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问题比个别地方政府理财失当更深远。」
谢达文
本月月初,英格兰伯明翰(Birmingham,台译伯明罕)地方政府发布所谓的“114条通知”,也就是一般所谓的宣告破产。
不论是英国还是华文世界的网路上,都有人将破产归因于一群女性员工控告伯明翰市“同工不同酬”、奖金发放不公。法院判决这群女性员工胜诉,伯明翰市因此必须赔偿,相关支出约为七亿英镑。
确实,这笔七亿英镑的支出,加上资讯系统建置问题又必须追加一亿英镑解决,两者同时发生,可以说是伯明翰市受到的最后一击。但更核心的问题是,伯明翰的财务为何如此不堪一击?英格兰第二大城市的财务,怎么会被一场诉讼加上一次资讯系统更新打倒?
这似乎反映了更根本的体质问题。而这个问题并非伯明翰独有:截至2018年,英格兰历史上只有一个地方政府曾经“宣告破产”,但2018年至今,包含伯明翰在内,已经有六个地方政府宣告破产,其中位於伦敦南部的克洛敦(Croydon)甚至在两年内宣告三次。更有甚者,有研究报告评估,两年内可能会有26个地方政府步上破产的后尘;地方政府官员的问卷调查也显示,在北英格兰﹑中部及南部海岸的47个地方政府中,高达三分之一的地方政府正在考虑明年是否要宣告破产。
体质问题的一大成因是营养不良,至于为何营养不良,就必须从2010年起英国政府的紧缩政策(austerity,又译撙节政策)谈起,这篇文章将以五个图表说明这个情况。
紧缩政策导致中央拨款节节下降2010年起,保守党主政的联合政府宣称由于政府赤字过高,所以必须大幅削减预算,而给地方政府的经费便首当其冲。
这也就是所谓的紧缩政策(austerity measures)。从2010/11年度起,中央分配给地方政府的经费大幅下滑,一直到2016/17年才开始稳定。十年间,总经费从344亿英镑下滑至226亿(经2019/20物价校准),跌幅超过三成。
主要财源削减三成,造成的困难已经可以想见,但这点在英国又特别严重。这是相对其他国家,英国各地方政府收税能力很低,财务因此更高度仰赖中央政府。
根据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统计,在2018年,英国的地方政府税收占总税收比率只有5.1%,换言之,英国人一年缴的税,一百英镑当中只有五英镑是缴给地方政府,是世界七大工业国中最少,在 OECD 38个成员国中,也只有9个国家少于英国。
当然,各国的中央地方权责划分不同,地方政府的法定地位和必须承担的任务也差异很大,不能直接从税收能力推断地方政府的财政困难与否。但正是在这样的制度背景下,中央政府政府给予地方的经费一旦大幅缩减,英格兰各地方政府就更左支右绌。
越需要钱的地方,反而越拿不到在这个大趋势下,全英格兰各地地方政府都在苦撑。但社经条件越差的地方,财务紧缩带来的压力反而越庞大。这是因为条件较差的地区本来就更仰赖中央政府的支援。
英国最知名且无党派的智库Institute for Fiscal Studies(IFS)于今年8月发布报告,直指英格兰的财务分配体系已经崩溃(broken down)。智库的研究人员综合各项因素(人口、失业家庭子女数、道路长度等),在“总经费不变”的前提下,估算2022/23年的经费如果“按照需求公平分配”,各地方政府应该分得多少。接著,他们将这个经费需求估算与各地方政府实际获得的经费比较,结果发现,社经条件最差(deprivation,由收入、就业机会、疾病、犯罪等指标综合计算)的区域获得的经费,其实照理来说应该要增加9%,也就是每人平均应该多分得92英镑的地方政府经费,才算是公平分配,次差的区域也该增加7%、每人平均68英镑,反而是条件最好的区域多拿了15%,也就是每人平均108英镑。
为何如此?原来英国政府实际上所执行的紧缩政策,不只把饼做小,也让饼的分配更不公平。
IFS另一份研究报告指出,在2015/16年之前,也就是经费删减最严重的期间,政府完全没有考虑到各地经济差异,所有属于同一法定类别的地方政府,中央分配款都被以相同的幅度删减。但比较富裕的区域,地方税收通常较高,受到的冲击还相对小一点;反而是比较穷困的区域(比如伯明翰),地方税收较低,本来就更仰赖中央的分配款项,所以中央分配款删减对财务的影响更为巨大,让他们更难支应在地居民的需求。
