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暂停探视的通知和死亡通知之间,张秋生和其他老人家属一样,20多天里没有收到院方任何消息。」
特约撰稿人 布遥山 发自新加坡
四月上海,初春深夜,救护车和殡仪馆的车辆穿梭于东海老年护理医院。一位陪护家人养病的家属,困在病房一个月了。夜幕降临,他常常望向窗外,看着人们被运走。
护理院在三月末实行静态管理后,他便不敢开窗。后窗对着病区走道,垃圾堆叠,他不想为病毒打开一道入侵缝隙。隔离日记中他写道,“虽然这个疫情说要多开窗通风…..还好明天开始有点降温了,要不然真怕自己会晕倒……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4月3日凌晨6时许,张秋生的家人在这家东海护理院去世。这是一则传达于当天上午10点的电话通知。对方声音陌生,在死因上含糊不清。张秋生清楚,这不是他打过交道的医护人员。
张秋生后来在手机上查到,家人生前3月25日最后一次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我不知道疫情这么厉害。”张秋生说,“我想知道,(老)护工走了之后这个礼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自2020年初武汉疫情以来,席卷中国大陆最严重的一场疫情。截至4月20日,上海累计近50万感染个案。疫情始于2月底,3月1日,上海公布首例本土确诊个案。疫情迅猛蔓延,4月初,每日感染人数持续破万。4月18日起连续三日,上海累计报告死亡病例17人,年龄在60-101岁之间。上海卫健委强调,死者生前均患有基础疾病。
在这场始料未及的疫情中,养老机构是混乱和被遮蔽的存在。3月底,公众视线才落到老人身上。多位家属和医护在微博爆料称,上海东海老年护理医院(下称“东海”)发生大规模院内感染,不少医护和病人的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财新在4月2日刊发《新冠侵袭东海养老院》,亦披露东海护理院多人感染。不过,这篇报导随后被删除。
而东海,并非上海养老机构中的孤例。此后,网络上接连披露出不同养老院染疫的消息,多家养老机构陆续陷入运转不力、管理混乱的困境。住院老人的家属,大多在微博看到其他家属的爆料后,才意识到自己家人正暴露于危险中。
失守与死亡
和家人的最后一次会面,张秋生记得很清楚。3月初,他像往常一样去东海探亲。那天老人的状态不错,和他开心地聊了会儿。以往,大约每隔10天,他会去探望一次。
三年前,家人突发脑梗,留下了后遗症。为方便照料,在考察了上海几家老年护理院后,张秋生把家人送去了东海护理院。张秋生认为,东海有针对老年人的康复治疗,也有中医推拿等传统疗法,对近70岁的家人来说,能在医生指导下锻炼和康复,是比较好的去处。
成立已有20年的东海,是上海一家规模较大、护理能力较强的国有老年护理医院,设有24个病区,约有1850张床位。除了几栋两三层楼高的老病区,2015年东海又新建了一座六层楼高的新楼,除大楼一层的19病区主要接收外院转来的骨科病人,其他病区均为老年人,多有基础性疾病,甚至为失能、瘫痪者。
在张秋生家人的病房里,同住的还有另外五名老人,由两名护工照料。家人做过气管切开术,平日需要护工通过胃管喂食。由于咳嗽排痰困难,护工还需要及时吸痰,气管导管也要每日高温消毒。
