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来了,小说家要死吗:董启章X伊格言X糖匪|中港台三地文化对谈 – 端传媒 –

被AI屠杀之前,作家们,有信心成为更好的AI吗?

特约撰稿人 红眼 发自香港

随著AI技术日趋成熟,对不同创作范畴都带来极大冲击,譬如2023自春到秋荷里活编剧大罢工,诉求之一就是拒绝润饰 AI 生成剧本,是一场关乎饭碗与尊严的工潮。然而,又接连有新人作家以AI作品打败同行,横扫各大指标性文学奖。

算是请枪作弊,还是用得其所,把握大势?连人类作家评审都被“骗过”,是否代表AI创作已经领先人类?不久将来,是否要由AI审判人类创作优劣?如此说来,AI尚未像科幻电影般统治人类,但首当其冲,已在大数据年代迎来一场人类创作者的大屠杀。而展望一个创作者与AI技术共存的新时代,是否太过乐观?

又一年伊始,端传媒文化组邀来董启章、伊格言和糖匪——分别来自香港、台湾及中国大陆,年龄层也介乎三代之间的三位小说家,相聚来谈谈这个“时新”话题。面对 AI 巨兽降临,乐观与悲观,兴奋与忧虑皆有。董启章认为人机一体将会成为新时代的审美标准,甚至是引导社会结构转型的重要时机;伊格言则主张放慢步伐,人机关系需要立宪,建立一个与 AI 共存的安全路线;糖匪则关心技术黑盒造成的权力及人际关系扭曲。

不可为敌,与之为伍,但谁人知道,AI是否都这样想?

董启章:香港小说家。小说《爱妻》和《后人间喜剧》涉人工智能及意识下载等主题。运用 GPT 把自己的作品翻译成英文,于个人电子报 DKC in Translation 发表。借助区块链技术推动分散式出版,自主出版 NFT书《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心》及《自作集 Autofiction》。

伊格言:台湾小说家。曾获选台湾十大潜力人物,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获邀参与美国智库博古睿研究院(Berggruen Institute)于北京所举办的科幻论坛;刊有与台大心理系、脑神经学家谢伯让教授以“一路开外挂!AI与人类的狂飙时代”为题之长篇对谈。

糖匪,作家评论人,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出版小说《后来的人类》《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无名盛宴》,短篇小说集于2022年在意大利正式出版。专注于人工智能后人类方向,好奇人类作为种群的发展方向,以及与人工智能媾和的可能。曾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

端=红眼、伊=伊格言、董=董启章、糖=糖匪
“因此,人类要为 AI 立宪,就是给一个 AI 基本法,限制那些矽谷的科技业大头们,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另外一种生物,如果等到我们让它这样做了,尤其让它有身体之后,也就是给了另外一种生物一个类似人类的自我的时候,它可能就真的会反叛人类了。”伊格言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由DALL·E生成

AI只能生产内容农场?“某些农场文章的质素,我认为就是ChatGPT写的,通常真人去写的话,你还是会做一些汇整,但这些内容农场的文字连汇整的感觉都没有,它从头到尾都没写出任何观点。”伊格言

端:大家什么时候开始觉得AI不再那么遥远,而是大势所趋,已经“入侵”到大家身边?

伊:早在2014年,就出现了那个“微软小冰”(微软亚洲网际网路工程院在中国推出的AI聊天系统)。当时就在北京参加过相关活动。后来它不是还出了一本诗集吗?我觉得那时我们就已经遇到AI写作的问题。但“微软小冰”的诗是写得不好,我意思是说人类的好诗人可以写得比它好很多。也因为诗本来就比较私密,有可能写得比较隐晦,要准确评价一首诗写得好或不好,并不是那么容易。

直到现在,那么厉害的ChatGPT出现之后,这个情况我认为都没有改变。比如说,我同样觉得ChatGPT写的小说很烂,但是呢,确实已经在内容农场上看到一些应该不是真人所写,我认为是ChatGPT写的文章了。就是那种内容农场上最常见的文章,像是钟楚红出道的故事、钟楚红曾经如何风靡一时,类似这样的内容然后配上一张明星图片,就有流量了嘛。仔细看某些这种农场文章的质素,我认为有一部分就是 ChatGPT 写的,通常真人去写的话,你还是会做一些汇整,但这些内容农场的文字连汇整的感觉都没有,它从头到尾都没写出任何观点。所以说AI写作的确已经跟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我认同它现在写的东西还是很普通,用文学水准来鉴定的话,但在一般应用也就是较实用性的文体,它很可能已经做得很好。暂时来说,会被取代的很可能就是机械性的文字操作。

董:我留意 AI 写作可能不是太早,是从 2018 年开始。那时 OpenAI 还是一家非常小型的公司,刚发布了 GPT-2 这个很早期的 AI 模型,让它模拟十种不同的文体,写了十篇短文,包括新闻报导,然后也有奇幻小说,当然它的内容很普通,只是一些拼凑在一起的东西,但从文字风格来说,机器可以模仿不同的文类而去写作,已经令很多人觉得惊讶,在一些外国报刊上引起了热烈讨论。

