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港青年对谈反封控抗议:在断裂和不信任里,尽量建构公共的讨论 – 端传媒 –

「“从此之后,不管你是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这个选项了。”」

端传媒编辑部 发自新加坡

伫立在2023年的新开端,防控政策放宽、边界重新开放,当初抗议的呼声仍然在一些人的心底里翻滚。这次自留地的两位值班记者K,邀请了三位在中国大陆、香港生活的青年来对谈。封控抗议为他们带来了不同的意义,让他们看到素未谋面但共同的脸孔,又或使他们重新斟酌对中国大陆、香港各种距离和关系的理解。沉淀过后,他们向我们分享对改变的期盼、个体察觉到“这样并不对”的瞬间,与及政治创伤带来的复杂感受。对谈中点点细碎的碰撞,迸发出对话的可能性。

对谈者:

小闷,身处北方城市,在大学参与抗议活动。他称自己曾是小粉红。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公共事件,觉得抗议从此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种选项。

王大壮,在香港读大学,参与在地声援行动。她说,个体行动的参与,在现场的感受、看见的面貌、打破的偏见,是行动中能留下最根本的东西。

Axel,曾在香港从事传媒工作。最近刚从欧洲哲学研究所毕业,处于“失业、失学”状态。抗议潮初期听了Clubhouse一晚上,有种见证历史的心情。在抗议潮中,他看到潜伏于香港社会的情绪,也看见自己的转变。

以下是对谈内容:

以往的伤害,让彼此不能投射信任

端传媒记者(下称“端”):在反封控抗议潮前后,我们看见中港两地有不同的反应,或者是香港社会的“没有反应”。今天想让处于不同地方的青年来谈谈,分享想法之余,也讨论背后的一些议题。我们留意到一些大陆人对香港人道歉,虽然不是最主流的声音,但部分香港人对此挺感慨、或者震撼。另一方面,大部分香港人似乎不太关注,甚至有愤怒或嘲讽的情绪。反封控抗议牵引到各种情绪,你们有留意到这些道歉发言吗?你们怎样想?

小闷:我觉得这个声音不算很大。可能我们在这场抗议中联想到香港人也不算很多,怎么说呢?如果是从墙内媒体获取信息的话,大多数人就会觉得香港19年就是暴动,不像大陆这次是民众自发的抗议。

你要有态度上改变,必先要意识到官方对香港的说法是有问题的,才能接受不一样的说法。比如我知道很多留学生,明明可以接触很多信息,却坚持香港是暴乱,觉得墙外的报导都是外部势力,对官方的说法已经先入为主,他们不怀疑。如果说要怀疑官方,那比起这次抗议,倒不如说以前的疫情封控措施影响更大。

道歉的人很多可能是抗议前已经转变。还有很多本来就支持香港的人。我不确定这些说法多大程度体现抗议带来的转变,也不确定这场抗议让大陆人的认识有多大的转变。

王大壮:我比较赞同小闷刚刚说的“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可能因为我们的位置比较注意到大陆跟香港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说实话,也没多大关系对吧?就是两个社会。

可能更多投射出来是“香港人希望大陆人道歉”的那种心态吧?至于说大陆跟香港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还是策略上的,比如说被捕关注组,被警察找、或被抄身份证之后要怎么做,这些比较实用的方面更多一些。

Axel:嗯,我真的没有看到(道歉)。我觉得道歉也是一种释出善意的行为吧,尝试在两地人之间建立一些Connection。可是,一个群体对另外一个群体道歉,我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它是谁?代表了谁去道歉?又是为谁做了什么事情而道歉?这一切都很含糊。道歉是一个好的对话开始吧,虽然它的内容是非常不确定的。

但刚刚王大壮所说的“香港人希望得到大陆人的道歉”,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身边的人大部分就是不Care的状态,就你道歉啊,So what?道歉比较像是一个很基本的举措,不能Undo一些大陆人在香港运动里面的角色和做的事情。

我身边的人大多数很同情,可是程度就仅只是分享新闻或是点赞。如果你去一些所谓主流平台,在连登讨论区或Facebook的讨论中,甚至有“支持大陆警察,严正执法”之类的说法,就是戏仿、讽刺(Parody)。香港刚开始运动的时候,微博上同样有人说“支持香港警察,严正执法”。

我觉得是这种政治性的去主体化。因为香港基本上没有怎么讨论,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注,那就更不用说中国的事情。

