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西塞罗 August 07, 2023
不知道算不算太晚，我最近才开始在补《黑暗荣耀》这部年初引发热潮的韩剧。
这部剧的故事主题很明确，就是将女主文东恩在高中时代遭遇了以女二朴涎镇为首的一帮校园恶霸的残忍霸凌，被逼退学，然后卧薪尝胆18年，最终对功成名就的几个昔日同学兼仇人展开报复，并让他们身败名裂的故事。
听我这样简述，你可能觉得这剧主题土的掉渣，但严重推荐消遣时看看，因为看了真的让人感觉非常爽，非常解压。
我觉得韩剧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韩国人拍电视跟他们做泡菜一样喜欢给“猛料”
。快意复仇和浪漫爱情、一夜暴富一样，都是人类底层的心理需求，所以当年的《我的野蛮女友》、前几年的《鱿鱼游戏》一样，《黑暗荣耀》凭着韩剧直击痛点的本事，又火了。
但我相信任何之所以能拍的这么火绝非偶然，编剧肯定是做了大量功课的。
比如在该剧当中，与“复仇爽文”的鼻祖、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就存在大量的“同律”桥段。
的确，不管是有意在致敬还是无意中受了影响，《黑暗荣耀》与《基督山伯爵》从故事框架到复仇逻辑的确都是非常相似的。
首先，二者的故事动机，都是主角在多年前遭遇了“恶人团”的合伙伤害（《黑》是校园霸凌，《基》则是诬告陷害）、
其次，主角都经历的了被戏剧界俗称为“灵魂长夜”的潜伏期，修炼自己的心性、磨练自己的能力、脱胎换骨完成脱变（《黑》是女主文东恩读大学、成为教师，《基》这是男主爱德蒙·邓蒂斯蹲监狱、学知识、成为基督山伯爵）。
最终，当主角在多年积累后重新出山时，她或他所要复仇的对象们大多都已经功成名就，而主角的复仇手段则都是因势利导、在不脏自己手的前提下靠揭露被复仇对象往日的恶行和丑闻，按照昔日仇怨与罪责的轻重大小，让昔日“恶人团”成员一个接一个的身败名裂。
甚至主角对当年陷害他的主谋的报复方式都是如出一辙的，
《黑暗荣耀》中的文东恩曾对朴涎镇公开她的复仇计划说：我要夺走你的一切，让你的所依赖、骄傲的朋友、亲人一个接一个的背弃你。
而基督山伯爵对其最恨的仇人兼情敌费尔南，也不仅让其失去了荣誉和地位，还让他的妻子和儿子认清了他的丑恶本质，离开了那个被其玷污的家，最终逼着费尔南在绝望中开枪自杀。
哦，对了，还有故事的最后，让主角在完成她们复仇大业之后，继续为之活下去的信念——爱情、等待与希望。
当然我不确定编剧是否有意借鉴了《基督山伯爵》。如果没有，那只能说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恩义与爱情是多种多样的，而最快意的复仇却总是相似的。
但在我看来，其实《基督山伯爵》与《黑暗荣耀》最大的相似点，还在于它们采用了同样一种可以说是“叙事诡计”的讲方式，规避了现实复仇故事当中最容易出现的那个道德困境——当你卧薪尝胆十几年，假如你的复仇对象已经弃恶从善了，或者他当年对你的行为压根不值得你如此过分的报复，你该怎么办？
比如，很多观众在看《黑暗荣耀》时，会忽略的一个问题，校园霸凌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在现实中其实一直存在一个惩处悖论——
对于被霸凌对象来说，当年的往事的心理伤害可能是极大的，甚至如剧中所言，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不为过。
可是对于霸凌对象来说，这种行为很可能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片段。很多在校园中霸凌过他人的人，也许“长大了”、“懂事了”，就真的成了遵纪守法的良善之人了。
这个时候，受害者找上门来，说你当年伤我伤的极深，我这一辈子都被你给毁了。当年的施害者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付出什么样的赔偿，对被害者谢罪呢？
