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像身处地狱、不愿去回想这件事⋯⋯”」
2003年春,严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简称SARS)病例陆续由境外移入台湾,台北市立和平医院爆发院内感染,于4月24日无预警封院十四天,令全台人心惶惶,期间有57位员工与97位病患及亲属染疫,24位民众死亡,7位员工殉职。
2017年,时任急诊室护理师的刘存菡,与影视制作人张庭翡共同编写的《煞尘暴》(后改名《疫起》),获得当届台湾“优良电影剧本奖”。剧本以2003年“和平封院”事件为基础,除了医护人员,也描绘危机当前的众生相,包括动用关系抢床位、一封院却走不了的民意代表,还有溜进医院推销药品的药商等等,角色分支众多,篇幅约有三小时。
监制过电影《返校》、剧集《罪梦者》的李耀华是该届评审之一,她对这个剧本印象深刻,颁完奖两年多后仍挂记在心。到了2019年底,她与编剧终于有了一次正式会面,当下新型冠状病毒已经出现,从事医护工作的刘存菡知道这是另一个类似SARS的传染病,但在场无人能预料它将对全世界造成何等影响。而李耀华判断情势,觉得时机已至,电影可以开始动工了,恰好三年后就是SARS二十周年,只是“一部片怎么可能弄那么久?一定早早就会上映。”计划启动当时,她是这样想的。
Key Man不会现身:你只能去猜“从媒体文字影像感受到的恐惧悲伤、做为医护人员在当下的无能为力,我想要再现的是这样的心情。”
2020年初,各国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肆虐相继封城,正在筹备剧集《茶金》的导演林君阳受邀加入电影开发。此前他就经常听说有人想做SARS题材,这是个集体记忆的大题目,素材也都丰富且容易取得,关键只在如何切入。他知道自己对于要去批判政策或控诉某个当权者很反感,“我很不想去讲政治面,可是大家都会往那方面去想,我一个拍过《我们与恶的距离》的导演,我会想问那些人当时的压力跟为难是什么?如果要钻下去,那就不是一个故事承载得了的事情,太多面向了。”
但读了刘存菡的剧本,林君阳很快放下疑虑,因为编剧以医护的身分说出医护的心声,所有医疗情节和医病关系都真实、有戏,并且是用小人物的视角在关注面对灾厄、受困医院的老百姓们,这让他很被打动。
起初,林君阳曾经提议用一镜到底的形式,拍“封院后的两个小时”。他脑中浮现三谷幸喜的《大空港》──镜头跟著一位地勤移动,带出整座机场里员工与旅客的人际关系。他想仿效此手法,用一个角色,串连起事发当下各自不相干的人,让观众跟著被困在医院里,感受那个混乱。与监制商量后,他发现这种形式和SARS题材不甚相容,虽然场面调度会很过瘾好玩,可是也相对绑手绑脚,无法把角色挖深,故只能打消念头。
双方有了基础共识,接著就得进行剧本修改这项大工程。李耀华对故事有两个坚持,一是要有爱情线,因为想跟年轻观众沟通,爱情是他们较易有兴趣、能共感的元素;二是场景不离开医院,这会让主角思念的家人只能透过电话现声、无法露面,但也能强化封控下的无助和压迫感。
原版剧本虽已做过不少功课,监制与导演还是必须亲自走完一轮田调,以确保制作品质,也为编剧补充更完整的资讯,毕竟二十年前的他们就算经历过SARS,但对封院事件的始末就跟大众一样,都是片面、懵懂的。那时林君阳还是一名大四毕业生,没那么关心社会,只扼腕著毕业展览要拉回校内从简办理,而不能在信义区的气派场地公开放映,知道遥远的和平医院有病毒,但不要靠近就好。而李耀华当时正在筹拍创业作《十七岁的天空》,众人在合伙人家里的旧诊所办公,合伙人的医生爸爸拿来一堆绑线的手术口罩叫大家戴著,她会比一般人警觉,是因为外公和舅舅家就在和平医院旁,家人出门都很小心,后来她还得知,封院时自杀的那名染疫病患,就是舅舅的邻居。
当田调做到一定程度,林君阳却发觉,就算看了那么多资料,仍理不清当年封院从决策到执行过程的全貌,“因为key man不会现身,你只能去猜,但我们不想杜撰这种事;从媒体文字影像感受到的恐惧悲伤、做为医护人员在当下的无能为力,我想要再现的是这样的心情。”
“我的心中一直是暗黑的”
“当初觉得这部电影是个新鲜切入SARS事件的视角,但是发生了Covid,每天都在更新疫情的情况下,剧本变得不能只是好玩刺激就好。”