粗略看来大概有三种人。要不就是看戏,要不就是幸灾乐祸吧,“该你们去承受了”。另外一些人完全不在意,没有在看也没有在分享,没有特别的对立。很少很少的香港人,通常是左翼、文化人,觉得我们要连结大陆人,很泛民的意识形态(Pan-democratic),有一种大中华情意结吧,民主中国跟民主香港不可分割,大家都是受苦民众,应该团结一起。

还有一个前同事在Facebook说,如果同情大陆人的话就可以Unfriend我了。有些人看2019年大陆人在香港运动的角色,真是一种深仇大恨的关系,一种民族跟民族之间的对立。

没人在意,很大程度是因为香港的政治气氛讨论已经很少,近乎没有,已经没有公民社会的讨论。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反对政府或讨论时政的东西,可是很多都很像“反应”,就是作用与反作用(Actions and reactions)。比如说政府出了什么(政策)就一起骂,出很多Memes,但不是真的讨论我们要怎么做。大家的底蕴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做了,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们现在就是生活在极权的状态之中。我觉得是这种政治性的去主体化。因为香港基本上没有怎么讨论,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注,那就更不用说中国的事情。

王大壮:我赞同Axel说的,支持(反封控抗议)的人是更左翼的一些朋友。我的观察也是这样,平时特别关注劳工、乌克兰,这些朋友亲身参与会多一点。

有趣的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本土派同学这次也有出来这回事。我理解这跟他们的政治立场的关系没有那么有决定性,更多的是谁平时比较活跃,他就出来了。香港舆论完全不关心,我觉得很正常啊。为什么这个事情一定要去关心呢?当然你也可以很热情地去follow这个事情,但也可以Life goes on。

端:对于两地复杂的心情,你们认为是源于对彼此不了解吗?资讯不对称是一个原因吗?

王大壮:资讯不对称是很重要的原因。还有大家都很想去找寻“我是谁、我属于哪里”,群体抱团取暖的需求感。我感觉这一次中港两边大家在撕扯,是“我是谁所以我要怎样”的问题,或是说“我做了怎么样的事情让我是谁”。比如2019年做了什么让我觉得我是一个香港人,如果我要保持香港人的身份,就不能去支持什么东西,不能支持曾经说“支持警察你可以打我了”这一群人。我觉得大家都很孤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给自己划些圈子。

Axel:我不觉得现在的情绪是因为认知上有什么错误、有信息缺漏(Imperfect information),所以做了一些错的决定。我觉得比较像是互相投射的彼此伤害过的关系吧。香港人会觉得,大陆人现在说道歉,他们好像想要追认某一个曾经的民主中国群体。资讯不平等一定有它的位置在,可是我不确定这个因素有多重要。

第二是王大壮刚才讲到,我觉得不是身分先行,而是我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所以我对某一群人有些既定的不信任。很多人单纯就是对以往彼此的伤害不能这么快重新投射信任而已。

发生在你身上,很细小的瞬间

王大壮:有记者在(中大抗议)现场找我的同学做访问,这个同学是大陆人。报导出来全是那个同学在道歉,好像是他一个人要站在香港人面前赎罪的感觉。报导还写那位同学的乡音有北方口音,大意就是他虽然很努力去说广东话,但还是会有北方口音。媒体陷入一种论述,一定要有启蒙者跟被启蒙者的关系。很多人有一个想法,香港不管是作为实体或是虚拟的符号,她还是站在启蒙的中心点。

(香港抗议现场)还出了一些即时报导。其实当时口号很多元,不论是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因为很Inclusive,所以有人唱国歌。但国歌没有人跟唱,大家都笑了,没有唱完。结果那篇报导变成是一群人站在那地方用普通话喊“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看电影”,然后开始唱国歌。我不知道怎么说⋯⋯那个报导比较片面(Single-sided)。当我没办法说出来我去参与了、我在现场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就只能用一种不那么可信的方式说话。其次,可能不是每个香港人都知道大陆内部也有很多不同声音。他看完报导会觉得,又是一群人出来抗议、唱国歌,要吃饭。你给他一个错误的印象是为什么呢?