我觉得校园霸凌，以及其他一切人与人之间的陈年旧怨最难解的死结——如果当年作恶的人，他改悔了怎么办？
比如我在网上就看过这样故事。说某位女生在小学的时候曾经遭受过同班一个男生长期的霸凌，留下了深切的心理阴影。许多年后这位女生终于鼓起勇气，发了封长信给对方，希望对自己郑重道歉，帮自己度过这个心结。
那个男生也确实诚挚的向其道歉了，可是女生在被道歉之后依然觉得“过不去”。甚至反而心结更重了，“他的道歉是有诚意的，但我不想原谅！”
于是她把这份聊天记录在打了仍能看清名字的马赛克之后贴到了网上，为的就是“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以牙还牙。”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中其实非常常见，那请问，如果作恶者已经改悔，复仇者依然想要报复，这样的报复，还是是正义的么？若不正义，受害者此生成为废墟的痛苦，该由谁来抵偿？
这才是现实中的复仇最容易遇到的悖论。
真要说起来。我在初中的时候也有过疑似被霸凌的经历。
别看我后来考上了名校，但初中有一段时间，我的学习一度极差，尤其是英语，甚至考过零分。原因倒不是我不努力或没有学外语的能力。而是当时我们班的那个英语课代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以权谋私，借着收作业、代老师批改小测的便利对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公开索贿——当时也就是大家轮流给他买个冰棍、零食、干脆面小卡片什么的。我这个人从小性格就比较“愣”，觉得这不对，就不仅不给他“交贡”还举报了老师，结果被这位同学知道后长期打击报复。
每次我交作业他不仅先检查、鸡蛋里挑骨头，批改小测时还故意判我低分。久而久之，我在英语老师那里的形象就极为恶化，受罚无数，成了同学嘲笑的对象，一度甚至连学也不愿上了。
而我和那位英文课代表同学“恩怨”的终结也特别有意思，初三的时候，加开了物理课程，我因为在这科目上有点天赋成了物理课代表，而物理老师当时刚好是我们的班主任，身高一米八，还是什么市业余散打冠军。于是我就去找我那位英文课代表同学，就说了一句话“你要是以后再这么‘检查’我的英语作业……那我也这么‘检查’你的物理作业！”
就这一句话，他就老实了。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当过“差生”——除了英语欠下的“旧伤”很久很久才补齐了之外。
多说一句，少年的我从此事中得到的最大启示，就是不受监督的权力（哪怕是课代表这种儿戏般的小权）是腐蚀人道德、造成他人痛苦的最大恶源。所以我这辈子最看不惯“滑吏”。
当然，今天想来，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成了笑谈。我阴差阳错的没有因为这段往事太影响自己的学业，考上了名牌大学，有了还算让自己满意的人生。
可是如果这个故事没有这样发展呢？如果我因为这段“类霸凌”厌学弃学，走上了另一条路，我是否也应该向我那位同学讨要我“失去的人生”？
而矛盾的是，我那位同学虽然小时候很有一点“滑吏”的恶德，可是长大了以后，他九成九应该已经懂事改悔了吧？剩下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恐怕又有九成九，他没办法像当年“检查”同学英语作业一样，获得那点刁难他人的小权。他多半已经泯然众人，成为了你我一样的“平凡好人”，那请问对于这样一个“平凡好人”我又是否该过分复仇或者索要一个道歉呢？
是的，现实中“复仇”的最大痛苦，不是你能力不够，而是时过境迁，当年的作恶者已经改悔，或者他对你的伤害，虽然伤你很深，但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难足大惩的小罪。