那时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专栏,是引用卡尔维诺收录在《Literature Machine》这部文集里的一篇文章〈Cybernetics and Ghosts〉。早在 1967 年,卡尔维诺已谈到所谓写作机器,提出有没有可能出现一台写作机器呢?他形容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组合的游戏,就是如何把词语跟词语放在一起,让一个字跟著另一个字,一个接一个有条理、有意义地放在一起。跟 2018 年我们谈到 GPT 是如何运作有点相似,它就是按机率去计算,当你输入一个字,或一个主题,然后后面应该把什么字放进去。不过,卡尔维诺有一个很大胆的观点,但是我非常同意。他最后提到,也许我们根本没需要发明一台文学机器,因为所有作家,在他们运作良好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台文学机器。我们本身就已经是文学机器了,哈哈。

即使进化到 GPT-3.5 还是 GPT-4,我认同它现在写的东西还是很普通,用文学水准来鉴定的话,完全不是一些合格的文学作品,但在一般应用上,也就是比较实用性的文体,它很可能已经做得很好。所以,暂时来说,会被取代的很可能就是一些非常机械性的文字操作,这一类的工作是会被机器取代的,但之所以会被取代,因为它本来就是由人类去做很机械性的东西。当更有效率的机器出现,他们这一批人的工作就会被取代。

但如果说到有创造性的,也就是艺术、文学的那个层次,现在的 AI 技术还是做不到。

所以 AI 没有办法满足我对自我、对存在价值的追逐,它就只是满足一种生产机率、一种消费需求。工具本身是永远不可能构成问题,追溯我们人类的那些历史,问题永远是那些使用工具的人。

糖:我很赞成,我们本身就是一台写作机器,而且要写出同等数量的小说,我们一定更节能,我们是超级便宜的机器。

是什么时候让我觉得 AI 进入到人类写作了呢?键盘输入法。我不知道你们是用五笔还是用其他的,我是用拼音。当我只是打出了两个同音的首字母,它会出现两个是我之前没有想到,但我觉得更好的词语。它提供了某种联想,于某种意义上也对我们的意识进行了引导,而这个引导是不被我们察觉的。

但在我看来,写作它其实是一个在微暗的光线中进行的过程,如果我在写小说、写诗的时候,想得特别明白没有一点阴影,我觉得我的创作是毫无乐趣。所以 AI 没有办法满足我对自我、对存在价值的追逐,它就只是满足一种生产机率、一种消费需求。商业写作的那些作者们,他们完全可以借助这些软体来帮助写作。还有就是它能帮助你生成故事大纲,这个简直太棒了,因为我是特别不爱写所谓的主题跟大纲,那我就可以顺畅解决掉所有需要故事大纲的场合了。就这一点来说的话,你可以完全把它当作工具。

工具本身是永远不可能构成问题,追溯我们人类的那些历史,问题永远是那些使用工具的人。你没有足够的智慧去驾驭,或者去更好地使用这些工具的话,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AI 对创作者带来的问题,就是写作上的同质化。在这种同质化环境里养成的这一代读者,会觉得所谓的诗,所谓的小说、文学,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到我们说 AI 对创作者带来的问题,我觉得就是写作上的同质化。如果它是根据我们现有文本取得数据,那么所有东西就是已有的,对已有的东西进行再生成,哪怕它的序列会有变化,其实只是一个剪贴过程,也就是搜索,剪接,黏贴,一些表面的、肤浅的写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我们可能很早就开始了所谓的人工智能写作。

内容农场的文章很烂,但为什么大家喜欢看?就是我们缺乏鉴别能力,我们被大量同质化文本⋯⋯而且,这种同质化的文本,它不仅仅是来自于人工智能,也来自于我们人类自己,我们在 AI 开始学会写作之前,就已经有大量的这样一种文字生产者,用剪接黏贴,或是所谓的抄袭、洗稿,进行了这种同质化的写作,造成干涸的文化生态。

在这种同质化环境里养成的这一代读者,会觉得所谓的诗,所谓的小说、文学,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个小朋友,他就拿 ChatGPT 改写的一篇海明威小说来炫耀,说它写的多棒。但它只有大概的、很干扁的形,因为它的这种算法的逻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文字下面所有的这些很波澜壮阔的内容,它反馈出来的东西就是一个形式。那我觉得,如果仅是这个程度,小说家就被这样的写作机器打败的话,那你就不妨改行。

AI是另一种生物?它需要身体吗?“AI 最致命的地方,就正正是它没有经验。”

端:以 AI 模仿其他作家的文字风格,能否定义为“抄袭”?但人类作家不也是经常模仿、学习前人的写作风格吗?譬如一个年轻的香港作者,他就是受到董启章作品影响而开始阅读、创作小说,我们跟 AI 还有什么不一样?

