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条江河都能流入海洋…

黄章晋

二十年只是弹指一瞬,我们所爱的一切正在日渐凋零,我们曾熟悉的人渐渐从生活中消失不见。时代的遗产中,我相信越是精神的部分,越不依赖外部环境,我喜欢一切坚定而有力量的东西。

上周在南京与前同事集体看了《不止不休》后,一位同事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2003年的北京,房租真有电影里那么便宜吗?

像我这种2007年就买了房子的人,很难意识到房价对一个城市面貌的影响。

大概是2019年,我有次忍不住爹味十足地「开导」年轻同事,你们在北京生活,怎么能整天宅在家里,我当年刚来北京,下班后不是看书就是忙着认识各式各样的人,休息日不是去万圣或三联书店,就是去旁听各种讲座沙龙。

在我看来,北京萃集了中国最顶尖的文化资源,这是任何城市不能比的,到了北京却宅在家里,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当人生导师的底气,其实是种傲慢的无知。2003年前,我住的地方基本不超出三环,而被我认为不知珍惜北京福利的年轻人,最近也在四环外,有的甚至在六环外,北京三环内的城里,几乎是个平行世界;我当时房租最高也不超过收入五分之一,而他们则能占到三分之一。

北京早就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北京了。

那时北京街头的餐馆比现在还要难吃,那时北京的空气是真脏,那时的北京是真会把盲流抓到昌平筛沙子,2002年,我一位同事下了夜班骑车回家,满头大汗被当做农民工抓到了清河,在暖气片上拷了一上午才有人问他。

但那时真有很多人写《喜欢北京的N个理由》之类文章,有个版本是我同事写的,他是上海人,他的版本里没有万圣书店不怕人的猫和排队付款的秦晖,但有我从没去过的小剧场和酒吧,。

那时的北京与今天不同,它洋溢着幼稚而蓬勃的魔力,你经常能在路边摊上见到像是青年伊藤博文、高杉晋作、坂本龙马、福泽谕吉式的人物,当然,饭局到了太熟悉家常菜这个档次,必然会有不是留着八旗血液就是红色血液的骗子。

2003年,有位同事畅谈他的人生规划,40岁朝阳区人大代表,45岁北京市人大代表,50岁中国第一届民选参议员。因为那一年,一位姓许的法学博士当选了海淀区人大代表,如今,这位许姓博士被逮捕判刑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止不休》中,老记者黄江有一句台词:我们做记者的,改变不了什么。

但2003年,却又是最能让人觉得记者能改变什么的年份,2003年,孙志刚死在广州收容所,《南方都市报》报道后,包括前面那位许姓博士在内的数位法学人士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收容遣送制度最终废除。

但收容遣送制度被废一个月,《南方都市报》总经理喻华峰和负责人程益中就被带走。同是2003年、同在《南方都市报》发生的事,又让你觉得真正被改变的很可能是自己。

2003年再上溯二十年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

1980年10月16日,《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批评商务部长王磊在北京丰泽园饭庄大吃大喝少付钱,王磊去职。但随后下来一条新闻纪律:中央报纸批评高级干部,要经中央批准。批评中央副部长级以上、省委常委以上干部,要经书记处、国务院批准。批评省的厅、局长,最好也给省委打个招呼。

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是相对冷静、不那么乐观的人,不过,人是会篡改自己的记忆的。但有些记忆是篡改不了的。

2003年,我至少成功游说了两个人离开故乡,跑到北京来做媒体。一个来自湖南,一个来自河南。来自湖南的那位,是我在网上看到他许多烂尾的青春小说,蓬勃而恣肆,来自河南的那位,是我在网上看到他采访一位为子鸣冤的上访母亲,冷静而克制。

其实2008年奥运会之后,北京就已不再是那个北京了。我记得那时候起,当年靠在各BBS社区发布消息,在书店、茶楼举办的那些讲座和沙龙,似乎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北京洋溢着另外一种热情,空气中满是三十年代的上海、九十年代广州深圳、镀金时代的美国的味道,沙龙讲座和咖啡馆里谈论的是另外一种理想。伊藤博文、高杉晋作、福泽谕吉们变成了中年的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我坚信,在许多人心中,前一个北京才是更值得向往留恋的,后一个北京,不会让我这样的人20年前心血来潮,赶上最后一班44路公交车,绕着二环转一圈,就为看看北京的灯火,然后再打车回家。

