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乌克兰战争，出身草根俄罗斯的普里戈任，永远无法挤身俄罗斯政治的核心圈层。」
特约撰稿人 龚珏 亚其 发自塔什干、塔林
随着叶夫根尼·普里戈任（Yevgeniy Prigozhin）的兵变，俄罗斯雇佣兵集团“瓦格纳”的部队在6月24日由南向北先后占据了顿河畔罗斯托夫和沃罗涅日。当天傍晚，其小股先头部队抵达莫斯科州远郊，成为1942年之后这座城市面临的最严重的军事威胁。
就在驻防的军警忙于在街头布置掩体和火力点时，普里戈任突然宣布：他已经在白罗斯总统卢卡申科斡旋下和普京达成协议，随即收兵回营，结束兵变。
消息既出，舆论愕然。至今为止，他的主张——国防部长绍伊古下台、为“瓦格纳”提供足够的弹药和资金支持，几乎都未兑现。而他本人也只能避居白罗斯。为何就要占领莫斯科，却选择不利于自己的妥协？是真的不忍见俄罗斯陷入内乱，或是有其他考量？个中缘由一时难解。
我们就此整理了普里戈任的既往历史：他如何起家，如何从囚犯成为俄罗斯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从彼得堡到叙利亚到非洲再到乌克兰的“传奇”经历，这些也许能帮我们理解这两天在俄罗斯上演的奇怪戏码。
餐饮商人
叶夫根尼·普里戈任于1961年出生于苏联圣彼得堡。那时这座城市还叫做列宁格勒。他家道殷实，母亲是医生，父亲很早就去世。理论上，他的生活应该一帆风顺——其继父是一名滑雪教练，在继父影响下，他少年时就每年在苏联各地参加长途滑雪训练，并在16岁时毕业于一所体育院校。
但多少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普里戈任毕业后不久就因盗窃罪入狱，被判两年缓刑。此后，青年普里戈任很快就故技重施，与几名青少年组成入室盗窃团伙，屡次得手后，愈发胆大的普里戈任开始进行当街抢劫。根据案卷，“……普里戈任追上她（受害人）要烟抽。她刚想掏烟，普里戈任突然抓住她的脖子，开始掐她。她尖叫着求救，但普里戈任开始更用力地捏住她的喉咙。她因喉咙被挤压而失去知觉。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靴子和耳环都没了。”很快，他和他的团伙成员悉数落网。
看起来，这个团伙的主要成员都是中产阶级的年轻人。普里戈任也不例外。他为何会参与这些犯罪？是对苏联压抑社会的回应？或是个人创伤？无论如何，因盗窃罪、诈骗罪、引诱未成年人从事犯罪活动罪、抢劫罪数罪并罚，青年普里戈任被判处13年监禁。
普里戈任并没有在监狱里坐满13年。1988年他获得减刑。更为走运的是，他出狱时的1990年，苏联已经处于解体前夜，那些阻碍他这个获释犯人在社会中大展拳脚的体制近乎崩溃。很快，普里戈任就把握住了经济转型期的商机，通过经营圣彼得堡第一家热狗摊和连锁便利店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用今天的标准看，普里戈任绝对是一个优秀的连续创业者。他先是意识到了热狗生意的局限，开始通过体校时代老同学的关系网络投身博彩业，随后又投身餐饮业，于1996年在彼得堡市中心的黄金地段“海关巷”开设了全市第一家精英餐馆“老海关”（Old Customs）。这家餐厅深受当地官员喜爱。据《福布斯》的记者考证，普京的政治恩师、曾任彼得堡市长的索布恰克（Anatoly Sobchak）和他的继任者雅科夫列夫（Vladimir Yakovlev）都是餐厅的常客。可以推测，这时候的普里戈任应该就已经见过当时在彼得堡市政府任职的普京，并混了个脸熟。
餐饮业的收入往往和经营者的努力程度挂钩。而在圣彼得堡，高档餐厅中巨富的消费力和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社会的崩坏程度正成反比。普里戈任的“老海关”餐厅大获成功，在1997年就收回成本还清贷款， 除此之外还净赚了100万美元。
真正改变了普里戈任命运的，是他在1998年模仿巴黎塞纳河游船餐厅、于涅瓦河的船上开设的“新岛”（New Island）船餐厅。这家浮动餐厅很快成为了城中名流的心头好。2000年普京就任总统后，曾先后在那里宴请过日本前首相森喜朗、法国总统希拉克、美国总统小布殊。在这些场面中，普里戈任都以餐厅老板的身份殷勤服务，向客人介绍酒水和菜品。这一过程中，他和普京的关系也逐渐变近。2003年，普京甚至在“新岛”庆祝了自己的生日。