法定义务不能缩减,只好关闭图书馆、不修马路但不论贫富,经费大幅受限下,英格兰各地方政府只好缩减各种开支。
但是,有些经费是不能削减的:英格兰有部分地方政府,依法必须担负社会照护支出,照顾老人、身心障碍者、有特殊需求的儿童等。这些法定义务大致明确,地方政府不太有回避的空间,加上人口高龄化等压力,十年来地方政府社会照护总支出因此不减反升,上涨了8.3%。
这也意味著地方政府必须拿其他领域开刀。整体而言,社会照护以外的领域,地方政府从385亿英镑下降到289亿,总支出下跌了四分之一。
其中受伤最深的就是被认为最不迫切的领域。十年来,文化相关的支出下滑最多,降幅高达36.8%,超过三分之一。另外,地方发展与计划的经费被大砍35.7%,用于协助特殊教育学生等业务的经费也缩减31.6%,道路交通则下滑23.6%。
影响所及,许多地方政府因此必须关闭图书馆、公园、博物馆、社区活动中心、游泳池、足球场,甚至公共厕所;道路欠缺维护,遇到问题修复也很缓慢;公车更被迫减班甚至停驶。
再以食品安全为例:地方政府食品卫生稽查的次数下滑49%,几乎腰斩;地方政府依法排定的食物安全检查,只有37%真的有执行──毕竟财务压力下,地方政府被迫遣散食品卫生稽查人员,人力缩编45%,不但缺乏经费,也根本缺乏人力执行法定职务。
财务危机下,地方政府冒险投资如上所见,地方政府财务紧缩,各项服务已经砍到见骨,但增税的空间有限。为此,各地方政府必须另觅财源,其中有许多就转向房产投资,但这反而可能带来更大风险。
在紧缩政策实施之初,英格兰各地方政府通常还无意投资房产,前三年都只有十来个地方政府活跃于房产市场。但随著财务越来越困难,更多地方政府起而效尤,尤其在2016/17年度,活跃于房产市场的地方政府从41个倍增到83个。
这些地方政府在金钱压力下,希望透过投资开源,但投资也意味著风险。今年6月,沃金(Woking)政府宣告破产,主因正是房产投资失利,以致无力偿债。而克洛敦政府也铤而走险,借贷5.45亿英镑投资一座购物中心和一栋旅馆,却没能获得预期的收益,购物中心关闭,旅馆破产,等到疫情一发生,马上无力应付。
“Nothing works in Britain anymore”到目前为止,几个破产的地方政府,都遇到投资失利,或是意料之外的开支,才引爆财务危机──沃金和克洛敦的投资策略太过冒险,伯明翰在发放奖金时偏袒男性员工,被法院要求赔偿女性员工等量金额,却拿不出钱来。
但是,紧缩政策实施13年后,英格兰各地的地方政府都已经有严重的体质问题。这些遇上即时导火线的地方政府最早被击倒,但许多地方政府也已经在破产边缘。地方政府面对的问题,在其他领域也已经逐渐显现。当初,保守党政府为防选民大幅反弹,在推动紧缩政策没有直接关闭学校、医院,但暂缓投资、减少拨款的后果经过长时间始终会浮现。
经过13年,问题浮现的时刻终于到来──除了地方政府服务缩减以外,政府减少医疗投资,导致急诊等候时间大幅飙升;校舍翻新与整修的计划经费被砍,而目前英格兰已有至少147所公立学校面临校舍倒塌的危机;此外,本月英国一名重刑犯越狱,也有保守党议员将矛头指向这几年来的监狱维安预算缩减。
“在英国,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办得好”(Nothing works in Britain anymore)──这句话看似非常极端,但有民调显示,已经有过半、高达58%的民众赞同这句话。保守党内部也有人担忧,这样的论调将主宰下次的选战,让保守党更有可能溃败。许多媒体都出现“崩坏的英国”(Broken Britain)这样的用语,就连立场偏右的《旁观者》杂志(The Spectator)都刊登了经济组主编的评论,标题就是〈崩坏的英国:哪里做错了?〉,文中也把矛头指向紧缩政策期间错误的资源分配。
面对地方政府破产问题,首相至今仍可坚称,问题出在个别地方政府的财务管控失当。但是,面对紧缩政策的长期后果陆续浮现,生活的各个面向都出现警讯,选民是否真的买帐,就是另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