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很多人并不想要有任何改变,要么他们没有被人锤过,要么在他们身边一切都还照旧,所以就有一种想象中的稳定。”」
特约撰稿人 Anna Vorobyeva 发自圣彼得堡 翻译 纳杰日达
【编者按】本文由端传媒与俄罗斯独立视频媒体ROMB合作完成。
2022年4月,圣彼得堡中央区小柯纽申步行街上出现了一处彩色装置招牌,一度引起网民热议,装置用八个已经退出俄罗斯市场的外国品牌中摘取的字母,拼成了一个词 “Zamestim”。这是用拉丁字母转写后的俄语词“代替”的第一人称复数变位形式,意思是: “我们将取而代之”。在大批外国企业宣布退出之际,俄罗斯的各个领域都在寻求进口替代,这个词也因此成为舆论关键词。装置引起不小反弹和讽刺,几天后就被圣彼得堡市政厅拆除,但外国企业离开俄罗斯的浪潮,直到今天还在继续。
自从俄乌战争开始以来,约有1200间外国企业全部或部分退出了俄罗斯市场。据俄罗斯国家研究型高等经济大学(HSE University)统计,进口份额占俄罗斯消费市场的75%,进口替代在汽车零件(占进口比重的98.8%)和服装(占86.1%)产业非常不足。在食肆和快餐方面,西方加盟店也胜出——2019年,麦当劳连锁店当时有650间连锁店的每月客流量超过150万人;相比之下,快餐店Stradogs在全国有1222间分店,每月总客流量约为100万。在某些领域,俄罗斯是领先的,国产的Lada Vesta仍是俄罗斯最畅销的轿车。但在俄罗斯,超过一半的私家车是休闲越野车,而2022年1至6月最受欢迎的休闲越野车是韩国的Hyundai Creta。
据BBC俄罗斯频道,对俄罗斯人来说,最切实的影响将是消费领域品牌的退出。其实,退出俄罗斯对这些品牌造成的损失并不多,来自俄罗斯市场的收入不超过大多数品牌总收入的10%。从俄罗斯撤出资产的公司的资本总额减少了不到1%,而那些继续以特别军事行动前的规模在俄罗斯市场工作的公司,它们的资本总额则减少了11.5%。
在圣彼得堡,我们采访了曾给麦当劳工作的Toma、在ZARA工作的Alexander和在现代集团工作的Nikolai,试著了解这些为外国企业工作的普通俄罗斯人是谁,外国业务和俄罗斯本地业务有甚么不同,以及为甚么这些雇员并不相信 “Zamestim”(俄罗斯本土品牌可以替代西方品牌)的概念。
Toma,19岁,麦当劳员工(2022年6月12日开始改名为“Delicious&Dot”)
作为一个“女农民”,她目前对一切都还很满意——“起码他们没拿棍子打我”,而是支付了薪水,还允许她“自由地”活着。
在Delicious&Dot(Vkusno i Tochka)开始工作的第一天,19岁的Toma在大厅遇到了一群在给人群脸上画画的志愿者,她对志愿者说:“给我画一个字母‘M’吧。”
“M”当然是麦当劳的标志,Delicious&Dot则是买下麦当劳在俄罗斯门店的新连锁品牌。Toma觉得,提一提麦当劳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要否认我们是拿了外来的概念?我们买了这个企业(品牌),干得漂亮,但是我们并没有发明它。”
可是,脸上画了“M”的Toma很快被告知:“擦掉它,这样不好。”
“去你们的,你们这些人!(麦当劳)是让我敞开了自己的地方,这里改变了我,向我展示了很多机会。也许这些话听起来很滑稽,但我真的在这个地方看到了许多机会。”想起那一刻,年轻的Toma有些生气。
麦当劳解释,退出俄罗斯不再利于其进一步的发展,而且与企业的价值观不一致。这个决定造成的损失估计达12至14亿美金。麦当劳在俄罗斯已经经营了32年,并在发展当地农业和制造业方面投入了大量资金,还往俄罗斯派遣了农艺学家、牲畜专家和面包师。出售时,麦当劳在俄罗斯已经拥有850家餐厅和6.2万名员工。
如今,这些餐厅和员工被一家新公司买下,并透过一个新品牌恢覆营业。麦记改头换面,成了“Delicious & Dot”,新拥有者叫做Alexander Govor,他计划每周重新开张50到80家经过翻修的门店。Govor自2015年起就在西伯利亚多个城市以特许经营形式经营过25家麦当劳,今年6月10日,他的Club-Hotel公司成为麦当劳在俄罗斯资产的所有者。在退出市场之前,麦当劳在俄罗斯共有133家特许经营门店,Govor是其在西伯利亚地区主要的承包商,但据市场研究机构数据,直到2021年他旗下的麦当劳连锁经营门店仍处于整体亏损状态。
