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悬念,从电影一开始就吸引观众,所以这是一部用惊悚片包装战争片和人物传记片的混合类型⋯⋯」
特约撰稿人 谭剑 发自香港
“如果外星高智慧生物存在,为什么人类还没找到?”
提出这问题的是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他参与过曼哈顿计划,是奥本海默的同事。
这问题有不同理论去解释,其中一个是:外星高智慧生物拥有超高科技,因此可能自我提升并超越(transcend)到另一境界,或者,被自己发明的科技毁灭。
“超越”遥不可及,但对拥有核子科技的我们来说,这个自毁理论,无疑也是警告。如果外星人有可能毁掉自己,为什么人类能例外?
我们利用原子弹彻底终结了二次世界大战,但到头来有没有可能最终也会毁于核子战争?
这也是诺兰在这部改编自凯.伯德(Kai Bird)和马丁.舍温(Martin J. Sherwin)2005年出版的得奖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的恢宏电影里,主角奥本海默念兹在兹的问题。
但更叫人头痛的是,身为研发原子弹的曼克顿计划的主管,他看著蘑菇云升起时,想到自己就是这个祸根的源头。电影安排他引用《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其中一句:“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集合所有诺兰电影的签名式《奥本海默》是诺兰的电影里节奏最快的一部,他采用快速如动作片的节奏,急不及待去讲述奥本海默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部长达三小时的电影是导演诺兰的集大成之作,既有《死亡魔法》(The Prestige)层层叠叠的繁复结构,也有《潜行凶间》(Inception)的团队建立,《蝙蝠侠-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的发人深省和无奈,《天能》(Tenet)里的谍对谍,《玩跟踪反跟踪》(Following)和《凶心人》(Memento)令人意料不及的最后反转,和《星际启示录》(Interstellar)的科学细节。所有诺兰电影的签名式,都可以在本片里一一找到。
这是他的magnum opus,也是他执导过最长的电影。除了原子弹试爆一场外,几乎全是靠对白推进文戏,怎样维持观众专注力三个小时,诺兰用了两固方法。暂时只说第一个,就是极快的节奏。
《奥本海默》是诺兰的电影里节奏最快的一部,他采用快速如动作片的节奏,急不及待去讲述奥本海默波澜壮阔的一生。换了是用正常的节奏,可能是一套千头万绪的迷你电视剧,但本片几乎只把剧情集中在奥本海默的主线身上。席尼·墨菲(Cillian Murphy)拿到手的剧本,是用闻所未闻的第一身去写。
诺兰虽然通过奥本海默去介绍其他人物,也没有深入挖掘他们的内心,但往往能精准描绘他们的性格特质,如太太凯瑟琳·奥本海默(Katherine “Kitty” Oppenheimer)(Emily Blunt饰)。她骂奥本海默和出卖他的同事握手,多年后拒绝和对方握手而且摆臭脸,这两场戏Emily Blunt都演得霸气外露。Matt Damon饰演的莱斯利·格罗夫斯(Leslie Groves)将军的小心谨慎。Tommaso Antonio Conti饰演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虽然只有三场戏,却把天才科学家的魅力演得入木三分。
电影的黑白部份是从美国原子能委员会(AEC)主席路易斯·史特劳斯(Lewis Strauss)的角度去说。由小劳勃·道尼(Robert John Downey Jr.)饰演,他洗掉钢铁人的味道,成功演出一个城府很深的政客。
即使电影里人物众多,但诺兰并不是从奥本海默参与曼克顿计划开始,而是从他在剑桥大学基督学院的研究院说起(1924)。
奥克海默其人
这段音乐也是整部电影的主题,变奏在全片一再出现。诺兰虽然没有把音乐填满整部电影,却不断利用同一条音轨横跨不同时间线的多个场景,这是他抓紧观众专注力的第二个技巧。
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结束了六年,十九世纪盛行的浪漫主义早已分崩离析。奥本海默听的音乐不是布拉姆斯不是华格纳,而是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那个惊世骇俗、上演时引起暴动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1913);他看的画作是毕加索(Pablo Picasso)的立体派作品《Woman Sitting with Crossed Arms》 (1937);读的诗作是艾略特(T. S. Eliot)以晦涩著名的《荒原》(The Waste Land, 1922)。