可能生活在那个环境就习惯了那种要么去管别人,要么是别人来管我。我们是在一个贪吃蛇的状态里面。我可能有天得想这个小队长,凭什么戴了一个臂章,就可以来管我。

很多记者来问我,我是哪一刻发现了什么?我不是被上帝突然点了一下头就突然醒了,我是在日常生活当中觉得这个可能对、那个可能不对,它是一个很流动、很不固定的状态。

比如住在宿舍有宿生会、学生会。宿生会我要投票的,虽然它只是决定我晚上小卖部吃什么。你代表我,不管什么东西,都要经过我的Consent,但在大陆不会。我在大陆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选学习委员、班长、生活委员、纪律委员,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还说什么小班主任,座位都是固定好的。可能生活在那个环境就习惯了那种要么去管别人,要么是别人来管我。我们是在一个贪吃蛇的状态里面。

我可能有天得想这个小队长,凭什么戴了一个臂章,就可以来管我。是需要这一些瞬间来想明白这是不对劲的。而不是突然有天我看到了六四嘭嘭开枪,我就觉得怎么样了。

Axel:但是两样事不是很相似吗?就是你还是有一点“破裂点”(Rupture),你还是有一个主体的某种瞬间“喔这是不对的”。

王大壮:这是发生在你身上很细小的(瞬间)。你会觉得是在非政治的状态里面,它突然变成了一种政治的状态,而不是说有一个集体的、大家一看就觉得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场景。 我觉得那个细小的moment太多了。是慢慢慢慢过去的。

端:或者说这个启蒙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这个启蒙是一种持续的状态。

王大壮:对,也可以是一种持续的反省的状态。

小闷:我是2019年高中毕业。当时其实立场挺粉红的,基本上是非常主流的立场,觉得香港是暴乱。对于大陆不会报导的事情也完全不了解。高中那几年社会舆论收紧,比较直率的公共知识分子、自由派甚至右派都不是很能发声。另一方面我住在高中,不能自己带手机,上网用学校电脑,不方便翻墙,接触到的信息都是官媒。粉红的时候也关心时政议题,但是宏观叙事、世纪工程,关心的都是什么一带一路、亚投行呀,这种我都不是很明白的东西。对于(政治对)生活的实际影响,我没有这个意识、看不到。

转变大概是2021年吧,我的改变主要跟社群有关系。我大学的朋友圈会分享自己的想法,这些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我还是能亲身感受到的,所以我就比较能够共情,开始去接受他们的想法。比如说大陆到处都是摄像头,你喜欢的作品可能明天就没办法在墙内看到。之前我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和“政治”这个词有什么连系。

我是首先有了“政治对于日常生活的干预”这个意识,然后再逐渐反思这个政权说的话是不是可信,逐渐发现有些事情是有问题的,才对很多事情有立场上的转变,也会主动想去看不一样的信息渠道,并发现墙内媒体宣传上可笑的地方。

劳工议题也让我有意识转变。我觉得劳工在大陆是个很特别的议题,放在大陆几乎所有主流舆论会非常同意,它不像性别、民族主义等议题。绝大多数人会觉得官方叙事也是不可靠的,会觉得劳工的境遇是有问题的,会觉得我们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比如说香港运动那时,小粉红群起而攻之的状态,都让我对封控抗议潮里面的民族情绪有怀疑,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中国?你的祖国,香港到底有怎么的位置在里面?

端:抗议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个体也存在很多不同的变数,不同的声音有互相连结的部分,也有矛盾的部分。Axel在香港观察反封控抗议时,又有怎样的想法?

Axel:那时候听(上海抗议参与者的)Clubhouse讨论,我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有一种祖国情意结在里面。他们会说,我们要支持这些年轻人,因为他们真的在为国捐躯,为了我们祖国大地牺牲。

香港那时有集体作牺牲的说法,但它不是那么“五千年历史”的东西,没有尝试追认一个道统式的一个祖国。可能我本来就对那种民族情绪比较怀疑,也没有经历过。香港有段时间也蛮爱国的,但我完全没有政治上的参与。(2008年)北京奥运那个时候我读中学,那个感情对我来说是陌生的。然后也蛮危险的,比如说香港运动那时,小粉红群起而攻之的状态,都让我对封控抗议潮里面的民族情绪有怀疑,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中国?你的祖国,香港到底有怎么的位置在里面?

为自己发声,为别人发声

大家本来就不是因为都支持某东西而站出来,而是都反对某个东西。他们想达到、建成怎么样的目标,差异很大,他们本身背后的政治立场、倾向、观点也有很大差异。

端:在大陆参与抗议的群体有很多不同的诉求。有些声音觉得抗议只是一个吃饭的诉求,解封后就没有后续了。你们观察到身边的人在抗议中有什么诉求呢?