3月6日,张秋生接到护士长打来的电话:东海暂停病人家属探视。印象中,去年东海也因为疫情有过一次封闭管理,那次防疫效果很好,因而这一次张秋生也放心地听从了医院的安排。直到近一个月后的4月3日,接到家人去世的消息。
张秋生很信任东海,以前家人有任何情况,譬如肺部感染、需要用药,医生都会及时打电话告知。但这一次,在暂停探视的通知和死亡通知之间,张秋生和其他患者家属一样,没有收到院方任何消息。
张秋生开始四处打听东海内部的情况。先是打给之前照顾家人的老护工,对方告诉张秋生,自己3月26日就外出隔离了,不知道老人已经去世。而他离开前,也没有人和他交接病人的情况。不过张秋生得知,在26日老护工离开前,家人的状态还是“蛮好”的。
护士长的电话没有接通,张秋生再打给原本负责病房的两位医生,才得知他们也都出院隔离了。“那我就慌了,这肯定乱了。”
张秋生口中的“乱了”,在媒体的报导中得到了印证。华尔街日报4月1日报导,有数名东海临时护工称院内至少100名患者在冠状病毒检测中呈阳性,有数人死亡;亦有受访者表示,过去一周内至少见到十几具遗体。
东海发生院内感染后,大量被感染的医生、护士和护工陆续被转移出院隔离。3月中下旬,东海开始向外招募新护工。25日至29日,陆续有45名新护工通过不同中介进入东海。他们被告知:没有感染患者,即使有也不会与病人接触。直到进入东海,他们才意识到——这不是真实情况。
李虹是3月下旬进入东海的一名新护工,有过几年带宝宝的经验、今年初开始住家照顾老人。李虹在某病区照顾七名老人,只有一名老人能下床走路。她负责帮老人洗脸、擦身、换尿布、打流食。
她注意到,医院内管理非常混乱。“有的老人尿管插得久了,小鸡鸡还绑上保鲜膜,绑久了那个血液不循环,鸡鸡都烂了。”李虹用从老家带来的茶籽油涂抹到老人的伤口上,“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他的尿管拔掉,垫上尿不湿。”
仅仅在自己负责的这个病区,李虹就见过两名老人去世。其中一位老太太光着身子、只垫着尿不湿,手脚僵硬变形。几天后,李虹随着被转移病区的老人去了另一个病区。在那里,她又亲历了两名老人的死亡——4月3日,她和另一名护工帮新大楼内某病区的两名去世老人穿衣服。
另一名有过多年护工经验、3月底进入东海的新护工告诉端传媒,她从一位组长那得知,她来之前就有好几个病人饿死了。“天知道他们这里真是混乱,那些病号不管,人家饿死,不吃不喝。”她连连哀叹,“哎呀,人间真是世道乱,天翻地乱……哎呀,没意思了,人间太没意思了。”
张秋生家人病房的老人吃饭需要鼻饲,护工会将食物打成糊,再将营养液倒入注射器。以前更换护工时,张秋生都会仔细嘱咐,每天给家人喂五次饭。“新的(护工)他会搞伐?不可能给TA(家人)这样搞的。能吃饭不,我都怀疑,饿都要饿死TA了。”张秋生说,“TA还有常见病,高血压什么啊,病房医生都了解的,有固定的药,现在谁给TA吃?”
照顾长者的护工往往需要经过训练,在疫情下照顾感染患者更需讲究细节和经验。香港注册社工、香港复康会国际及中国部的高级经理刘淑燕表示,例如喂食时,护工要“全副武装”穿好防护服、配戴口罩,要从侧面喂,不能从正面,防止老人咳嗽传播病毒。
张秋生后来了解到,与家人同病房的另外五名老人,已有四名老人去世。“基本上就是在他们大部队(医护人员)撤离以后,开始都死了,”张秋生推测,东海是从原本的医护团队隔离、更换之后开始“乱掉”的。
被蒙骗的“新护工”