所以，你发现没有，《黑暗荣耀》给主角开的最大的一个“金手指”其实也就在这里——它让剧中所有欺凌过主角的人，都“顺溜”的一路坏到底了，学生时代霸凌同学的“恶人团”，在成年后也各个吸毒、滥交、造假、出轨、欺诈勒索、甚至毫不犹豫的谋杀。甚至连主角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也一坏到底，十几年如一日的坑女儿，没有展现对女儿的半点恩情。
反派们的这些行为，给主角报复自己的私仇提供了一种至关重要的“过度合法性”——原本中学时霸凌他人，哪怕是用直发器去烫同学的皮肤，在东亚文化圈里也无法援引海洋法系的成文法判你个百八十年之类的，顶多就是公开道个歉、退学了事。可是你现在居然杀了人……
那就好说了。我替天行道，把送你进局子把牢底坐穿，这就不为过吧？
所以，你千万别改，你若改了，我还怎么复仇？
这个规避复仇悖论的讨巧的“叙事诡计”，其实在《基督山伯爵》当中就被频繁采用了：
在大仲马的小说中，复仇者基督山之所以能不脏自己手的同时引发恶人团的火并和内乱，就是因为恶人团在陷害了主角之后，依然各自作恶不断。这就让主角在扮演“复仇天使”时，可以不遭遇任何道德和法理悖论的快意恩仇。
确切地说，在这些复仇爽剧中，与现实中我们看到的那种时好时坏的“机会主义作恶者”不同，持续作恶的人其实大多更像是一种先天“无良症”患者，是一种心理残疾。
比如《黑暗荣耀》中女二朴涎镇在这一点上就特别典型，她的同伙兼姘头全宰寯是先天性色盲，而她则是先天性“心盲”，把恃强凌弱，欺辱他人视为理所应当，进别人的屋子也从来不知道脱鞋以视起码的尊重。这样的无良症患者这样的无良症患者由校园霸凌发展为成年后系统作恶，最终招致陨灭，就是一种必然。也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于是我们也能听懂了女主在她那个混蛋母亲烧她的屋子、并逼她下跪求饶时为什么那样说：“妈妈，谢谢你！谢谢你一点都没变，这真的太好了！”
同样的意思，其实女主也一再像反派团表达了：谢谢你们一点都没变，这真的太好了！
是的，如果我们对自己足够诚实，那么我们应该承认，对于
那些我们人生中放不下的作恶者，我们其实心底里害怕他们改悔、从善。因为一旦他们痛改前非，作为一个好人，我们就不得不对他们宽恕，只让他们接受有限的痛恨与惩罚。这其实对受害者更加痛苦，一点都不爽。
而如果他们持续作恶，甚至以黑暗为荣耀。那因为这就意味着这些恶人们不配得到宽恕与救赎，并迟早将因自己的恶行招来罪有应得的毁灭。
所以，让恶人沉沦在他们的黑暗中，自以为荣，不得改悔，给主角提供源源不断的道德动力与合法性，这才是一切复仇爽剧都会开的最大的那个“金手指”。
“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这是《新约·马太福音》里的话，因为后来出了个经济学上的马太效应，很多人误以为原文也是在说金钱。
但实际上，与同章节其他的譬喻一样，原文的本意想隐喻的其实是人的德操——与戏剧一样，宗教也期望善恶的殊途，能像滚雪球一样“善人愈善，恶人愈恶”，如此才好判别，谁该上天堂，而谁该下地狱。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终究是美好的——对于那些伤害过你、做过恶的人，如果他们愿意迷途知返，道歉、改悔，那是好事，你可以宽恕他们，也放过自己。
但若碰见一个拒绝改悔、一路把恶行贯彻到底的人，那你也不必悲伤，你要知道这更是好事，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反派更容易成为复仇目标，因她自己的恶行招致最惨烈而罪有应得的毁灭。
光照在黑暗里 黑暗却不接受那光，
反把自己的黑暗视为荣耀。
然这自以为计得的黑暗荣耀，
正是对恶人最残酷的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