接待各路高官的过程中，普里戈任也尽力寻觅扩展其商业帝国的机会。根据一位匿名政府高官的说法，“普里戈任在各种招待会上听到了很多东西，他看起来很单纯，但他记住了一切，然后从这些信息中寻找利用价值”。无独有偶，后来被黑客攻破的普里戈任公司的内部信件也显示，他的员工向他覆述了各国元首晚餐谈话的内容。可想而知，身为老板的他，借助这艘游轮餐厅的投资，掌握了俄罗斯绝大多数商人都无法企及的人脉和政经信息。
在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一个人并非原先的苏共精英、又非政治团体核心成员的人，能够白手起家做到餐厅大亨，已十分难得。但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远未到头。他人生的下一阶段，将是躲在普京时代的阴影里，经营一个冉冉升起的“帝国”产业链。
老鼠大亨
我们很难知晓普里戈任是如何决定进入更大的商业领域的。但这个时间点应该不晚于2008年。在当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俄罗斯对格鲁吉亚开战，普京执政初期和欧美的的友好关系开始崩解。正是同年，时任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久科夫（Anatoly Serdyukov）开始了军事改革，目标是让俄军变成一支规模更紧凑，但速度更快、更能投入实战的军队。
普里戈任在其中嗅到了机会，开启了他的下一个商业帝国。在此之前，他尝试涉足连锁快餐，创立了一家叫做“饼当劳”（Blindonalds）的煎饼餐厅。结果是经营失败。但与此同步，他从快餐行业的经历中积累了中央厨房和工业化生产食品的经验，创设了“协和”（Concord）公司，专营餐饮加工和配送。到了2010年秋天，总统本人对普里戈任餐厅的惠顾，兑现成滚滚商机——普京本人亲自在普里戈任陪同下参观了“协和”公司的食品制作工厂。对现代化的餐饮流水线加工厂大感满意的普京，当场对俄军和其他社会机构向“协和”采购餐饮服务开了绿灯。其后，“协和”公司先是获得合同，为大批学校和幼儿园提供学生餐，又很快趁着俄军改革，在2010年出人意料地取代了原先的部队炊事和后勤系统，取得了俄军超过92%的食品供应订单。
开启了新商业帝国的普里戈任，乘上了俄罗斯对外政策急剧变迁的，无法阻挡的列车。2010年底，“阿拉伯之春”爆发；2011年3月，叙利亚内战爆发；同年12月，俄罗斯各地爆发了普京上台之后最大规模的反政府游行。为应对他眼中西方的“扩张”姿态，普京开始对内转向整肃公民社会，对外积极维护势力范围。
2013年，普里戈任开始参与到俄罗斯的新闻事业中。只不过，他的主要生意是“水军工厂”和“媒体工厂”——负责工业化地生产网络霸凌言论和带有极端姿态的新闻素材。至迟到2017年，以“联邦通讯社”为首的至少16家媒体都控制在普里戈任的手上。同一时段这16家媒体的总浏览数，甚至超过俄罗斯最流行的小报《共青团真理报》和俄新社。在媒体领域，普里戈任当起了普京政府的“白手套”——他的网军和媒体平台上发布的言论，并不是主流媒体的宣传口径，而是更迎合极右翼网民口味而挑选出的材料，服务于俄罗斯国家机器的“灰色”地带。
而在同一时刻，俄军安全局“格鲁乌”（GRU）正在寻找一个商人参与到一项新的事业中。这份事业便是为俄军建设一支可以作为“白手套”的私营武装。
据俄语媒体The Bell报道，俄军建设私营武装的想法源于他们和南非商人、私营军队拥有者Eben Barlow的交流。后者用非洲私营武装参与区域战争和镇压动乱的例证，游说俄军将一些军事行动辅助私有化。报导指出，被说服了的俄军高层主动找到了既和普京认识，又和俄军有大批后勤订单的普里戈任，让后者帮忙经营一支私营武装。“瓦格纳”的雏形就此诞生。
2014年是瓦格纳正式“出道”的年份。他们一口气参与了两场战争——叙利亚内战和乌克兰内战。在叙利亚，他们在俄军的直接参与和后勤支援下参战，帮助苦战诸多反对力量和“伊斯兰国”的阿萨德政府起死回生；而在乌克兰战场，“瓦格纳”按照“格鲁乌”的安排，主要负责干涉卢甘斯克的战事。私营军队的好处就是俄罗斯无须显示自己直接涉足了乌东的战争。而“白手套”更是可以有着战争之外的功能——有分析认为，2014年之后多名卢甘斯克本地的“英雄”军事领袖（别德诺夫、莫兹格沃伊）陆续遇袭身亡，有可能正是瓦格纳在军情部门授意下的所为。