Toma曾在麦当劳工作了一年半,直到2022年5月,麦当劳关门。
她说:“我喜欢这样跑来跑去地卸东西,喜欢在工作中燃烧生命。”这不是她第一份工作,14岁时,她就进入就业中心,因为她“想自力更生”去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主要是,留在家里也很无聊,她说:“我很内向,总会封闭自己。我有一个朋友,但是我们要去哪里玩呢,总要走去某个地方……去哪里,为什么?只是出去走走吗?我想出去(工作),这样至少可以有钱。”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和其他少年一起在圣彼得堡的公园里除草。Toma说,工资很低,而且几乎是军队作风——如果老板注意到少年们在聊天,他就会走过来说:“你们在说甚么?快去快去把杂草拔了。”路人会问他们,是不是在做惩罚性的社区劳动。相较而言,麦当劳采用的则是平行结构,所有员工都用“你”来称呼对方,而且工资大致相同。Toma说,这是她喜欢这家公司的原因之一。
“我好像发现自己身处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不敢相信它会这么友好,这么愉快。我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来自那里——嗯,我以前都没有朋友。我们一起庆祝假期、生日。我们因为工作觉得愉快,可以尽情地吃面包卷,可以甚么都做,我们有时间做任何事,没什么会打扰我们。”Toma说。
麦当劳在食品质素和时间上都有非常严格的标准。Toma在食品质素上从来都没有出错,但速度就有些问题。“我工作得很慢,我们有一个梗:‘Toma,劳驾动动手吧!’但是用一种友好、开玩笑的方式。当我们处理大量涌入的订单时,当整个屏幕都是订单时,经理们会对我们大喊:‘厨师们,做得好!’这让你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工作场所的安全和尊重是麦当劳的核心价值之一。麦当劳有一份规范餐厅员工关系的文件——禁止所有的侵犯、威胁和骚扰行为,并要求每间餐厅每年都要进行员工意见调查,再根据调查结果制定行动计划。Delicious&Dot的网站上暂时还没有类似的资讯,只在“我们的保证”部分描述了雇佣的细节,但没有关于团队中非暴力沟通原则的资讯。
作为资本主义的产品,Toma认为,麦当劳的资源分配方式其实是很共产主义,“每个人都是正负相等的。一个工长,如果他没有投入足够的时间,他的工资还会比普通工人低。当你从工长升到经理,你的时薪更高,但是奖金会被拿走;在加加减减之后每个人拿到的工资是一样的。”
比起她生活中任何所谓的“民主”,Toma更喜欢共产主义。她举了一个熟人的例子,那个人做房地产生意,赚了很多钱,她认为那个人是个天才。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幸运,一个医院的普通护士只能获得微薄薪水,尽管她也许终生怀有医学梦,只是恰好没有商业天赋。这不公平。
Toma说,她怀着一个“玫瑰色的梦想”:买房、挣钱然后支付贷款。但她说,她恐怕不能全力去承担起这个梦想——她还需要帮助她的父母。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是债务束缚,可以从中学历史课上看到鲜明而痛苦的历史参考。她认为,眼下我们和沙皇俄国时代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当年的债契,正是今天的银行贷款。但她也表示,作为一个“女农民”,她目前对一切都还很满意——“起码他们没拿棍子打我”,而是支付了薪水,还允许她“自由地”活着。
Toma对政权相当忠诚,对街头抗议抱持著怀疑的态度,称制裁为“一场马戏团表演”,并认为外国企业离开俄罗斯是试图加入全球恐俄风潮。她表示,麦当劳肯定不会重返俄罗斯:“Delicious&Dot会想要出售它们重新搭建的新餐厅吗?”