董:从表面看是有点相似的,因为 AI 就是去学习既有的东西嘛,而我们人类也是先学东西,然后才写自己的东西,我们都一样受到既有东西所影响,或是去学习,然后再培养自己的修养跟能力。但为什么到我们去写作的时候,我们有可能创造出新的东西呢?因为我们的个人经验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我读的书都是既有的书,但这些书进入我的意识之后,我是在这个基础上再去经历我的生活,每天跟新的东西互动、产生刺激,然后把一些我们学回来的、受到影响的东西变成独有的东西。所谓创意,其中一部分就是来自这种经验。

但暂时来说,AI 最致命的地方,就正正是它没有经验。事实上,它并不存在于一个实在的时空,它是一堆抽象的数据,是一堆没有形态的东西。不过,如果用一种比较客观的想像,将来 AI 发展到某一个点,它会有一种方法,有一些介面让它连接到经验世界,让它能够看东西,能够观察每一天这个世界的发展,跟人类有互动,跟其他的 AI 或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互动,到时候它就有了获得经验的这个能力,变成一个有自己立场跟创意的主体。

当然,现在的 AI 就是没主体性,所以它产生出来的东西都没意义,因为它没有一些有意义的概念在里面,但是当它变成一个经验体的时候,意义就会出现。就是它的互动,它在这个经验世界里的存在,它怎么去介入这个世界,这样子就会产生类似于创意的东西。

伊:我也同意这样的观点,其实大家都在问的问题,就是 AI 到底有没有“自我”。缩窄一点来说,目前看起来 Chat GPT 是没有自我的,它只是把话说出来,说得很像一回事,但你问 ChatGPT 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它其实是不知道的,它的运作方式就是把语言组合,处理语言的构建而已。虽然 ChatGPT 是不会有原创性的,但它有机率创造出一些有用的、实用性的东西,随著技术发展,它生产的东西的有用机率会愈来愈高,以前生产一百篇文章只有三篇能用,后来可能变成有三十篇能用,但那不是 creative writing。

就像刚刚启章老师所说,人类是从小到大一直经由跟外界的情感互动、知觉互动、物理环境上的互动,以及所有人类语言上面的交流等等,我们才长成这样子的,但 ChatGPT 不是,它没有清楚的自我,准确地说,没有“类似像我们人类这样”的自我。既然如此,其实你可以把它当成地球上的另外一种生物,只是它的养成方式跟我们人类不一样,它的自我也和人类的自我不一样。

而这种生物它有可能生产一些,我们觉得可以用的东西,它在生产力上面对我们有一些帮助,对某些原创性比较低的工作有帮助。然而,当这个世界被众多没有原创性的东西所淹没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后代都是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么人类的辨别能力也可能会越来越弱。

有时候觉得甚至 AI 所表现出的这种服从性,以及服务精神,就很像女性在漫长人类历史上所充当的这样一个角色。

糖:我很认同的这一点,就是 AI 它缺乏外部感知,无法和外界进行一个物理世界的互动,或是这种物理世界的经验。但 AI 没有跟外部世界进行沟通,是否就不具有主体性?看你要怎么定义自我,如果自我还是按照人类中心主义的方式定义的话,OK,它没有自我,但如果去破除这个想法来说的话,那么 AI 它其实是有自身的意义。

所有我们现在人类能用语言表达的感受,都是可以用一些化学的、生物的方法去直接传导给 AI 的。人类的所有这些感受其实也就是一个生物电,一个神经元冲动的过程,其实也没有那种那么不可替代。但即便是现在这样,在我们都能产生虚假记忆的这样一个时代,我们人类自己都没有办法知道意识是如何产生的,那么我们仅仅了解 AI 的工作原理跟逻辑,是否就能判断 AI 它没有意识呢?

这事情我觉得它很有趣,有时候觉得甚至 AI 所表现出的这种服从性,以及服务精神,就很像女性在漫长人类历史上所充当的这样一个角色。就是说,其实我们有自己的逻辑跟想法,但是我们跟你们打交道的时候,是使用了另一种工作方式,让你们一直误以为我们就是这么想,我们是这么去思考的,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被视作没有逻辑,没有灵魂,没有主体性。可能是因为我这样的女性、边缘群体身份,我觉得我们是没有那么能肯定的判断 AI 没有没有意识。

伊: 就目前所知,它是没有像人类这样的自我,没有“跟我们一样”的意识。要说它没有自我吗?它可能有,我们也可以说它有意识,只是那个意识或自我,跟我们人类的不太一样。我觉得这是没问题的。像糖匪刚刚说,我们人类连自己的意识是什么其实都还不太清楚,所以我们只知道 AI 的意识,或是 AI 的自我,跟我们人类的不太一样。我是一直主张,应该把 AI 视为另外一种生物,而它的养成、思维方式都跟人类有分别。

但它又同时有一部分跟人类一样,因为它就活在语言之海,是被语言、文本所养大的。所以 ChatGPT 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可以跟我们沟通,为什么你可以问它问题?就是因为这一部分的重叠。人类其实也是活在语言之海中,人类也是被文本喂大的。我们都是听了、读了很多语言而长大,但是人类自我的养成除了语言之外还包括了一些其他的部分,而那些是 ChatGPT 所没有的,就是人类跟实际世界的互动。

或是 AI 的自我,跟我们人类的不太一样。我一直主张应把 AI 视为另外一种生物,它的养成、思维方式都跟人类有分别。

让我想起一部纪录片《少年关影室》(The Wolfpack),一个变态的爸爸,把四、五个小孩从小关在地下室,因为他认为外面的世界都很危险,所以他不让孩子离开地下室,就这样子一直给他们看电影,大概看到了十几岁。而这就类似 AI 的养成方式了,它就是活在这样一个文本之海里。

