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y douban 王路
常有人说：坚持写作，最重要的是得有表达欲。我也就笑笑。因为不想争论。争论也是一种表达，而我没有这种表达的欲望。张伟丽，那个打拳击的，不是说过吗？——“我们打人是要收费的，你给钱了吗？还想挨打？”
好的写作者，不见得有什么表达欲。关键是，他的表达值钱。别人给钱也好，不给钱也罢，一听他开口——诶，值了！反过来，有人走到哪儿小嘴都吧吧吧的，跟流动小喇叭似的，别说给钱，人家烦都烦死了，你倒找人钱，人都不想听。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个嘴不值钱”。
我教写作班两年多，也发现了：特爱聊、特能聊的人，人家说啥他都能插上几句的，基本上没见文章写多好的——其中有些人很聪明，但写不了文章。跟人聊天扯淡随便都能扯几千字，要写文章了，半天憋不出来。而写得好的，多半是那种懒得搭理你的——因为他有比较丰富的内心世界，比搭理你有意思得多，有搭理你的时间，还不如去琢磨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人家自言自语可能都比跟你聊天过瘾。
所以说，要想写好文章，从开口不值钱的角色向值钱的角色转变，要学的第一课就是闭嘴。闭嘴不是说不说话了，而是说，可说可不说的话，不值钱的话，人人都能说的话，咱就没必要说了。
《红楼梦》里有个薛蟠，特能聊，妓女唱个小曲儿，唱一句他能接一句。人家唱“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他马上接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她不叫她打你呢！”——这样的人，叫“嘴贱”。他是写不了文章的。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着怎样去显摆自己、秀自己，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他是没有功夫去观察别人的。而好的写作者必须留心观察别人，一旦留心观察别人，自然就闭嘴了。所以，对爱说话的人，闭嘴就是写作训练的开始，是要上的第一堂写作课。
有一种行为是很不礼貌的。酒桌上，听说谁是诗人：“哟，您诗人呐！还真没看出来！那您能不能即兴赋诗一首？——把在座诸位的名字都放进去。”——如果那人真的就“赋诗”了，尤其是赋了首藏头诗，一桌轰然雷动“喔，真不愧是大才子喔！”——放心，绝对诗格卑下。因为他不尊重诗。
你跟周杰伦一桌吃饭，能说“伦哥，来唱一个”吗？不能。因为你不配。只有他自己想唱，才能唱。而且他唱的时候你不能动筷子，不能仰着脸眯着眼睛抽烟。——因为这是酒桌，不是演唱会。想听，你去演唱会，买票听，这是对人家的尊重。人家打磨一门手艺，不是为了茶余饭后取悦你的。
一个人酒桌上开口闭口《金刚经》《心经》，也不问你是谁，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就拉到身边跟她讲“色即是空”“阿赖耶识”——别说了，佛油子。真懂佛法的人是不敢这么干的。但凡你尊重一样东西、在乎一样东西，是不会去亵渎它的。
王菲不会担心自己唱歌没人听。不会跑到你跟前求着要给你唱一个，问问你好不好听。想想吧。
学习写作，也要自重。要把写作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管好自己的嘴，不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面对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要如临大敌。
一个好的脱口秀演员讲段子，看起来好像很多梗是临时发挥的，实际上，逐字稿可能已经反复改过很多遍了。这样才能尽最大努力保证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价值的。一句话值不值钱，并不在于有没有挂上“鲁迅说的”。值钱的话，有它值钱的地方。就像挖矿，你得把生活中值钱的东西挖出来。这是劳动。
一般人说话，那就是说话，动动嘴皮子而已。但是，靠说话吃饭的人，绝对不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大律师收费很高，难道就是靠一张嘴吗？靠的是懂业务、懂规矩、懂一般人不懂的那些门道。作家吃饭，也不是靠一张嘴，靠的是懂生活、懂专业、懂一般人不懂的那些门道。生活是一座矿，作家知道怎样从这座矿里挖出值钱的东西来。“说出来”，是次要的，只是完成劳动的最后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但很多外行，想当然地以为作家的劳动只有这一步：好像写作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这么简单。——一个人的想法，如果不经过训练，不经过陶冶，不经过打磨，那是不值钱的。张伟丽挣钱，难道就靠挥挥拳头吗？周杰伦挣钱，难道就靠张张嘴吗？
学习写作，表达这一关是最容易过的。过了这一关，就会越来越清晰地发现，面临的真正难题是挖矿——怎样把生活这座矿里有价值的东西挖出来。不是说随便捡个坷垃头子就能高价卖给人家。矿工很苦的，不是弯腰捡钱这么简单。学习写作，在过了基本的门槛之后，就不再是学习表达了，而是学习别的。以为学习写作就是学习遣词造句、用些文艺小清新的词汇来掩饰浅薄与粗糙的人，是永远不能真正进入写作大门的。
但这种事情是不能教的。有些人，上来一开口，也就基本上知道，他这辈子恐怕是很难写出好东西了。就像体校教练，去小学选拔运动员的苗子，虽然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但谁适合、谁不适合，也是能看出来大概的。
写作上怎么看？最简单的一点：看一个人的共情能力怎么样。有的人一开口，你就知道他完全没有共情能力。这样的人，就别指望学好写作了。但是，你也不方便告诉他，他没有共情能力。因为，共情能力并不能通过别人告知来获得。你告诉他，只会让他失望、愤怒、甚至怨恨你。他为什么失望、愤怒、怨恨你？也正因为他没有共情能力。如果有，他的感受会是羞愧，乃至感激。而对一个能“羞愧、感激”的人，说他缺乏共情能力，其实是你说错了，你把明明有共情能力的人说成没有，真正该羞愧的人是你。
所以说，别的可以教，但这一点不能教。有些人确确实实不是这块料。是这块料的人，往往会在学习过程中生起怀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块料。但不是这块料的人，倒有很多一上来就特别笃定地认为自己绝对是这块料。
开口值钱或者有望值钱的人，对开口是慎重的，生怕自己说出太多没有价值的话。而开口不值钱的人，倒往往坚信自己的话太有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