其实,Delicious&Dot已经开始遇到供应商、顾客流和租金成本的问题。根据Superjob的一项调查,49%的人拒绝前往翻新的餐厅。一些顾客以前会去麦当劳购买巨无霸和麦旋风,可这些配方是有申请专利的,这意味著Delicious & Dot不能使用原本的配方。至尊汉堡也一样,它被重新命名为“Big Special”,制作时没有了特制的酱料,因为酱料也是麦当劳的专利。
7月中旬,Delicious & Dot的薯条也出了问题,因为全球的生产商都拒绝向俄罗斯供应薯条,而俄罗斯缺乏合适的土豆品种和加工设施。俄罗斯农业部回应说在马铃薯进口上没有问题。据报道,薯条和乡村风马铃薯要到9月份才会重新出现在菜单上。业主已经提高了租金,因为他们担心这个品牌无法吸引顾客。专家们预测,与麦当劳相比,Delicious & Dot的盈利和营业额都将会减少。
对于Toma来说,她还是“希望相信公司的发展,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当然是稳定。要有足够的产品和足够的包装。我们需要做一些新的事情,但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餐饮是一个有很多检查的系统。”
“我希望能在公司有发展和晋升。我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出来工作,并决定尽我所能努力工作,去达到所有的要求。我需要做我喜欢的事情——因为,毕竟随时可能会有一个核弹爆炸。”
Alexander,24岁,Zara销售员
他必须对父母隐瞒自己参与抗议活动的事情,但在Zara,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后,这甚至是非正式地被鼓励的。
Alexander今年24岁,和父母住在一起,他晚上上夜校,专业是公关,白天——直至2022年3月——就在Zara做收银员。“我一直都想穿得很酷——也许童年情结,那时候父母没有钱给我买漂亮的紧身牛仔裤,我只能有什么穿什么,”Alexander说,“当我长大自己挣钱后,我就开始把钱花在很酷的时尚衣服上。另外,购物对我来说是一种治疗,我喜欢购物。正常情况下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我有很多心理问题,但我没那么多钱。”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这间连锁企业会关门——就在Inditex集团(Zara、Zara Home、Bershka、Stradivarius、Pull and Bear、Massimo Dutti、 Oysho等品牌的拥有者)宣布退出俄罗斯市场的前一天,他还向客户保证,Zara “一定会留下”。似乎像Inditex这样的巨头不能就这样离开俄罗斯市场,直到现在,Zara仍在继续向员工支付工资,并在俄罗斯的购物中心租用零售空间,但并没有讨论是否开放门市营业。
3月5日,Inditex集团宣布旗下502家商店暂时停止营运,其中有86家Zara。对该集团而言,俄罗斯市场很重要,相当于法国或西班牙,但也不是最大的市场。暂停业务造成利润损失估计是8.5%,集团拨出了2.16亿欧元来补偿其支出。但是,2022年第一季度的一份报告显示,整个Inditex的整体利润反而增长了36%。倒是俄罗斯的业主们,因为Inditex的离开而遭受很大的损失,例如Crocus Group的购物中心,失去了20-30%的人流量,主要就是由包括Zara在内的品牌流失导致。
还没有撤走的的品牌和俄罗斯本土公司无法满足需求,因为即使是在俄罗斯缝制的服装也有大量的进口部件。俄罗斯的制造商使用进口的布料和配件,以及使用外国设备,譬如俄罗斯服装品牌Baon的生产中,就有50%的配件都是进口的。而俄罗斯的生产商还未准备好去占领空出来的零售空间——他们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这些品牌的受欢迎程度低于Zara,很多买家会选择在国外购买Zara再运回俄罗斯。