小闷:我觉得吃饭解封,可能是所有参与抗议的人都认同的公约数,但是这不代表诉求仅限于此事实上。有的人会喊习近平下台、共产党下台、言论自由、新闻自由。

大家本来就不是因为都支持某东西而站出来,而是都反对某个东西。他们想达到、建成怎么样的目标,差异很大,他们本身背后的政治立场、倾向、观点也有很大差异。有的人可能大体上还是认同国家主义、威权主义,只是在这种清零的具体议题上,会有不同意见,但有的人可能想要打破的东西很多。

王大壮:很多人真的是饭都吃不起了。像我爸妈也是被关起来,没有吃不了饭但还是被关起来,他们也会觉得很不满啊。他们没有上街,但也会跟我抱怨中国政府在乱搞。我不可能期待他们的诉求是去(反对)维族集中营。

还是说回中国。假设有一个中国的存在,它内部差异还是很大的。每个人的诉求,除了同样事情开始之外,有别的经验引起他自身情况的反应。这才是运动。你假设运动都是同一个东西,怎么可能嘛?有人关心新闻自由,有关心维吾尔人权的,有关心抗议是不是很男权、不够性别意识的,(不同诉求)都是可以提出来的。

我们不能站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去说,吃饭是一个低劣的、不好的诉求。我应该就是把自己放在低一点的位置,人家要吃饭,这是最根本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这个诉求。

小闷:我非常赞同要把自己放低一点,吃饭解封不是说就低于其他诉求。我觉得出现这说法,可能是因为中国大陆确实很少发生这样的事情。虽然在2022年11月之前,因为封控措施导致各地有零星的抗议出现,尤其像4月上海,或是郑州、广州都有抗议。但是,大家的抗议基本上都在关心自己,在一个危及生存的压逼时才会出现,而当压逼消失的时候,或者即使只是程度稍为减轻一点,大家就不闹了,很多人会回过头去感恩。本质上是为了自己发声。大家也确实没有为其他人、为不是我身边的人去发声的传统,我觉得为别人发声,才是公民社会最基本的政治素养。

如果他们真的是十分政治激进了,我们就要认同他们吗?或是如果我们不想认同,可是我们政治上取态一致,要怎么处理不信任?这个问题背后是,我们要怎么处理旁边的人的Political emergence(政治讨论的堀起)?

Axel:我会觉得严格分开这次抗议是“社会的”抑或“政治的”是范畴错误(Categorical mistake),社会跟政治从来不是分开的。但我也不同意他们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政治问题还是要政治解决。如果要解决政治的问题,就不能停留在温饱的层面,或者把温饱的东西变成政治意识(Political conscious),去看这个问题背后有什么政治经济条件、要去改变它。香港有声音说这个活动不够政治,我觉得他们不是说政治会高级一点,只是单纯地说,这次抗议未有形成一种很普遍的Political conscious。

然后我觉得香港会有这种讨论,某方面是投射了对国内人的认同危机或焦虑。如果他们真的是十分政治激进了,我们就要认同他们吗?或是如果我们不想认同,可是我们政治上取态一致,要怎么处理不信任?这个问题背后是,我们要怎么处理旁边的人的Political emergence(政治讨论的堀起)?抑或我们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族群?

端:抗议的起点最初是乌鲁木齐的大火。有些讨论说整个抗议和示威的过程,没有维族的声音,没有为维族争取更多基本人权。大家观察到怎样的情况,又怎么想?

王大壮:从一年前封控到乌鲁木齐大火,我对大陆没有太强的胃口去关注。这次是新疆的事情,加上有人示威,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次暗藏了一种“终于可以提出新疆的事情了”。我觉得有点像我妈有天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可能终于可以讨论我不是异性恋了。但也没办法提太多,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想起新疆,说的都是切糕、砍人、葡萄,能歌善舞扭脖子。我说自己关心,但也没有真正了解过那里的人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我其实不知道怎么称呼新疆,因为新疆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殖民主义。为什么是“新”的,你把人家的地方占了,然后用汉语称新疆。

维族人的声音有没有?没有。不管是纪念,还是公安布防,都是防止头七出大事,而头七是个汉族的东西。社交网络说R.I.P.,那是基督教的,但人家是穆斯林。好像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对于他们完全是个空白。当讨论边缘和中心,我们讨论的是北京是中心,其他是边缘,我们可以拿出来讨论边缘和中心的冲突和压逼,但谈到维吾尔族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用新疆这两个字去称呼它。