但人类自我是怎么产生?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讨论,依照拉冈(Jacques Lacan)的镜像阶段理论,人类的自我并不是天生的,你一开始在婴儿时,可能是一大堆碎片的感官经验聚合,比如说你只知道这里感觉痛,那里感觉不舒服,所以你就哭闹,你甚至不知道原来这是你肚子饿了,婴儿时期的你还没有完整自我,要到长期跟母亲、跟这个世界互动,(世界)才慢慢让你知道,原来这是我,这是我的头,原来这是我的脚,原来我有一个完整身体,这是逐渐长出来的一个自我概念。

所以呢,如果我们想要为 AI 制造出一个比现在的 ChatGPT 更类似于人类的自我,理论我们就应该模仿这个过程,给它加上本体感觉的传感器、视觉听觉等其他知觉的传感器等等,意思就是,它们必须要有身体。给了它一个身体,它的自我,像人类的那种自我才能长出来。这是 AI 未来可能的演化路径之一,但我是反对这路径的。

像有些人在担心 AI 会不会对人类造成危害,我是一直主张不要给 AI 身体,或是赋予它们身体要有一个限度。因此,人类必须为 AI 立宪,就是给一个 AI 基本法,限制那些矽谷的科技业大头们,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另外一种生物,如果等到我们让它这样做了,尤其让它有身体之后,也就是给了另外一种生物一个类似人类的自我的时候,它可能就真的会反叛人类了。

基于人类安全的理由,这一个演化方向是必须要被打上问号的。那当然,假设我们是基于幸灾乐祸的心理,我们把这个问号拿掉也是可以的。人类这个种族没有什么好珍惜。

董:AI 的出现,让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有点类似格言所说,它是另外一种生物,或是另一种存在形态。刚才说到自我,说的时候好像就是因为它没有自我,而我们有自我,所以我们才有创造性。当然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说,是会这样判断的,但是它没有我们这种自我,可能也有另外一种形态的东西在里面运作,而那个东西的出现,对于我们人类很多观念,像已经当是理所当然的所谓自我,或是主体性,都是一种挑战。

如果给 AI 一个身体,它就变得跟人类非常类似吗?或者也不完全一样,因为这个 AI 并不会只有一个身体,比如说 GPT 现在就是一个大型的系统,假设我们身边都有一个由 ChatGPT 处理的机器人在我们身边,跟我们交朋友、谈恋爱,它分身变成了成千上万个身体的时候,这个身体还是同一个个体吗?如果它同时连到一个系统,但个别的身体里面又有独特的体验,就是它同时有自我,也有比这个自我更大的一个超自我在后面。这跟我们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当然我们也有类似的概念,就是心理学里面说,我们虽然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但在人类演化的过程之中,我们的心理结构是有共同之处,所以我们都会造梦啊。

但 AI 的状态是更奇怪了,如果它有感知的身体,它的这个经验的部分,跟它的超经验的部分会是什么关系?如果再科幻一点,当它变得越来越强,成为一个 Super Intelligence 的时候,就算是我们不主动给它一个感知介面,它很可能已经能够自行达到这种互动,而我们也不一定能够禁止它往这个方面去发展。

假设我们身边都有一个由 ChatGPT 处理的机器人跟我们交朋友、谈恋爱,它分身成了成千上万个身体,这个身体还是同一个个体吗?

糖:人工智能的超经验,是指什么?

董:超经验就是它还没有实在的物理世界经验之前,它已经有某些东西在里面,类似哲学上面的 a priori(先验)概念。如果再加上这个介面的话,它就可以以这个基础去进入经验世界。
“所以如果 AI 真的有一天具有了所谓的身分性,或者说它变得跟人类有一样的思维的话,它第一步要做的应该就是压榨人类吧。”糖匪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由DALL·E生成

人类将是AI的宠物?“所以如果 AI 真的有一天具有了所谓的身分性,或者说它变得跟人类有一样的思维的话,它第一步要做的应该就是压榨人类吧。

董:还有一点,我不知道大家怎样看,就是所谓的人机合一。

糖:赛博格(Cyborg)?

董:对,就是我们人类的意识跟机器有某种联系、接通这样子。大概两个月前,以太坊的创办人 Vitalik Buterin 发表了一篇文章〈My techno-optimism〉(我的科技乐观主义),他就认为 AI 发展是一定会往前的,我们已不能把它停住,但我们要用怎么样的态度往前走呢?他并不赞同一种盲目的乐观,所以他提出一个概念,就是 Defensive Acceleration,也就是在我们往前的时候,我们要怎么去保护自己,不至于盲目做出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

然后他最后说,当 Super Intelligence 越来越强,如果我们只是放著它不理,有一天它就会超越人类,因为我们没可能跟上它,就算它不把人类毁灭,当所有东西都是 Super Intelligence 帮我们解决了,人类也会在 AI 统治的世界里变成一种类似宠物的存在。所以,要让人类跟 AI 同步的话,最终就要发展出某种人机合一,就是我们意识上能够跟它保持连接,但要怎样去实行,我们还不知道。

糖:这人机合一跟所有的权力关系都很相似,就是说是在一个怎样的权力关系的等级结构里面。格言刚才一直在用养成这个词,你知道吗?我就觉得超危险,充满那种男性的⋯⋯就是男性塑造其他对象的那一种。

但这种养成意味著,其实你是对它有一个塑造。现在我感觉是我们把 AI 当作工具,是我们的一个去解决一些乏味、枯燥工作的这样一个机械性的东西。就很像又回到了蒸汽时代,大部分所谓的这种体力劳动都被机器取代了,今天也是,大部分的这种低价值的,不需要那么原创性的这种工作,都由 AI 来取代。