“没有像Zara这样的商店。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找得到这样的东西。”Alexander说,“(Zara的)一切都那么鲜艳、奢侈和有格调。我记得,我第一件夹克就是在Zara的APP上买的,那是一件带有反光条纹的亮橙色夹克。当人们看到我穿著它时,每个人都会问‘你是从管理员还是道路工人那里偷来的?’嗨,那太酷了。”
Alexander说,他喜欢在收银台工作,因为这是一份能与人交流的工作。童年时的他很孤独,很少花时间和朋友在一起,还会时不时地感到忧郁,这是源于由幼儿园就开始的欺凌。一群男孩打他,还打破了他的眼镜。在他的校园生活中,欺凌继续发生,当Alexander读到六年级后,他和父母搬到了另一个社区,在新的地方,全面的欺凌开始了:“任何愿意的人都可以侮辱我,有些人殴打我,有些人欺凌我,我不止从我的同学身上感受到敌意,也从我的老师身上感受到敌意。”
但在Zara,他感到特别的舒适——首先,他可以和其他学生同伴一起消磨时光,其次,这个集体对于政治和“特别军事行动”有着大致相似的立场。Alexander是一名活动家,过去五年里经常参加游行,并在社交网络上分享政治新闻。他在Telegram上使用的头像之一是一段集会上的视频,警车灯光在他脸上闪烁。
Alexander说,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持反对派立场:“我通过第一频道看新闻,每天都是同样的东西——那些卑鄙的乌克兰人在偷我们的天然气。我于是想‘你会为他们遗憾吗?’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支持乌克兰,支持民主,支持所有类似的东西。”
他的行动主义同样源于被霸凌的经验,来自一种“反对系统的愿望”。结束九年级的课程之后,他开始学习广告,用他的话说,大学中的政治宣传也就“不比苏联时候更差”。他说:“我一直跟生命安全课的老师争论,克里米亚实际上不是我们的,而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有嘲笑和侮辱,类似于‘你怎么不支持LGBT群体呢?’”
他说:“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社会,是非常消极的。我认为,我们有很多人并不想要有任何改变,要么他们没有被人锤过,要么在他们身边一切都还照旧,所以就有一种想象中的稳定。”
因为自己的这种观点,Alexander也与父母爆发了激烈争执——他们持亲政府立场,关于政治的对话就变成了“彻底的噩梦”。他必须对父母隐瞒自己参与抗议活动的事情,但在Zara,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后,这甚至是非正式地被鼓励的。
“从第一天(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开始,我就觉得我必须要出去,把人们带出去。有一天我在Zara轮班,就很开心听到上司告诉我:‘你听说了吗?大家会在5时去大高尔基百货。 ’我当时的反应就是‘好极了 ’,我们有一间分店距离大高尔基百货只有2分钟的路程。”
除了同温层群体,Alexander还失去了他习惯了的品牌:“作为消费者,我喜欢Zara,所以我才想要在那儿工作。我到Zara工作不是因为我想要站在收银台后面卖东西,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牌子。”
最近,Zara的雇员们降薪幅度几乎达到50%——Alexander两个月里只收到三万多卢布,而不是原本的五万卢布。下一次发薪日是十月底,他说,他不知道要如何撑到那个时候,并且已经进入了财政紧缩模式:“我的就业档案(编注:俄罗斯专门提供给雇主的证件,职工入职留下离职带走,每个人只有一本,记录工作经历)还在Zara,我的那份是纸质的,不是电子版,正式地说我不能再去其他地方找工作,我现在在削减一切开支。最近几天我就只是在家里坐着,因为我甚至没有去哪儿逛逛的钱。除此之外,我还在试图存下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据媒体报道,Zara计划于2022年夏天在俄罗斯重开部分门市。据《消息报》(Izvestia),Inditex的回归将会延迟——它已经将商场的租约延长至2022年底,在某些情况下可能延长至2023年3月1日。同一时间,俄罗斯也开始以平行进口的方式输入Zara的货品:克拉斯诺亚尔斯克(Krasnoyarsk)的商人Alexander Gorbunov宣布开设商店Panika,商店会出售从哈萨克零售商购入的商品。Gorbunov表示,在Panika,人们可以用比原价贵200-300卢布的价钱购买到Zara和Zara Home最新系列的商品。