Axel:(维族议题)就是一个缺位,抗议本身就是没有提到这批判的意识,还是汉人在处理汉人的问题的框架。在香港,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时冲进立法会,香港人写了Stand with 维吾尔族人,我真的蛮惊讶,原来香港真的有人在意这个事情。后来发现大家比较能共情地缘政治处于比较边缘位置的地方,台湾、香港、维吾尔族人就很容易理解。这也不是真正理解当地人在想什么、做什么,是大约知道自己的和别人的压力有共通点。

这次是新疆的事情,加上有人示威,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次暗藏了一种“终于可以提出新疆的事情了”。但也没办法提太多,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小闷:刚才王大壮说终于有提到新疆的机会,但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会成为抗议中的议题,因为绝大多数的大陆汉人,根本就不了解维吾尔族人的境遇,而且火灾也没有直接牵涉到民族问题。相比汉族,我会用去民族化的视角来看。大多数人接触不到新疆的消息,乌鲁木齐的火灾,这种事才能传出来。集中营发生的事情,了解的人本身就少很多,大多数人能够切身感受到还是防疫这个话题。这次大家的诉求也不只是防疫,还有关于政治体制的事情。可能从一开始,维吾尔人的视角就只停留在新疆内部,在更多的大陆省份,这个视角根本没有存在过。

我刚才提到,如果一个大陆人是从墙内获取信息,就不会知道香港人是自发抗议,会觉得是暴动。在维吾尔问题上也是一样,我猜测,如果他们听说很多维吾尔人和境外的人,在抗议上特别关注维吾尔问题,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些人在无事生非,因为他们觉得新疆没有问题,就好像“奥斯维辛没有新闻”。

说“汉人不关心维吾尔人”,不是因为真的不关心,是因为话题不存在。这个话题唯一存在的形式是主流叙事,任何对新疆的说法都是抹黑造谣。作为普通人,只能看到这样的叙事,确实很难了解到维吾尔人的身分处境,从而去共情,因为那不是从防疫措施和自己就能感受到。

不管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的选项了

主要的改变是对人们的心态造成了影响。之前很多人遇到类似的事情,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抗议。想到的人也会觉得肯定不可能(实现),不可能发生在今日中国。

端:历史中很多抗争的起点是很小的事情。你们觉得这一次的抗议潮有带来什么改变吗?放在大陆的社会,又有什么意义存在?

王大壮:最直接的诉求是放开。确实解封了,但是突然撒手不管了。包括我妈感染了,但她没有快测。她有药,但很多人是没有药的,我感觉(现在大陆几乎)全部感染了,政府装死。但解封和示威也没有直接关系,政府只是找了一个下台阶。

小闷:现在放开做的也挺糟糕的。去年11月“二十条”刚出来的时候,石家庄宣布过比较大强度的放开,虽然没过两天又被骂回去了。当时基本上完全解除对民众的一般限制,结果民众反而不敢出门。当时我就感觉封控一团糟。很多对中国政治有批评的人,觉得国家机器利维坦呀,非常经济化的操作,但我觉得这个经济机器就是很冗杂,没有他们说的经济的管控能力,他们就只能做成这样了。

回到示威潮带来的改变。我觉得对政策的影响很有限,只是给了政府一个名义,可以来顺从民意。主要的改变是对人们的心态造成了影响。之前很多人遇到类似的事情,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抗议。想到的人也会觉得肯定不可能(实现),不可能发生在今日中国。但从此之后,不管你是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这个选项了。虽然抗议中有人被捕、或者下落不明、被秋后,但总体而言,当局对于抗议的态度,比普遍预期要宽松很多,包括现在官方没有提起过抗议这件事情。

我看到身边人的言论在抗议之后会更加政治化一些,我不知道是他们的立场发生转变,还是说出了原本想的东西。无论如何,大家会更关心身边的议题,所谓的公共讨论也会更加活跃。在此之前,大陆的公共讨论是非常糟糕的,因为很多东西不能说。即使说了,也是幼稚的见解,大家不知道如何辩解,很多想法、立场也是not well grounded。

王大壮:大陆朋友转变最大的可能还是去年4月上海封城的时候。我弟和我差不多大,原本不关心政治,之前是无所谓的普通青年。这次变得很不满政府。但你说他有没有什么讨论,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他不满政府的觉悟可能是要学好英文,之后能跑出去。