林君阳约了几位当事人见面,其中包括出版《和平医院SARS隔离日记》的林秉鸿医师。这本日记可谓电影的灵感来源,也是林君阳认为最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它记录了那些以现在防疫观念无法想像的混乱,诸如当年要撤离和平时,连谁可以走、谁要留,都没有明确的制度,而是看谁消息快,谁就上得了车,“他当时就是一位碰不到高层的菜鸟医师,处境和片中的年轻主角很类似,跟封院事件有牵连的人,愤怒真的比较多,这个愤怒其来有自,但这是电影处理不了的。”
李耀华补充,田调过程中只能找到A栋,但都找不到B栋的人(和平医院分为A、B两栋大楼,B栋为封院时期的感染重灾区)。有两次已经非常接近当年B栋的医护,但最后,一位是原本愿意但后来反悔,一位是要来的前一两个小时说不来了,“可以想像他们真的像身处地狱、不愿去回想这件事。所以我很希望经历过当年不幸的人,看了这部电影可以有些释放,很希望能抚慰到这些人。”
于是,对当年事件有了够深入的理解后,监制和导演都更加确定,不去碰触封院所衍生的种种争议,也避免对标到真实人物,因为很多人即使过了二十年也没有走出来,所幸林秉鸿医师看过电影首映后,发了一则讯息给监制:“我的心中一直是暗黑的,谢谢你们拍出温暖跟感动。”这给剧组带来极大的鼓舞。
在长达两年的剧本修改期中,原版的众多人物经过整并,慢慢被梳理成四个主要角色──胸腔科主治医师夏正、护理师安泰河、实习医师李心妍、记者金有中;两条主线──夏正与家人、安泰河与李心妍情侣档。剧本结构则因应高低起伏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修改,甚至在这次疫情的前与后,主创看待故事的心态都很不同,林君阳说:
“当初觉得这部电影是个新鲜切入SARS事件的视角,但是发生了Covid,每天都在更新疫情的情况下,剧本变得不能只是好玩刺激就好,而是跟我们身处的疫情隐隐约约呼应,会不断问自己,为什么要在疫情中去拍上一个疫情?”
自我诘问的后果,就是2021台湾经历三级警戒那年,曾改出过两版“真的很感谢医护”的剧本,一度还要在片尾上字卡:感谢二十年前这些人的牺牲,我们现在才能把疫情守得那么好。“但这样大内宣的味道太重了。”李耀华在一旁皱眉,两人都同意必须收敛一点;到2022年夏天准备开拍前,国外都已经解封,疫情看到尽头,他们的自问又变成“大家为什么要在疫情结束后看这部片?”
疫情中拍摄疫情的艰难
“这里就像战争一样,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在第一线,很幸运。”
创作心态尚可随疫情发展滚动式调整,但前制工作在疫情的影响下,就只能推迟放缓。从勘景开始,很多医院单位因为人流管控严格,不接受剧组申请,连看都没得看,或是流程繁复,要检查疫苗施打剂数、快筛证明。最后剧组拼凑了包含废弃医院在内的四个不同场地,合成为一间医院,再由艺术指导黄美清研究过1970到2000年代的建筑特色后,打造出一套视觉识别系统,使片中场景具一致性与真实感。此外也因为分流办公制,洽谈器材和赞助的联络时间都比以往更长;开拍后,又要面临工作人员陆续确诊的风险,人力调度上也费了许多心力。
前制期的选角方面,林君阳最先锁定的演员,是在《茶金》中合作愉快的金钟视帝薛仕凌,他所饰演的记者金有中,其实是导演有意放大的角色。“十年前我跟朋友聊过,如果在电影圈不上不下、可以重选职业的话,我说我想当战地记者。”原来金有中在病床上对夏正的那一席热血喊话:“这里就像战争一样,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在第一线,很幸运。”
这说的是林君阳的向往与自我投射,李耀华恍然大悟,“所以卢律铭有感应到!他配乐下最重的就是在金有中身上。”至于记者卧底被封锁的医院内,在没有光纤和5G的2003年,要如何把拍到的带子送出去?电影没有交代,但田调是有做的,林君阳访问当年的新闻从业人士,得到的答案颇为简单粗暴:把带子包一包,从窗户丢出去,请同事过来捡。