那之后的权力关系会是怎样呢?就是一个非常反乌托邦的,人类沦为了他们的一个感受器官,而我们失去了我们自己的主体性,但是我们可能因此获得了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我没有权力去定义什么是人类更好的生活,但在我那个反乌托邦的想像里面,那不是我要的生活。但人类其实自己也在不停的把自己的同类工具化,所以如果 AI 真的有一天具有了所谓的身分性,或者说它变得跟人类有一样的思维的话,它第一步要做的应该就是压榨人类吧。

那个时候的话,可能它会许诺我们一个美好未来,然后我们就成为他们的附属。

董: 当然,我们可能会想像一个危险情况,就是 AI 会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上面控制、统治著我们,但我会从比较正面的方向去思考,怎样才能够不让它变成这样呢?

除了 AI,我近年更关心跟区块链(blockchain)和 web3 有关的东西。当然,目前很多人都比较重视 AI 发展,对区块链发展有兴趣的人是比较少。而且这两种科技表面看来是相反的,因为 AI 是由大公司发展出来的中心性系统,区块链说的是分散式(distributed)的、去中心(decentralize)的技术。但我觉得这当代两大科技,事实上是有机会把它们放在一起去理解,也就是怎样可以将 AI 去中心化,把它变成每一个个体都可以从中获得能力的技术。我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 AI 发展成每一个人都可以把握到,也就是跟区块链的精神互相配合。

像早前 OpenAI 发生的内部震动,背后就是关乎一间科技公司的组成跟运作。当初 OpenAI 是一间非牟利机构,强调所有技术都是开源的,所以它成立的时候,是尝试用一种开放模式去发展,跟所有其他的大型科技公司都不同,而且是相反。

但是呢,当它需要更多资金才能发展得更快的时候,它的开放性跟传统科技公司的那种权力架构,即是理念上跟管理上慢慢就出现冲突了。在很多人眼中 OpenAI 是失败了,它会慢慢走向其他科技企业,完全中心化,然后投资者老板完全拥有话语权。

人类之中的绝大多数,看的永远都是眼前利益。当我们要估量一项新技术的利益,其实大家都没能力看到比较远的部分。

伊:有消息说 OpenAI 发生的内部纷争,是跟他们内部对所谓 Alignment(对齐关系)的意见分歧有关。那为什么我们要确保 AI 跟人类之间有 Alignment,为什么要确保它的执行结果符合多数人的价值观呢?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但如果不这样要求的话,我们有没有办法保证 AI 的演化、发展会朝著一个比较好的方向吗?

我自己的看法是悲观的,我觉得人类本身就不太可能做到这件事情。人类之中的绝大多数,看的永远都是眼前利益。当我们要估量一项新技术的利益,其实大家都没能力看到比较远的部分。这点很有趣,在知名的恐怖分子,美国“大学炸弹客”泰德卡辛斯基(Ted Kaczynski)的著作《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中就有提到,在新技术出现的时候,我们是没有能力判断该不该去用的,我们只会看到很表面上的利益,以及很表面的“好用”。

这是人性。我不晓得大家觉得现在大家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机是不是一件好事,智慧型手机是在 2007 年第一次出现的,但如果现在有机会让我选的话,我会希望这世界并没发生过智慧型手机普及这件事情。因为在我看来,我觉得好像坏处大于好处。

科技黑盒:为何AI需要立宪

技术黑盒不断变大之后,不仅让我们置身于一种我们和每个人都亲密无间的幻觉,同时又把我们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孤岛上。因为我不再相信我跟你的连接,我跟你的一致。

糖:这样说可能比较拟人化,就是 AI 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可能并不完全知道。在以前的 DOS 电脑年代,我们大概还会知道它的程序编程,它是怎样的一个因果关系,但自从 Windows 开始,所有的技术变得越来越复杂,也意味著它的黑盒也越来越大。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它带给我们的结果,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正确,它的数据来源以及这个结果是否有私心的。

今天的 AI 技术就给了我一种感觉,或一种幻觉,就是我们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但我们知道的是否就是真相呢?像我遇到的一个上海大学生,他认为 AI 会提供给我们一个公正客观的答案。像我刚才说的,他们就是这种同质化所养成的那一代孩子,他们是看不到数据提供给我们的这些干净的、简洁的、有高效的生活背后是一套怎样的一个逻辑,以及这些逻辑背后是出于谁的利益,谁是既得利益者。

我现在特别不相信巧合,以前如果有一个人跟我意见一致,我心想,我们可以聊得来,可以做朋友,但现在我会觉得,他是不是看了我的社交帐号,是不是大数据把一样的东西推给我们。这个技术黑盒不断变大之后,不仅让我们置身于一种我们和每个人都亲密无间的幻觉,同时又把我们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孤岛上。因为我不再相信我跟你的连接,我跟你的一致,反而让人跟人之间的连接发生了问题,也不知道我是悲观还是乐观了。

伊:我觉得技术黑盒的确是个问题。韩炳哲亦有提到,目前的演算法基本上是以归纳法(induction)为主,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卷积神经网路”就是这样,像是社群媒体上,演算法决定了你可以看到什么,也决定了你不能看到什么,它其实已经巨大到人类没办法搞清楚里面的运作机制,长此以后,这会导致人类过度依赖归纳法,过于依赖数据,相对而言,随著演绎法(deduction)地位会下降,我们的推理能力、演绎能力都会减弱。因为我们只需要知道结果,那就不太需要用到理论,不需要用到逻辑思维,都可以产生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接受,而且愿意遵从的结果。

目前我们已经身处在这种演算法社会之中,未来继续扩大的话到底会怎么样,我觉得也是为 AI 立宪的一个原因。

长此以后,这会导致人类过度依赖归纳法,过于依赖数据,相对而言,随著演绎法(deduction)地位会下降,我们的推理能力、演绎能力都会减弱。

生化人、泛AI是不是公民呢?伊:我很好奇的是,听了我跟糖匪这样子的想法,启章老师会不会变悲观一些?