以上作品都在电影出现,表现奥本海默这人想法前卫。电影没有用史特拉汶斯基的音乐,而是全片采用了配乐家鲁德温·葛瑞森(Ludwig Göransson)的音乐。《Can you hear the music sing》这音乐开头的小提琴独奏表现出迷雾感觉,然后用另一段轻快的旋律切入,表达奥本海默对进入新世界的好奇。
这段音乐也是整部电影的主题,其变奏在全片里一再出现,包括在最后一幕(即OST里的Destoryer of Worlds)。整个OST长达94分钟。诺兰虽然没有把音乐填满整部电影,却不断利用同一条音轨横跨不同时间线的多个场景,这是他抓紧观众专注力的第二个技巧。
奥本海默成长的二十世纪上半叶,是量子物理学的黄金时代。普朗克(Max Planck)、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玻尔(Niels Bohr)、薛定格(Erwin Schrödinger)等这些至今仍然响当当的名字,就是在当时驰骋的物理学家。
然而,就像他喜好的艺术正在悄悄改变世界,世界的政治格局也正在转变。
“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推翻俄罗斯帝国后,共产主义以雷霆万钧之势影响无数向往理想乌托邦的年轻人。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和德国堀起,其后纳粹德国以机动能力强的新型武器征服欧洲。结果,脑海里只有量子力学、身边有不少朋友、女友Jean Tatlock(由弗洛伦斯·皮尤饰演)、太太Katherine Puening(由艾米莉·布朗特饰演)和房东(没出现,电影里只用一句对白交代)、弟弟(由狄伦·阿诺饰演)和弟妇(由艾玛·杜蒙)都信奉(或曾经信奉)共产主义、人生理应非常单纯的奥本海默,被拉进研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
身为著名物理学家,奥本海默接触的名人多不胜数(从演员表可以看出来),但为免失焦,诺兰在电影里安排不少人物只出现一个镜头,如数学家哥德尔Kurt Gödel,并特别提到他有厌食症,其实是怕被人在食物下毒,最后也因营养不良而身亡;或者是人物出现了,但并没有交代名字,如举手自愿担任打字员的捷克裔化学家Lilli Hornig(Olivia Thirlby饰)跟随丈夫Donald Hornig(David Rysdahl饰)加入曼克顿计划。而在试爆原子弹前后打鼓的那位物理学家,虽然连名字也没有提及,但熟悉的人会认出,他是费曼(Richard Feynman)。
这种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安排,大大降低了欣赏门槛(虽然诺兰依然无意详细介绍时代背景),而又不损伤影片的欣赏趣味。
诺兰的电影一直被诟病没有设计好女性角色,他在如今这部片里也没有改善老问题。奥本海默和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间,并不一定是性爱,而是很深的感情联系和连结。
要特别一提的是心理学家Ruth Sherman Tolman(Louise Lombard饰)。她的丈夫Richard Tolman是曼哈顿计划的科学顾问之一,也是数学物理学家和物理化学家。这个比奥本海默年长十一年的女人在电影里出现次数不超过三场,和奥本海默交换过的对白也不到五句,却举足轻重。
因为她是奥本海默的通奸对象。
诺兰为什么要讲述奥本海默跟Jean Tatlock和Ruth Sherman Tolman通奸的故事?这和制造原子弹毫无关系。诺兰的电影一直被诟病没有设计好女性角色,他在如今这部片里也没有改善老问题,但他可能参考了《An Atomic Love Story, a chronicle of the lives of Robert Oppenheimer and the extraordinary women in his life》这本书。这书的作者认为,奥本海默和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间,并不一定是性爱,而是很深的感情联系和连结。此外,当时的女性和奥本海默通奸,除了性冒险,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机会。
诺兰在电影里并不回避奥本海默的奸情,不只表达他风流,而且位高权重。但女性在这部电影里的篇幅始终太少,原因和下文提及的原因有关。
不必拍战场的战争片
诺兰说故事有个特点,就是经常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处理主题。《奥本海默》被很多人认为是人物传记片,但诺兰认为不是,而更像是“一部惊悚片、一部抢劫电影、一部法庭戏剧。”