Axel:香港2019年一开始就是反修例,本身就是一个政治视角。如果那时候政府决定撤回修例法案,我也会觉得后来那种动摇整个香港的运动不会出来、或者不会那么快出来。现在大陆就有点像香港那时突然撤回条例的状态,OK,你们要的最大公约数给你了,看你们怎么下去。

毕竟绝大多数人之前的想法只是回到2019,大家其实都觉得2019年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既然放开了,继续去追求改变的声音就要弱什么多了。

端:基本诉求给你了,然后怎么样呢?在大陆,解封后公共讨论多了,你们觉得有什么后续、秋后算帐的状况严重吗?社会上还有对改变的追求吗?

小闷:毕竟绝大多数人之前的想法只是回到2019,大家其实都觉得2019年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既然放开了,继续去追求改变的声音就要弱什么多了。至于秋后,就目前所见去判断,我听到事后被捕、被控制的,都是个例,也应该没有形成一个规模或者各地都在秋后的情况。当然这点其实并不确定,毕竟我也没有可靠且全面的信源,听到的多半是零星的消息。不过被请喝茶或打电话应该不少。我自己也被打电话,也把我家人叫到警察局,不过也是教育为主。

当时抗议每持续一天,我就被惊讶到一次。但结束是意料之内,大家确实是,没有太追求更多的改变,这种想法的群众基础其实还是不够的。(结束)可能有一点失落吧,但我觉得也很正常。主要还是受到鼓舞大于失落吧。

王大壮: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吧。因为这是周末开始的,最高潮的那两天是周末,然后大家要去上班。为什么没有大规模镇压,当局也不想搞大,觉得过去就过去了,只是把头目抓一下,后来又解封了,那这个事情就处理了。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Axel:就好来好去。不用经历香港经历过的,还会成功让一些人了解是什么状况,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已经“赢”了。

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端:那么不同族群之间的共情和好奇,还存在吗?Axel在香港成长,你觉得什么是共情?以前对于哪些大陆的社会事件比较有感受?

Axel:我觉得共情不单是理性上的支持。比如我支持乌克兰人,但我没有共情他们——即共情是我觉得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对共情的理解可能要求很高,你会Feel solidarity with another social group。

我的共情记忆真的非常久远了。高中的时候对六四蛮有感觉的,我念文科,要读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我记得有一堂课教六四,老师声泪俱下地说这个事情,说历史怎么被遗忘。我也有去六四晚会,不是热衷的人,但还是能分享那种悼念的感情。可是我不确定我悼念的是六四本身,还是香港人在六四过程中一起建立的民族意识。还有一些共情例如是台湾大选国民党赢了,会觉得好像世界又更Fucked up了一些。或者香港示威者冲进立法会,虽然我不是很同意,但还是会和他们产生共鸣。

我不太会主动去看大陆的社会事件,就刚好在社交平台看到。我也对大陆的维权事件没什么印象,觉得比较远,也不是说和我没关系,可不会觉得要每天要追看。比如刘晓波,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他的境况充满不公义,但这个世界很多地方都有不公义,他是其中一个发生在和我比较近的国家里面,我有必要大概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情。

王大壮:我其实不知道什么叫共情,是看到他很惨、我会很难过吗?我也不会啊。

Axel:你看到因为抗议被抓的人,你也会跟他们有共鸣吗?还是没有?

王大壮:我会更多从实用的角度去看——如果我能做的事情是把他们捞出来,那我就去做。但那个不叫共情。

Axel:是理性上要做,而不是感性上因为他们做什么,而去做什么?

王大壮:我觉得理性上要帮他们做点什么,而不是他们做了什么让我很感动而去做什么。他被国安抓了,我可能去做联署,但我们Suffer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我们的痛苦没有相连在一起。刚提到香港2019年冲进立法会的时候,我也会哭,但那可能是当刻的情感冲击。

Axel:可是你哭了诶,一个人是不会理性地哭。

王大壮:你看到一些东西,当然情感会受冲击。但我们受的苦是同样的吗?他承受的是马上要进监狱,几年不能出来了,我承受的是我看着新闻还有一堆作业没写。

Axel:我觉得共情不是“我和你的痛苦是一样的”,而是我Feel your suffering as mine,比如说一个人进监狱,我在外面不可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只是说我对他的苦难有一个很强烈的情感,觉得“他不应该这样”,我应该做点什么。

你是个体身份的参与,最终带给你自己当时那刻的感受是什么,你见到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者你认识了怎样的人,你了解到怎样的东西,打破了之前什么成见,我觉得这对于个体来说是最根本、或者是可以摸得到的东西。

端:讨论中港之间的议题,常常会以共情去作为重点,其实情感以外,有没有其他的着力点,有没有一些理性的关注?