“它(东海)一定是出事了。以前护理员工资是五六千元,现在随便一个护理员,要求又低,可以拿到1万多元,那肯定是有问题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踏入养老行业逾八年的方璇,是上海一家私营养老院的护工培训经理。
三月疫情刚刚冒出苗头,方璇的公司就停止了招聘。据她观察,整个行业几乎都处于暂缓招聘的状态。直到东海招聘的出现,工资也比往常高出数倍。
沈蓉是3月25日晚在微信群看到招募信息的,有中介发布“上海隔离医院”招聘200名保洁员的信息。上海疫情爆发后,沈蓉没接到什么活,此前她做过一段时间的清洁阿姨。沈蓉试探性地询问中介,医院里是否有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的人,中介向她保证只有密切接触者,且保洁工作不会和人接触。
决定报名的沈蓉当时并不清楚,招聘广告里模糊指称的“隔离医院”正是东海,而她即将上岗的职位是护工,也非保洁员。
另一则明确招募护工的广告显示,日薪500元,工作内容为照顾平均年龄约83岁的老人,同时强调“目前该院所有人员核酸检测为阴性,无感染者”。亦有其他招募广告的工作内容为“照顾养老院老人”,但未提及已有人感染。
端传媒了解到,东海将招聘工作委托给护工公司,护工公司再外包给家政中介,中介通过微信群组和朋友圈发布招募信息。对于主要和中介打交道的新护工们来说,这一过程极不透明。在交付1000元至3000元的中介费后,他们被迅速带入东海。一些新护工在进入医院几天后,仍不清楚自己属于哪家护工公司,该找哪个负责人。
一名原本计划来东海做临时护工的受访者告诉端传媒,3月15日他来过东海一趟,当时医院已经封锁,门口全是身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当时他已得知院内出现了感染患者,同行的中介也向他表示,没人敢来做护工。因为不满中介多次调低工资,他和两位同伴最终没有留下。
东海临时招募的新护工中,不少人缺乏护理资质,不曾看护过患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我们连护工证都没有,哪有照看这种老人的经验啊?没有医生,我们也不敢瞎喂,这些老人就硬挺着,有的连饭都吃不上,真的是太可怜了。”初到医院后,沈蓉被要求换上防护服,并带着洗漱用品进入某病区的一间病房。
“新护工”进入东海后陷入了慌乱。3月底某天凌晨两点,王昕与同行12人,在东海护理院外等待近六个小时后,才分配进宿舍。当晚温度最低仅8摄氏度,翌日,王昕出现了感冒症状。
入院后,王昕从已工作数天的同事处得知,病区有大量感染病人,没有吃药、没有打过新冠疫苗,轮班时间更非中介担保的6-8小时,而是12-24小时。听到这些,王昕拒绝进入病区。
护理院未告知新护工哪些老人已经感染,只能通过老人的状态、深夜转移老人的救护车和少数留守护工的只言片语,推测老人所在病区是否安全。而护工们发现,外院赶来支援的一些医护人员对此同样不甚了解。
进入东海后身体出现不适的不止王昕。记者与吴程联系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这里混乱得一塌糊涂。”她说自己3月31日出现发烧症状,头疼、无力,喘不上气。3月底进入病区后,吴程和三位老人同住一间病房。外院医生在查房时曾质疑一位感染老人为何还没转移走,“(外院医生)看到这个老人就说,他是(核酸检测)阳性,怎么又放在这个房间?”