诺兰说过:“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拍摄的所有电影都是黑色电影。”(All the films I’ve made, one way or another, are film noirs.)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Following》、《Memento》、《Dark Knight Rises》、《Inception》里的女性设计都是扁平形象,而且是祸水红颜(femme fatale)。然而,同样描写女性不是善类,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的女主角在《龙纹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和《控制》(Gone Girl)都立体很多,即使未必讨喜。
此外,诺兰说故事有个特点,就是经常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处理主题。
所以,《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虽然以蝙蝠侠挂帅,但全片不见蝙蝠,其实是犯罪电影;《邓寇克大行动》(Dunkirk)是拍英军和德军作战的悬疑片,全片不见一个德国士兵;《死亡魔法》(The Prestige)、《潜能空间》和《天能》(Tenet)的故事表面各异,但内核都是解谜。
《奥本海默》也不例外,很多人认为它是人物传记片,但“他(诺兰)认为《奥本海默》不是一部传记(“你所写的公式可能会扼杀创造性”),而更像是“一部惊悚片、一部抢劫电影、一部法庭戏剧。”(he envisioned “Oppenheimer” not as a biography (“a formula that you write into can be creatively stifling”) but more like “a thriller, a heist film, a courtroom drama.” )
有些导演会透过这种访问把想法强加到观众身上,我认为本片其实是部不折不扣的战争片和惊悚片。诺兰前作《Dunkirk》拍前线的战争,《奥本海默》远离枪炮,把重心放在大后方的奥本海默。从他的角度去看战争,去思考救赎和毁灭。
诺兰在本片里用上三条时间线,他不怕观众看不懂,因为在网路上会有一大堆忠粉和youtuber争相拍片甚至画时间线去解释。这种不降低欣赏门槛的方式,有其魅力所在。
这又要带去另一个题目:为什么欧美导演总是孜孜不倦拍战争片?原因不是战争场面能带来官能刺激,也不是宣扬“邪不能胜正”或其他政治宣传,而是人只在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机时,才会做出真正的选择,表现出皮相下的灵魂到底靠近天使或魔鬼。
此外,种种在日常生活里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在战时往往会变得合理。
二战时的日本将领总会被人认为他们一律是军国主义者,包括发动偷袭珍珠港的“日本帝国海军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但其实他反对侵华,反对日本加入德意轴心国同盟。他希望重挫美国海军的目的,是希望以此逼美国政府去谈判桌签下停战协议。这个以战制战的构想最后失效,是因为日本发出的电报无法在开战前准时送达,于是变成日本未宣战就发动攻击,美国非反攻不可,绝无和谈可能。
又如纳粹德国攻打苏联南部城市史太林格勒,这是二战欧洲战场的转捩点,德军从此一蹶不振。由于地理环境使然,从来没有一个欧洲国家能东征苏俄成功,加上德国曾和苏联签下互不侵犯条约,攻打史太林格勒看似毫无理据,但其实原因有二。第一,纳粹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和苏联的共产主义格格不一,早晚两国只能活一国;第二,德国的坦克、战机和战舰等机动武器需要耗用石油,但德国已经没有多少油可用,因此必须“拼死一战”攻打史太林格勒去夺取油田。
这种不管是“以战制战”还是“拼死一战”,都是奥本海默要面对的难题。
此外,美国、苏联和英国在战时合力对付轴心国,但信奉资本主义的英美和奉共产主义为师的苏联能走在一起从来只是追求共同利益的权宜之计。美国在战时已经提防苏联间谍窃取情报,特别是原子弹的研究计划。当德国和苏联已经著手研究核武,美国不能无动于衷。此外,到战争后期,日本败像已露,但陆军决定在本土上和外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势要同归于尽。而为了领先其他国家,和减少美国战场上的伤亡数字,美国研发和投掷原子弹都成为极可怕却不得不做的选项。