董:我没有很悲观呀,也不是不同意你们的看法,当然你们的悲观是有你们的道理,而且悲观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态度,谨慎一点,就不会太容易盲目去相信一些东西。不过我有想过的是,对于 AI 未来发展的安全问题,是可以分开五个方向去尝试做一些事情。

第一就是建立 Consensus(共识)跟 Moral code(道德守则),也就是怎么样去用 AI 的伦理问题。比如说,像我们刚才讨论创作里有没有使用 AI,但用在哪里?怎么用?用来帮助你去写什么?这些东西慢慢要有共识,成为一个大家共同接受的文化,也是作为你创作的声明。

第二就是立法跟行政的手段,像是格言刚才说的立宪或是法律手段,其实美国也通过了一些法案去限制 AI 的发展进度,这部分很可能就是由政府去做。

第三种就是发展 AI 技术的时候,公司的管理方式能不能有所改变?能不能采用更开放的、共治的方式,让民众能够参与和监察它的运作?而它也不只是向投资者负责,而是向使用者,甚至是公众负责?

第四种就是以 AI 来制衡 AI,也就是格言提到的 Alignment,或者说是 OpenAI 里面已尝试发展的 Super Alignment(超级对齐关系)。也是因为要投放多少资源去发展这东西,它内部才会出现分歧。Super Alignment 就是尝试用另外一种 AI 去评估和监察其他AI,即是让 AI 之间互相监察,让它不会失控、不会暴走的一种的方法。是用科技的方法去处理科技。跟今日的核武有点像,如果只有一个强大的 AI,它就能够统治全部人类了,但如果是有很多 AI而且互相克制,就没有一个 AI 能够完成称霸。

最后的第五种,就是应用区块链的去中心概念了。这种技术,这种社群的建立方法,有没有可能是慢慢应用在 AI 的发展上呢?当然我不能说是很乐观,但应该也是有事可做吧?

AI 宪法是应该的,但我觉得 AI 宪法并不是单单用来限制 AI 的,它同时是赋予 AI 应有的法律地位,所以也是保障它们的。

伊:我觉得你已经为我们理想中的 AI 立宪提出了一些很好的构想。

董:AI 宪法是应该的,但我觉得 AI 宪法并不是单单用来限制 AI 的,它同时是赋予 AI 应有的法律地位,所以也是保障它们的。我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后人间喜剧》,里面也谈到 AI 生化人,他们是不是公民呢?他们的公民地位是怎么样的?如果他们拥有某种智慧、某种意识的话,他们应该也有他们法定的地位,是要受到法律保护的。

伊:我完全赞同,是应该要在 AI 发展上掌握主动性。但我还是抱著一些悲观的想法,继续发展下去就会发现,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在乎这种主动性,他们会觉得,被 AI 当作宠物也是好的。像《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就说,未来人类的社会阶层依旧是金字塔型的。最上层的人就是知道如何掌握跟利用这些 AI 技术的人,他们就负担起管理任务,而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想要那么主动,为自己负责是很累的事,他们还是会在底下被养得好好的。

董:但是呢,这个问题跟有没有 AI 没关系。没有 AI 的人类社会都是这样子啊,都会出现相同的问题。

伊:对,就是掌握新技术,或是掌握那种有生产力的技术的人,他们就会就形成阶层。

董:几乎在任何的时代,任何的不同社会结构里,人类都是同样被动的。不过,也有一些社会结构,能够让每一个人的主动性变得比较多。最近我读到的一本书,就是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的《力与交换模式》,我非常受到柄谷行人的理论所启发。

他提到人类社会有交换模式 A、B、C、D 四种,A 就是最原始的共同体,即以前的小部族、游民这一种,在这种模式之下,因为规模比较小,每一个人的社会参与及互动都比较强,关系亦比较对等。但人类为什么会变成被动,开始变得被管制呢?就是交换模式 B 的出现,也就是“国家”这个模式。当产生大一统的国家概念以后,人类社会慢慢就变成一种金字塔,就是皇帝在上面,官僚在中间,下面是普通老百姓,而老百姓都非常被动,再没有自己的流动性。

交换模式 C 呢,就是资本主义。资本制度是另一种把人变成被动的,也就是变成消费者的模式。提供劳动,然后消费,只有这两个身份,而这两个身份是在同时存在的,你一边去劳动,然后另一边你去消费,把劳动出来的产品再买回去。所以 B 跟 C 模式都是让人类变得越来越被动的,但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不分什么政治意识形态,事实上都是 B 跟 C 模式的结合。所以柄谷提出了交换模式 D,也就是交换模式 A 的高次元回归。