王大壮:可能像罗冠聪那样说的吧,肯定不是从共情或怎样关心中国的角度,他的论述可以归纳为加减法——那些事情做了对香港是有利的,或对我有利的,我就去做。

Axel:有些人说,我们现在要支持大陆,因为他会有利民主香港,但我觉得这是很细很细的因果关系。这么弱的因果关系,真的可以构成很好的行动的理由吗?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利益的理论是可以说服一个人去做政治行动的。我觉得政治行动本身就是一个经验,不能只从理论的角度去盘算,除非我们所有人都是A.I.,所有人都没有身体灵魂。

所以我觉得,喔你就做做看,看看会怎么样呢?

王大壮:我觉得无论是打破边界、共情,都是站在很宏大的目标。你是个体身份的参与,最终带给你自己当时那刻的感受是什么,你见到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者你认识了怎样的人,你了解到怎样的东西,打破了之前什么成见,我觉得这对于个体来说是最根本、或者是可以摸得到的东西,而不是说喊一些激进口号,那讨论就是在半空中跳舞,踩不到地面。

小闷:其实这次抗议潮中,确实是让很多人看到,原来有这么多和自己想法一样的人。因为之前在大陆表达不同的声音是很难的事情,尤其要让很多人看到,更是困难的。如果你没有政治观点相近的朋友圈,其实很难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对政府不满、有异议的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给我带来很重要的影响。

至于接下来﹐可以关注清零和转向的叙事是怎么建构的,这个关乎清零开放和抗议,会以什么方式存活于以后的集体记忆中。官方目前还没有提起抗议,政策转变也还没有自圆其说的叙事,这样的话,现在舆论场上是民间叙事占主导的情况。现在放开的情况挺糟糕的,包括药买不到、感染后没有医疗资源,这个情况会被清零派用来攻击举白纸抗议的人。

我们要重新厘清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要承认我们就是在这个结构里面,一边尽量抵抗自己和体制的关系,也可以有Liveable life,不用把所有事情变成苦行僧。

Axel:我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就不可能回去了。改变不一定是很物质的东西,怎样去谈这件事情本身也可以是种改变。但这些Symbolic的东西很重要,中国人怎样看政权,香港人可以有比较不同的角度去看大陆的人,我觉得都是很重要的进程,30年来没有这么发生过。以前发生四川大地震最后变成一起共抗天灾、国灾,很快被吸入这种官方论述里。

这次的抗议让我发现,原来自己对国内的人是有不信任的。不信任是情感上的,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觉得经历2019年事件后,比如我今天认识一个大陆人,我不会马上说政治,我一定有戒心。不是我理性上觉得大陆人不可信,而是我觉得这个群体以前做了些事令我感觉不好——19年见到很多排山倒海的Hashtag,网络上出征等等。我在外国认识的中国人,他们可能对我也会有戒心。一方面哲学系的人,他们比较不理世事。二来我不主动说,他们就不会主动谈。后来我发现他们是可以谈的对象,才知道他也满激进的。

另一方面,原来以前六四给我的感觉到现在变了很多,从以前可以共情或是理解那些先烈,到现在用一个第三身视角(Third eye)去看事情,这是最大的转变。

19年运动的最大想法是,我没有办法完全认同香港人的身份,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是世界公民,我处于中间的位置,觉得两岸都不是人。这几年最大的政治启蒙,就是明白到没有什么是Once and for all ,香港经历了19年的镇压 ,也不觉得社会变得更加具批判意识,变得比较平等。

你说我们在这个情况下可以做什么呢?真的没什么可以做。我觉得就是尽量围炉取暖,尽量有一些公共的讨论。第二是不停自我批判,你要知道一个人现在生活于这种状况,能成功存活下去,和压逼的政权一定有很多共谋的关系。然后,我们要重新厘清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要承认我们就是在这个结构里面,一边尽量抵抗自己和体制的关系,也可以有Liveable life,不用把所有事情变成苦行僧。不只是拒绝,也尽量让不同的人掺和进来,去做一些Connectio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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