以上的故事背景,对欧美以外的观众,是一道不小的门槛。诺兰在本片里用上三条时间线,这手法在他的影迷预期之中,他不怕观众看不懂,因为在网路上会有一大堆忠粉和youtuber争相拍片甚至画时间线去解释。诺兰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和观众“互动”。这种不降低欣赏门槛的方式,有其魅力所在。
本片有其时代背景,如果不清楚二战时交战双方的立场,和战后美苏两国决裂和国内麦卡锡主义的兴起,就会构成巨大的欣赏的门槛。《奥本海默》虽然以制作原子弹为背景,却是文科人可以顺利看完,理科人感到莫名其妙。
诺兰不直接拍战场,却透过能毁灭全人类的大杀伤力武器发明者的内心挣扎去诉说战争的可怕,是极其高明的处理手法。
回到本文提及战争的部份,诺兰描写奥本海默是否要肩负战争责任这点,其实并没有巨大说服力。这点下文会再说。
他本来的打算是,由于战争涉及生死的本质使然,所有日常生活的非理性、疯狂和荒谬,在战时都放大到极致,因此战争电影成为检视人性的最佳故事类型。《奥本海默》 虽然没有《雷霆救兵》开头美军在奥马哈海滩抢滩的血肉横飞,但是恐怖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只因为一颗原子弹杀的人,就是诺曼底登陆死伤者的数倍,而是核子武器可以毁灭世界好几次。
诺兰不直接拍战场,却透过能毁灭全人类的大杀伤力武器发明者的内心挣扎去诉说战争的可怕,是极其高明的处理手法。
诺兰的中场
投掷原子弹逼令日本政府投降后的事态发展,若换了其他导演和编剧,也许会花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篇幅,去描绘奥本海默由领导研发原子弹到变成后悔的心路历程,就像在电影里他出席了两场活动:
第一场戏是听取军方报告投掷原子弹的“成效”,广岛和长崎两次原爆的总死亡人数达二十万人,超出他原本估计的很多,其中一半人不是即时身亡,而是中辐射后几天或几个星期后才死去。
第二场戏是在体育场馆举行的“庆功活动”,台下的出席者挥动小国旗,兴奋不已;台上的奥本海默看著他们被胜利冲昏头脑,心思却飘到遥远的未来,幻想原子弹乱飞,击中美国国土,他们被袭击,反过来成为受害者。为了表达奥本海默幻想近亲受害的那种锥心之痛,诺兰特意安排自己的女儿Flora来饰演奥本海默脑海中的其中一位原爆受害者。
一般传记片拍到这里,已经是中上水准,如2017年的《黑暗对峙》(Darkest Hour,台译《最黑暗的时刻》),电影在邱吉尔发表振奋激昂的“我们将在沙滩上战斗”(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激励演说后,便吿结束。
但这可不是诺兰处理奥本海默的做法,这个反思只是中场,接下来要说的(主题)和怎样说(敍事艺术),才是本片的精粹。
这两个悬念,从电影一开始就吸引观众,所以这是一部用惊悚片包装战争片和人物传记片的混合类型。
惊悚片的大包装
电影下半部是奥本海默在二战后的故事,此时战争的方式由热战转变成冷战。此外,美国参议员麦卡锡(Joseph R. McCarthy)认为共产党员、苏联间谍和共产主义同情者渗透了美国政坛、大学和电影业等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体制,严重威胁国本,因此提出未必有充份证据的指控,但足以令被怀疑者被列入黑名单,甚至失去工作。
在麦卡锡主义盛行那几年,其中一个受害者就是奥本海默。诺兰在处理这部分的最厉害之处,在于不是平铺直敍,而是采用惊悚片的形式,描写战后奥本海默的伙伴史特劳斯(Lewis Strauss)出席1959年的商务部长提名听证会(电影的黑白片部份),他的职位能否确定,要由参议院议员投票决定。史特劳斯本来以为这些只是听证会走个形式,但发现过程并不顺利,原因和奥本海默在1954年面对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安全权限听证会有关。
出手阻挠史特劳斯上位的是谁?把奥本海默的“黑材料”交出去,指控他这人不干净的又是谁?这两个悬念,从电影一开始就吸引观众,所以这是一部用惊悚片包装战争片和人物传记片的混合类型。
换了其他编剧,也许会把电影干净切割成上下两个部份,上半部战争下半部惊悚,但本片更惊人、更厉害的手法是,整部电影的敍事框架被放进史特劳斯的听证会,以此连去奥本海默的听证会,再让奥本海默用第一身讲述自己的成长、感情经历、对核武的立场改变等等。
这个框架故事不只打破了顺时序平铺直叙的死板,也不会让同一件事在前半和后半各说一次那么累赘。这个结构在诺兰的作品里和《死亡魔法》(The Prestige)一起,属于最繁复的两部。