Nikolai,38岁, Hyundai WIA的机床操作员
他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俄罗斯汽车生产的知识——在“现金独裁”下,一切都与进口挂勾,没有人对这么大规模的生产感兴趣,因为生产更多意味著要降低生产成本。
38岁的Nikolai是受过培训的机械工程技术专家。他曾担任过地铁机械师、清洁车驾驶员,然后接受训练成为数控(CNC)加工技术员——在生产过程中进行数值控制。那之后,他在Hyundai WIA(现代威亚)负责生产引擎的工厂工作。从2022年3月开始, Hyundai WIA就一直处于停工状态。
“我曾是Hyundai的一名机床操作员,制造曲轴。加工金属时,我装载工件并确保它们被加工。在那儿,操作员要管的事情被降到了最少,是自动化工业。我每天加工400个零件,一个班次8小时。”Nikolai说,“而在比如我曾经实习过的基洛夫工厂(编:目前叫做“圣彼得堡拖拉机厂”,是基洛夫工厂集团的一部分),在那里生产拖拉机,一切都是手工的。”
“你拿着一块原料,设置好机床,还要检查一下,以确保切割器没有坏,否则你得到的就是一片皱巴巴的铝箔,而不是元件。就在你照看所有这些的时候,工头会跑过来,‘零件图在哪儿?零件图在哪儿?’12个小时里,我们才完成25-30个零件加工。12小时夜班,简直离谱到让人想死。很不容易,都是手工业生产,没有自动化。”
Nikolai说,Hyundai工厂里有机械、技术和资金,而在俄罗斯工厂里,有的则是金属、建筑和工人。俄罗斯有各种工业,但是“财主们真的想要投入吗?”没有人需要自动化——生产流水线很贵,学会让它们运转既需要很久时间,又是个复杂的过程,而它们需要好几年才能回本。在俄罗斯,人们不习惯等太久。
包括Hyundai、Genesis和Kia在内的现代汽车集团占据了27.2%的俄罗斯汽车市场。现代汽车集团的生产量处于领先地位,仅次于AvtoVAZ——2020年,俄罗斯每5辆汽车就有1辆是由俄罗斯城市陶里亚蒂的AvtoVAZ工厂生产,而每7辆汽车中就有1辆是由现代汽车的工厂生产。2021年9月,一间拥有500名员工的Hyundai WIA工厂在谢斯特罗列茨克开业,负责为现代汽车制造引擎。普京称它“对加强整个俄罗斯西北联邦地区经济有显著的贡献”。因为新工厂的生产能力,Hyundai Creta跨界休旅车成为该公司在俄罗斯本土化程度最高的车型——据俄罗斯工业和贸易部门的计算,本土化程度获了2100分,分数越高、国产零部件越多,譬如销量最高的汽车the Lada Vesta为3200分。
“流水线就是一块区域,一个场地,一组设备。可以把这个场地租出去,然后不对任何东西负责任——既不为生产负责,也不对人负责。上帝保佑,如果有人伤了手指,就要写下来。招一堆外地人——不满意吗,那好吧,你走吧。”Nikolai解释说,“这些成本极其低廉的雇农的产出是很可观的,至于他们在那儿干了多少活,这不重要。”
Nikolai相信,苏联的生活比现在好得多,也公平得多:工人可以得到一间免费的公寓、可以去克里米亚或索契的疗养院度假、孩子会被安排上幼儿园或上学。他的岳母住在工厂给她祖母的“Stalinka”住宅里——不像他的公寓,“Stalinka”的房间很大,你“必须跳起才能碰到天花板”。
他的父母在圣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国营农场工作:他的母亲是牛只繁殖工人,而他的父亲是污水处理工人。国营农场分了土地给他们——他们在那片土地上建谷仓,有点像“dacha”(编按:具俄罗斯建筑特色的乡间小屋,在当地相当普遍),他们会在地窖里储存过冬用的马铃薯。