那个被我从湖南煽动到北京的人,在第一次被我拉去网友聚会时,一边惦记着最后端上来的水煮肉片没人动是否可以打包打走,一边海阔天空畅谈社会理想。

那个被我从河南煽动到北京的人,在第一次被我拉去网友聚会时,我忍不住按着他的双肩悄声对他说,做记者当然要认识各式各样的人,但有些人不要走太近、有些事不要瞎参合,会连累我们做媒体。

如果我当时向他们推销的是后一个北京,不会吸引他们来。

大概是二〇一二年,那位受我煽动离开河南来北京做记者的朋友又找到我。我们已很久不曾联系,我只知道他后来又去了广州做记者,我的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劝告显然未起作用,他终于到了经常要喝茶而无人敢收留的程度。

那时我还没有辞职创业,我似乎在电话里答应他,可以到我们这里做调查记者,但临到见面,我却把话说得不留任何余地:为了不连累我们,你肯定愿意努力收敛自己,但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这点。

又是十年过去了,如今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二〇一七年,那位受我煽动离开湖南来京的朋友找到我,他想拍一部中国版的《当幸福来敲门》,问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原型。我说你不就是吗?然后我一口气念出一大堆我们共同朋友的名字。被他否决了,不行,太出名了。

最后,我又想起一个名字,就是《不止不休》中韩东的原型韩福东,是我第一个煽动蛊惑的对象。与我前面列举的人相比,他的经历相对平淡无奇,但传奇程度还是要远超《当幸福来敲门》主人公的原型。没错,过去二十年,我身边很多的中国梦要比美国梦更精彩。

《不止不休》剧本创作之初,曾有过追逐北京梦之类的强烈立意,它的力量源泉,比《当幸福来敲门》刺激到主人公的那辆红色法拉利,当然要高贵而深切,但它集中了太多人的情感经历,非常容易失焦,要呈现出那个时代的精神,非常容易把人逼疯。

我记得第一个版的剧本中,那份被惦记着的水煮肉片,被移植到了韩东身上,那个真实的故事后半截是这样的:那位朋友当时初来北京,还没吃过像样的饭菜,想把水煮肉片打包带给家里等他的女友,他想了很多台词,但最后有人把烟头摁灭在水煮肉片里。

它终于还是逐渐聚焦到一个记者发生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时代,片名最后取自《南方周末》2004年新年献辞的标题。我看过六七个版本的《不止不休》,大部分版本中,乙肝比例没有这么高,苗苗和张颂文也有更多的戏份,它更像是讲述故去时代一个关于理想与勇气的故事。

它远比现在的版本更好莱坞,片尾打出本片取材自真实人物,然后是原型韩福东履历,从2002年《华夏时报》实习生到后来《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这是一个比美国梦更燃的故事,最后是彩蛋——片中一位老记者对韩东说:有些人记者当久了,把它当成一种职业,而不是理想,希望你不是这样——这位老记者就是韩福东本人。

今天许多年轻人讨伐公知时,压根不提「南方系」,在他们开始懂事前,「南方系」就已经被消灭了,但当年那些人真的曾改变过什么,所以,但凡与「南方」沾得上边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屏幕上,本该是高潮和煽情的部分都克制地戛然而止,很多不明就里的年轻观众会觉得电影交代不清,韩东呢?写完那个报道后他怎样了?

能在电影院看到这个异常简洁的《不止不休》还是相当惊异,记得几个月前,投资方对它能否上映几乎已不抱希望。

《不止不休》今天多少会有一种错位感,对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它想呈现的东西很多要靠脑补,对未经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则完全不能共鸣。北京不但不再是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甚至连更多谋生机会也在迅速消失。

二十年只是弹指一瞬,我们所爱的一切正在日渐凋零,我们曾熟悉的人渐渐从生活中消失不见。童年时代有部电影我看过无数遍,我从来不清楚它的具体情节,但我喜欢《大浪淘沙》这个名字。

时代的遗产中,我相信越是精神的部分,或许越不依赖外部环境,它有种自励的维系力量。

上届平遥电影节上,上映了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片名取自余华访谈中的一句话,我对文艺片不是很有感觉,但这句话真是能打动我,它有一种超越时代的倔强和力量,与《不止不休》这个片名,在精神上高度同构。

我喜欢一切坚定而有力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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