这个框架故事不只打破了顺时序平铺直叙的死板,也不会让同一件事在前半和后半各说一次那么累赘。我暂时无法确定诺兰的剧本本来就如此,还是这是剪辑师珍妮佛·拉梅(Jennifer Lame)剪接后的面貌,要等剧本到手才能下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结构在诺兰的作品里和《死亡魔法》(The Prestige)一起,属于最繁复的两部。
幽微处与大格局
诺兰既从奥本海默和史特劳斯的对立描写人性的幽微——特别是电影最后指奥本海默认为被抹黑是一种赎罪,亦能以宏观的大格局处理战争甚至文明毁灭的题材。
用惊悚片去说故事,并不只是为了吸引观众,而是透过这个形式和谜底去表达主题。奥本海默发现,原来把自己的档案交出来,设下整个听证会去整自己的人,正是史特劳斯,原因是自己曾经在公开场合开他玩笑,伤害了对方的弱小心灵。
老羞成怒兼妒忌奥本海默成就的小器鬼史特劳斯,虽然成功斗垮奥本海默,但几年后,自己的商务部长提名遭否定的理由,就是他曾经以卑劣的手法对待国家英雄奥本海默。
这个设计有三重意思:
1.表达个人心胸:史特劳斯记仇,心里只有个人恩怨,看到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久别重逢,以为两人在讲他的坏话,但其实两个拥有伟大心志的人在谈的是物理学,根本没把史特劳斯放在心上。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被撤销,他只当是赎罪。
这一点诺兰在电影里是直说,以下两点却是以隐晦的敍事手法去表达。我们不用怀疑他的能力和意图,毕竟他在大学念的是英国文学。
2.表达关系:史特劳斯和奥本海默的关系,呼应了战时的大国关系。苏联和德国签下互不侵犯条约,但最后也可以兵刃相见。美国在战时已经提防苏联间谍窃取情报,特别是原子弹的研究计划。一直攻奸奥本海默的史特劳斯,行为其实最像喜欢肃清异己的史太林。这人在美国史上被刻划成大坏蛋。
3.表达因果:史特劳斯和奥本海默的下场,都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奥本海默在公开场合羞辱史特劳斯,引起他报复。史特劳斯的报复,最终让他的商务部长提名被否决。也许奥本海默的行径说不上羞辱,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因果相随。人类研发原子弹何尝不是一样?你用核武结束二战,最终把人类带来更大的死亡威胁。
电影去到最后,奥本海默在1963年获颁美国政府原子能委员会颁发的国际奖项Enrico Fermi Award(也就是本文开头出现的科学家费米),奥本海默的政治污名获得平反,但对世界的改变无法抹去。
二战至今,没有国家出动核武,原因是任何拥有核武的国家遇到核武袭击后,必然考虑以核武还击,保证双方同归于尽。这种“恐怖的平衡”机制,叫做“相互保证毁灭”(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缩写就是MAD,也就是疯狂,彻底表达人类在战时的心理状态。
这个机制至今仍然生效,也一如当时的专家指出,不只刺激军事竞赛,也让任何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保证不会被外国发动军事力量推翻,所以朝鲜和巴基斯坦即使国民饿肚皮,也要生产核武,所以俄罗斯出兵乌克兰,也不会被美军采取斩头战术用战斧巡航导弹轰炸莫斯科。
诺兰在《奥本海默》里既从奥本海默和史特劳斯的对立描写人性的幽微——特别是电影最后指奥本海默认为被抹黑是一种赎罪,亦能以宏观的大格局处理战争甚至文明毁灭的题材。
可是,在投掷原子弹责任谁负这点,我却认为电影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奥本海默去见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时表示,反对研发核子武器,希望美国政府带头停止研究核武而改为专注发展核能,但杜鲁门说奥本海默只是研发原子弹,决定投掷和负责任的是美国总统。
这不符合电影里波耳(Niels Bohr)其中一句对白“你是赋予他们自我毁灭力量的人。而世界还没有准备好”(You are the man who gave them the power to destroy themselves. And the world is not prepared),说得漂亮,但并不精确,甚至可以说,煽情多于道理。
如果美国必须“以战制战”或“拼死一战”去对付快研制出核武的德国和苏联,奥本海默就只是刚好担任曼克顿计划的负责人。就算不是他,换了别人上去,曼克顿计划也不见得不会成功。
奥本海默本人、人物传记作者和诺兰都把他描绘成后悔发明原子弹,这虽然增加了人物的悲剧性和内疚感,却没有提醒观众,如果人类最终因核弹浩劫而全体灭绝,那其实是发动战争把核弹射上天的当权者把我们推向死亡谷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