我们有没有可能重建出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不是基于 B 的国家体制,也不是建基于 C 的资本交易,而是回归到古老社会里的一种共同体召唤,让人变得比较对等,权力也变得比较分散呢?柄谷举的例子是十九世纪所尝试建立的早期社会主义,当然它最终并没有成功。

尽管某些政治社会制度是会让人变成被动,但这并不是必然,有可能在另外一种社会关系里,人是可以主动的,就是一种去中心的,没有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所以,我自己的看法就是,以区块链的去中心技术重新建立一种社群跟合作,很可能就是当代的交换模式 D。它一定程度可以针对人变得被动,变成单纯一个被管制的、提供劳动然后去消费的人,让我们从这样的状态解放出来。

以区块链的去中心技术重新建立一种社群跟合作,很可能就是当代的交换模式 D。它可以让人从变成单纯被管制的、提供劳动然后去消费的被动状态解放出来。

端:将区块链跟 AI 两种技术发展融合在一起,可以实现交换模式 D 吗?

董:我就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不一定要真的实质上去改变整个社会制度,而是在既有的制度下面拥有另外一个空间,让人去实现这种具有自主性的合作和互动。
“我认同它现在写的东西还是很烂,用文学水准来鉴定的话,但在一般应用也就是较实用性的文体,它很可能已经做得很好。暂时来说,会被取代的很可能就是机械性的文字操作。”董启章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由DALL·E生成

AI文学时代:一个叛逆的孩子?端:无论是文学奖、摄影奖,还是绘画奖等,过去一年都出现过 AI 作品夺奖而引发争议的情况,以 AI 作品参赛是否不道德?递交 AI 作品而被取消资格又是否合理?

董: 但现在香港浸会大学正正就有一个文学奖,它是公开要求大家使用 AI 去写诗,然后把你是如何运用 AI 写诗的过程写出来,所以它是公开、明确地鼓励大家运用 AI 写文学作品。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糖:在某种意义上就回应了我们刚才谈到的主动性,就是帮助我们主动的去使用这个工具,而且这里面其实就去掉了一种写作的虚荣心,因为很多人都只是想成为作家,但并不想去写作。他们倒是要开始跟 AI 争夺作家的名衔了。像我现在跟 ChatGPT 合作写一部作品,谁是真正的第一作者?这可能会变得非常复杂。

董:背后就是一个版权的问题。到底 AI 创作的东西有没有版权,它利用学习别人的东西来创作,它有没有侵犯别人的版权?

我是主张版权应该要尽量开放的,传统的版权概念只是把知识封锁,无法让它自由流通。譬如有人拿我的作品给 AI 学习,然后生产一些新的作品,会不会侵犯了我的版权?我真的没所谓,就让它去做。

端:用 AI 创作“骗过”评审的得奖作品,能否称为一部好作品呢?

董:我看将来会产生一种新的美学考虑,就是什么作品才算是把 AI 用得好,你不懂用,用得不好,然后你只是生产出很差的作品。但如果用得好,里面是会有技巧的,也会有它的艺术判断。

伊:我觉得,站在我们人类中心或者是作者中心的角度,如果 AI 写得比我好,那就只好认了,我们要认输。但问题在于何谓写得好呢,到目前为止,判断写得好或不好的还是人类啊。如果未来我们可以开放让 AI 当评审的话,那就触及一个更深的问题,人跟 AI 要如何合作?假设现在人类作者都觉得用 AI 帮助写作是没问题了,那用 AI 帮助评审又如何?

当 AI 继续发展下去,它会产生什么样的自我,而这样的自我会产生一套什么样的审美标准,目前我们还比较难想像。

小说本身也跟人类一样,它有它的演化方式。如果在一种实验性的文本里面跟 Chat GPT 合作,哪怕是加入它生成的烂文本,应该还是会有蛮好玩的东西吧?

董:但这种状态是无可避免的,而且一定会发展到这种局面。但我们就是要准备面对嘛,现在还没出现一套新的美学判断,可能要经过一段时间,很多尝试和错误才能整理出来,但它是无可避免的,逃避也没有用,AI 创作普及是一定会发生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做得很好,不是单纯叫 AI 写出什么,而是由一个有判断力的人运用 AI 创造出一些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们常常觉得 AI 越来越强,走得很快,我们就在后面一直追不上,但我们可以倒转这个思维,因为我们可以有一些东西是比 AI 走先一步的,就是我们先设定一些东西,从我们今天的美学判断出发,用我们的价值观和经验设定一些审美规则,然后让 AI 学习。

AI 是学习人类的东西嘛,所以,它写的东西很烂,就是因为它接触到的大多数都是很烂的东西,那我们要让它学习一些我们觉得有艺术思考、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让它一直学烂东西。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不太烂的作家,不太烂的艺术家的那些人,现在开始都应该立即主动用 AI 创作,做出一些好的作品,然后大家形成一个共识,啊,原来 AI 跟人类共创的东西是可以去到这个美学程度的,而这个程度称之为好,这个审美标准是不会一下子消失,它会一直延续下去。

反而我们现在不去做,所有好的作家、艺术家都只是说我们不懂 AI,觉得 AI 是垃圾,那结果就是让它发展出更垃圾的东西了。所以是我们让它变成垃圾的,我们不要让它变成垃圾,所以我们就得主动一起让它变成更好的东西。不要总是想像下一代会变差,变到很不行,不如我们就先做出一些好东西。

端:但目前有成功透过 AI 写作做出一些你们满意的好作品吗?