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它们全部拆除——几年前,他们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房子,但他们没有任何关于这片土地的文件。Nikolai唯有把剩下的建筑材料寄给了他在克拉斯诺达尔的妹妹:她有一间房屋,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想在自己的院子里建一个夏季厨房,但一直没有钱去建。
他说,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会拥有权力和金钱,工人们会决定谁将领导他们,解雇任何人都是可以的,甚至可以解雇党的总书记:“工人们(可以)聚拢到一起炒掉(总书记),但为什么要这样呢?”按照他的说法,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资产阶级式的民主国家,选举也是资产阶级式的,“谁的钱多谁就赢,而工人们就‘只足够生存’。”
Nikolai是一家跨领域工会“Workers’ Association”的成员。他说,他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俄罗斯汽车生产的知识——在“现金独裁”下,一切都与进口挂勾,没有人对这么大规模的生产感兴趣,因为生产更多意味著要降低生产成本。这是来自属于“资产阶级”的Henry Ford 所说的,Nikolai喜欢他的立场,因为福特汽车的工人买得起他们生产的汽车,但俄罗斯的工人甚至连一辆Lada都买不起——因为价格在上涨,而且工厂也在裁员。
Lada Vesta 在2021年的售价比主要竞争对手Hyundai Solaris还要高出8000卢布。2022年1月,随著新车的销量下降,Avtovaz的市占率跌破至20%以下——没有足够的进口零件来生产新车。即使在特别军事行动前的2021年8月,由于Bosch电子零件的供应中断,Avtovaz位于陶里亚蒂的工厂也曾停工,三条生产线全部停止运作。
俄罗斯制造的零件和原材料也存在问题。根据LADA的官方网站,一辆小型汽车的生产中,AvtoVAZ负责25%的生产物料,而剩下的75%则是交由第三方供应商负责(之前的比例是45%到55%)。因为俄罗斯国内的金属价格上涨,进口也“不现实”,2022年第一季度汽车的成本上涨了1%,令市场严重放缓。7月底,Avtovaz的采购部副总裁预测工厂将会裁员,而在8月,Avtovaz位于伊热夫斯克的工厂向工人提供了辞职选择,工人选择辞职就可以拿到“5个月的正常工资或12个月的最低工资”。
在Hyundai,Nikolai也拿到了“停工工资”——只有3万卢布,而不是特别军事行动前的5万卢布。他表示,到目前为止,工厂还没有条件可以结束停工,相反,负责生产空调和汽车座椅的组装工人正开始裁员,这是一个警号。
Nikolai并没有兼职,他在一家名为“1C”的后勤和服务公司学习做后勤工作:“我甚么都不懂,但我正在学习。很多公司正在离开这个国家,它们很多已经和1C签了合同,现在这是一个很大的领域,我还在尝试进入这个领域。”
“同样是资本主义态度——你甚么都不懂,我们也会给你一分钱,因为我们有民主。”Nikolai的妻子在休产假期间也有做兼职,他们现在有一个6个月大的女儿。如果Hyundai最后决定关闭及不再支付薪金,Nikolai并没有一个后备计划去应对。
3月1日,有媒体报导,Hyundai位于圣彼得堡的工厂已经停止运作4天。4月下旬,俄罗斯联邦工业和贸易部部长 Denis Manturov表示:“Hyundai在圣彼得堡仍在生产一定的数量”。但是,Hyundai否认了这个说法。
撤出和暂停在俄罗斯业务的公司一直不断地增加。3月初,俄罗斯超过伊朗、叙利亚和朝鲜,成为全球被制裁得最多的国家,俄罗斯展处于一个“金融核战争”状态。
“制裁相当于所有我们政府不想做的事情的总和。在特别军事行动的前几年已经有类似的问题,他们(制裁俄罗斯的国家)已经在逼迫我们的政府做某些事,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把天然气卖得更便宜,或者是石油。”Nikolai说,“我不支持政府,我也不支持特别军事行动。但我也没有参加抗议活动,因为我不信任抗议活动的组织者。那些组织者有在工厂工作吗?如果他们听听工人的话,情况就会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