通过餐饮、军事后勤和战争合同，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无远弗届。2011年到2019年，他旗下企业与国防部、卫生部、学校、幼儿园至少签订5393份合同，价值2090亿卢布。而他的商业模式远不只有合同。通过战争，“瓦格纳”也获得了叙利亚等地石油、矿产等多种资源的开发权力，在自己的商业项目中增设了采矿和贸易。少为中文世界提及的是，在俄罗斯于非洲增加影响力、和欧美竞争的背景下，瓦格纳集团至少在中非共和国等地拥有了大批矿山。2018年，三名俄罗斯战地调查记者——奥尔汗·贾迈勒（Orkhan Dzhemal）、亚历山大·拉斯托尔古耶夫（Alexander Rastorguyev）和基里尔·拉琴科（Kirill Radchenko）前往中非共和国，计划调查“瓦格纳”在当地的商业网络。他们于途中遇袭身亡。
在俄罗斯，私人军队至今为止仍属违法，很长一段时间里，普里戈任一直否认自己同“瓦格纳”的关联，他像老鼠一样甘心在地下活动，充当官方干涉内外事务的白手套。甚至，他还一直上法庭起诉那些报导他和“瓦格纳”联系的调查记者，指控他们的报导是子虚乌有，直到2022年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
草根寡头
以商业成功和财富积累的标准来说，普里戈任都完全够得上一个“寡头”的身份。然而他不是。在俄罗斯，寡头地位不仅仅来自财富，也源于社会出身。普京时代清洗了由苏维埃官僚转型的旧寡头。但新寡头也无不是来自他身边的彼得堡系官员与企业家，又或者是安全部门的前官员。普里戈任有入狱背景，又并非“彼得堡帮”核心圈层的人物，在阶级身份上仍是一个边缘人。
如果不是乌克兰战争，可能普里戈任永远也无法跻身俄罗斯政治的核心圈层。甚至，根据一些接近克里姆林宫的信源，在2022年的全面战争之前，国防部已经开始削减普里戈任对“瓦格纳”的控制权。这也同样解释了，为何就算普里戈任看似如此重要，在他的再三批评、抨击和辱骂之下，民间风评不高的圣彼得堡市长别戈洛夫（Alexander Beglov）却一直官位无恙——别氏是普京在彼得堡的旧同僚和老熟人。圣彼得堡市长都如此，更不用说从来都在俄罗斯政治核心圈层的国防部长绍伊古了。
相比普京身边的官僚和寡头，普里戈任简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彼得堡和莫斯科之外的、草根的俄罗斯。也只有在战时，他才能获得招募囚犯、并通过参战赦免他们的权力。发动兵变时，普里戈任宣称要为那些在前线被糟糕的指挥牺牲掉的军人讨公道，这些军人中大部分也是来自彼得堡和莫斯科之外的俄罗斯中小城镇，属于精英和中产之外的草根人群。
换做是苏联时代或更早前的俄罗斯，普里戈任的经历，完全可以让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草莽英雄，就像著名的俄罗斯右翼人士、朋克和文学家利蒙诺夫（Eduard Limonov）那样。利氏是苏联时代的不同政见者、也是多次入狱的诗人、作家和2000年代初普京的对手。不过，时代并不青睐普里戈任。他的成功道路一直有赖于贴心服务于权力圈层，为他们孜孜不倦地分忧。相比利蒙诺夫，普里戈任的身份，更像是沙皇宫廷中的“弄臣”或“侍从”。
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普里戈任在过去一年中正有意将自己转型为政治人物。在不断发布视频批判国防部和其他寡头人物，宣传自己在巴赫穆特的战绩之外，5月末6月初，普里戈任还做了呼吁更大规模动员的全国巡回演讲。演讲的形式几乎类似于选举造势。可以理解为，他试图在俄罗斯还剩下的选举和言论自由领域，把这一年来自己积攒的人气转化成不容易被普京压制和消灭的东西，变成普京面前更抽象但有力量的议价筹码。在这一点上，批评寡头腐败，走向草根民粹道路的普里戈任，在某些瞬间仿佛逃过多次暗杀、已经入狱的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内（Alexei Navalny）。5月22日Russia Field的一项民调倒是指出，如果候选人不限，在俄罗斯总统选举中，民众会将普里戈任列为第二人选，纳瓦尔内排行第三。
然而，在几乎固化的等级秩序面前，普里戈任仍是一名“草根”人物。也许以下的这件事情，能够多少揭示他作为一名“小人物”的心理自觉：2003年，已经是一名成功企业家的普里戈任参与编写了一本儿童绘本，印制了2000册赠给他的生意伙伴和各界朋友。绘本的主角是一名叫做因特拉古兹克（Indraguzik）的人物，他是一名生活在人类世界中的微型小人，身高不过一支铅笔。而书中的故事主线，则是因特拉古兹克和同伴们进入了小人国的宫廷，去拯救不小心变成正常人类大小的小人国王，最终恢复了小人国的正常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