次选举之胶著,密西根州又是必争之地,导致拜登阵营必须特别注重此一议题的选举效应──何况,如果这些社群和年轻选民拒绝为民主党动员,也可能影响其他州国会选情,又是另一个拜登团队必须注意的面向,但同时也不能顾此失彼,回头得罪潜在支持者当中不愿削减对以色列支持的选民。
距离大选还有八个月,不论是加沙局势还是美国选情都可能有极大变化,但此时此刻,加沙议题与经济、就业、移民、民主、堕胎权等重大议题并列,其选举效应已经不仅限于进步派与穆斯林社群的“同温层”,至少在密西根州,已经成为拜登选举团队必须思考的关键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