另一位是饰演夏正的王柏杰,林君阳认为他已进入一个稳定的年纪,能将角色身陷工作和家庭的拉扯拿捏得当,对改编真实事件特别有感的王柏杰,在读完《和平医院SARS隔离日记》后,也主动要求和林医师碰面,据李耀华转述,“在喝咖啡的现场大家哭成一团”。饰演罢工护理师的李雪,也是个令人眼睛一亮的选择,林君阳说明,“之前当金穗奖评审,看过她好几部短片都超亮眼,是我无法忽视的存在,对她一直有很好的印象。”当讨论到和实习医师李心妍对冲的护理师角色,她的能量和气场必须够强时,李雪便脱颖而出。
李心妍则是最让监制伤脑筋的一角,李耀华一直想找一个未成名甚至是素人演员,借机为电影圈添注新血,几经波折后,终于选定由项婕如出演,意外让她和曾敬骅这对银幕CP(两人曾在剧集《做工的人》饰演情侣)再续前缘。演员大致确定后,林君阳在修改拍摄前最终稿剧本时,除了把视觉风格、调性放进文字里,让剧组有比较明确的想像,也将每个角色的个性依照演员形象稍做调整,让人物立体感更强。
在没有光纤和5G的2003年,要如何把拍到的带子送出去?林君阳访问当年的新闻从业人士,得到的答案颇为简单粗暴:把带子包一包,从窗户丢出去,请同事过来捡。
Magic Hour:拍摄难度最高
全片拍摄难度最高的一场戏,究竟是王柏杰主刀的手术戏,还是曾敬骅项婕如的黎明天台戏?林君阳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选了天台。这场戏各环节都很复杂,首先要找到实际相邻且状似医院的两栋建筑物,人在两边还要互相看得见、不能过远;片中这对医护情侣分别身处A、B栋,在病毒诡谲未明的情况下,两人又都经历过一些磨难,所以说出偏狗血的台词尚可接受,“但有没有其他东西帮助观众更好下咽呢?于是就想到magic hour,在影像上有点蓝蓝的、看不太清楚对面的爱人,借此帮助角色吐露出对白。”然而黎明的magic hour一天只有十五分钟,这场戏得分三天拍摄,演员要连续三天保持一样的情绪强度,种种要素都足够困难,林君阳就这么一路悬著心,直到确认拍完的那一刻。
反观手术戏虽然难度高,但可以提前做好周全准备,演员要进行两个月的开刀训练,从手术刀、器具的拿法,到穿线、绑线,先看教学影片反复练习,后半再请出泰国特化团队制作的整副大体道具,到医学教学场地由老师现场示范,演员在旁观摩。拍摄时,王柏杰身旁皆安排了真实的医护和麻醉师,手术老师就在面前可随时协助。不过时空相隔二十年,当时的医疗器具哪里找?剧组正好问到中南部有厂商要淘汰医材,便大批收购,也有部分设备是来自《村里来了个暴走女外科》剧组。电影拍完后,这批器材全数捐给2021年成立、位于新北市深坑的医疗实景棚,供未来其他戏剧使用。
“这个世界会用你无法预测的方式不断地变。”
新冠疫情改变了全人类的生活,而《疫起》恰是疫情三年间的产物,走过这一遭,李耀华觉得自己对事业上“订计划”的观念也有所改变,“这个世界会用你无法预测的方式不断地变,很多事在这个时间点你觉得不行了,但在很短的时间它又爬起来,又在很短的时间掉下去,这个上上下下会变得很频繁,很多计划不能再做得很肯定,顶多只能掌握30%。往好的方向想,我会多放下对结果的期待,虽然这个行业是结果论,对我来讲过程才是最大的意义,事情还是好好做,但要有更多空间面对变化。”
林君阳也相信自己的创作观变得有些不同,“举例来讲,我某天突然发觉,全世界的人都感染过同一种病毒耶,有种世界合为一体的奇妙感受。”可是这会怎么在未来的作品中体现,尚待分晓。
正因回望二十年前SARS时期的兵荒马乱,才能深刻感受现今社会各方面的长足进步。“SARS爆发时间短,但少数人伤得很深,那道伤口就这样被封存了二十年,这次疫情是所有人都在里面,我们可以守得这么好,是因为有过SARS的经验,因为当年和平封院的争议,才推动多次修法、增设负压隔离病房等等,这次很多医院也经历封院,但就很有条理、不慌不乱。”新冠疫情的结束,对林君阳来说是一种集体提升,他相信大家都觉得自己这辈子还会再遇到类似的事件,但可以越来越正向地应对、妥善地处理。
巧合或者注定,《疫起》真的就在SARS二十周年的同一月份上映了,监制和导演在开拍前的那句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在疫情结束后看这部片?”他们心底,都已有了笃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