伊:我本来都有这个想法。在 GPT-4 刚推出的时候,我很兴奋的立刻去试用了,也希望它能够帮助我去写作。到现在却再没有大量使用,主要就是因为它真的写的太烂了,那如果它的参数变得更多,可以写得更好,那其实是有一定的应用空间。

董:情况跟你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尝试过一段时间,后来再没有用它,就是觉得我自己写还比它好太多了,但我觉得是可以应用在更局部的地方,可能不是小说里面的一个部分,而是需要某一种的文体啊,或是某一种独特的反应啊,那就跟它互动一下,看它会写出什么东西。这些局部的东西都是你作品的一部分,然后从中慢慢去找它的可能性。

我觉得它里面肯定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没发现,甚至是连研究人员都不能完全把握的部分。当然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们都说它没有这样的思考能力,只是一堆文字游戏,像刚才所说,是不是也有一种无意识埋藏在 AI 里面?如果能够找出来,可能会是很奇妙的一个语言宝藏。

糖:我觉得小说本身也跟人类一样,它有它的演化方式。如果在一种实验性的文本里面跟 Chat GPT 合作,哪怕是加入它生成的烂文本,应该还是会有蛮好玩的东西吧?

董:你可以用 AI 写一个小说,然后小说里面就有一个小说写得很烂的作家,哈哈。

糖:我还蛮期待养成一个叛逆的孩子,这种跟我们截然不同的一种逻辑。

将来如果 AI 的技术更普及,或是有更多开源的方法,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参与其中,把自己心目中真是有价值的、好的东西做出来,然后去传播它。

董:事实上如果我们愿意冒险,看看 AI 这东西最终能够发展到什样模样,我们就应该让它变得叛逆,让它发展出我们不能控制的因素。但当然,这也非常危险。

在《Pluto》(浦泽直树原著)这部动漫里有说到,当 AI 发展超越某一个程度的时候,科学家就要将一些负面的因素加进去,像是仇恨,或者恐惧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我们觉得 AI 是不应该拥有的,因为这会令它变得非常危险,有可能出现灾难性的局面,但当然,这部动漫还是非常乐观的,认为通过仇恨和愤怒,这些人类的负面情绪,反而可以令 AI 成长,变得更像人类。我觉得跟 ChatGPT 对话的时候,有时很没趣的地方就是它的反应非常正面,它没办法承受一些奇怪的、不正常的负面东西,然后当你一直把负面的内容灌进去,它就会停机暴走,它就会疯掉。

糖:在科幻作品里,我们想为机器注入负面情绪,但是在人类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希望从自己身上剥离这些负面情绪。这两个对比还蛮有趣的,也就是让我想到,也许未来机器会变得像人,人会变得不像人。

端:但就算我们乐于建立一套文学审美标杆,它很容易就会被今日的演算法机制所淹没。比如抖音短片和内容农场的文章,甚至经营网络媒体,如今都需要迎合演算法的喜恶标准而作出改变。在 AI 所执行的另一套运算逻辑里,或者点击率和传播速度就已经是它的审美判断?

伊:因为人类就是这样,我们可以说是庸俗啊,如今我们已经把很多事情、很多判断都外包给演算法了,这些演算法是有黑盒的,人类已经再没有能力去好好检视里面的每一个参数,而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它。

在 20 年前,我们可能还会觉得人类的思维、推理和逻辑能力有著比较高一点的地位,但智慧型手机的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了,而 AI 的普及也加剧了这些落差。

我赞同我们要主动去做一些事情,但是好像不会成功,哈哈。我觉得我们最后应该是会败下阵来。

董:但这不单纯是 AI 的问题,人类社会历来都是这样子的,比较通俗的,不是特别好的东西,往往是最受欢迎的,而你觉得非常有艺术性的东西,都会比较少人欣赏啊。当然 AI 会让这个情况更严重,因为它的传播影响能力更大,危机是存在的,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尽量做出好的东西去抗衡它,而不是坐著就让 AI 变成一个很坏的东西。

将来如果 AI 的技术更普及,或是有更多开源的方法,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参与其中,把自己心目中真是有价值的、好的东西做出来,然后去传播它⋯⋯我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它就一定会变得很差,反过来说,即使我们立即去做一些好的东西,它可能同样也会变差,但至少会没那么差,或是没那么快变差。我觉得这不是乐观,而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伊:我赞同启章老师的做法,但我觉得,他说的是一个没办法之中的办法。那是对的,我赞同我们要主动去做一些事情,但是好像不会成功,哈哈。我觉得我们最后应该是会败下阵来。

尾语画外音

(虽然今次对谈照片和录音逐字稿都由 AI 代工,也就是说,当我们在讨论人机一体的时候,它本身已是某种意义上的人机一体;但今次对谈内容及文字整理,都没有 AI 参与其中。或者不久以后,更进阶版的文学 AI 会成为对谈作家之一,甚至取代了我这个撰稿人的角色。但到时候仍然有人会想看 AI 撰写、由 AI 对谈的关于 AI 创作的讨论吗?到时候可能已没有讨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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