据多名新护工们反映,许多病区内医疗资源紧缺,只有一两名护士维持秩序,也常常找不到医生。虽然防护服足够,但口罩和手套都出现过短缺,污染区和洁净区之间也缺乏严格消毒。王昕记得,从病区出来后,没有规范的消毒措施就回宿舍了,“自己拿一个消毒的桶往身上喷,有时候都喷不到背后。”装了医疗废弃物的袋子也被随意丢置,和护工们的饭菜放在同一个空间里。
意识到招聘环节存在欺骗后,新护工们有过抗议,也向外界寻求过帮助,希望能尽快离开发生大规模感染的东海。王昕表示,她们联系过负责人,“他跟我们说,你来了就别想走了,而且来了之后我的(健康)码就变黄了。”
经过网络爆料、媒体报导和双方谈判后,到4月3日时45名新护工中已有31名陆续离开东海,前往隔离点。剩下的人或自愿、或在医院劝说后,继续留下当护工。其中,仍有少部分新护工仍未与公司签署合同,而已经签署过相关协议的人,渐渐意识到签署过程和内容条款的不合理。
端传媒记者从受访者处获得了两份合同,内容大体一致,但甲方公司不同。其中一份的甲方为上海锦星医院管理有限公司,另一份为沃派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受访者表示,签署协议前,负责人多次拒绝将条款内容给他们过目,要求他们在没有阅读协议的情况下“盲签”。
实际上,这些“合同”并非根据中国《劳动法》《劳动合同法》等相关法律订立的“劳动合同”,而是“志愿服务协议”。协议条款中注明:“乙方承诺,其不会以任何方式提出对本协议作为志愿服务性质的质疑,亦不会以任何方式改变或要求相关机关改变对本协议下服务性质的认定。”
协议中,照顾核酸检测阳性患者日薪825元,12小时轮班;照顾阴性患者是24小时陪护制,日薪550元。目前部分护工拿到了3月份的薪资。不过,有一些护工告诉记者,3月27日他们被东海相关人员召集开会,对方曾劝说他们留在医院,并表示政府给予每位照顾阳性老人的护工1500元日薪。但最终合同里只给出承诺的一半左右,他们怀疑剩下的部分被护工公司克扣了。
协议还写明:“服务对象存在新冠阳性患者,甲方已告知乙方上述服务场所和服务对象的特殊性”“乙方确认已知晓……可能面临的风险,包括服务已知或未知的新冠阳性患者”。然而,多名护工表示,这并不属实,他们并未被告知存在感染病人,甚至有新护工从未和中介签订合同或协议。
4月5日,东海又从深圳招募了一批新护工。
混乱的自救
没有人知道疫情是怎么在东海蔓延开的。
东海所在地址——浦东新区三三公路5020弄——最早出现在上海疫情的地区通报中,是3月16日。据知情人士透露,直至3月26日,医院已经无法确认核酸检测呈阳性的病人数量和信息,东海处于阴阳混住、信息混乱、医护严重不足的状态。
据东海3月6日发布的公告,由于上海出现新冠肺炎本土确诊病例,当日起暂停家属入院探视和门诊医疗服务。有医护人员在网上公开表示,东海3月11日召回全体医护人员以维护医院正常运转,但因防护物资不足、管理层不力,院内发生了冠状病毒交叉感染。
一位仍在东海住院陪护的家属告诉记者,他注意到医院是3月11日开始封闭的。起初,他拍摄了几段东海的视频发布在抖音。有医生发现后吓唬他,不让继续拍摄,还拿过他手机删除了视频。后来,他透过病房窗户,接连几天夜里看到有救护车转运老人,才知道情况已经失控了。
方璇所在的养老院是这次上海疫情中的幸存者。疫情初期,他们便实行“严防死守”的封锁策略,每天测核酸。3月初,疫情萌发,方璇每日关注着“上海发布”的疫情信息。3月6日,看到有小区出现确诊者后,方璇紧张起来。
“我们本身人员密集,会更操心。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就怕出什么问题。”方璇说,其所在公司护理员超过200人,养老机构则有几十名护理员,日常负责100多位老人。
幸运的是,直到4月20日方璇所在养老院都未出现感染者。方璇庆幸,好在院内一向有储备食物,但也挨不过长期的封锁,食物眼看着越来越少。“包子变小了,馒头变小了,”被封锁的同事告诉方璇。老人的药物也日渐紧张,“有的老人药吃完了,也没法配药。心里挺不舒服的。”
但更多的养老机构如东海一样,被抛进混沌。端传媒整理社交媒体帖文发现,至少有15家养老机构院友家属发出求助信息。有养老院69位老人中40人为核酸检测阳性患者,员工近半感染,机构处于瘫痪状态;亦有养老机构员工家属透露,院内管理混乱,感染医护仍被调动工作,院内多名老人去世。
端传媒致电数间被披露染疫的养老机构,有机构表示,确诊员工与老人总数超过30人。“都已经转送得差不多了,有些转不出去的有特殊原因,那些腹透的患者哪里肯接啊。”确认对话对象是媒体后,该人士表示,“不用报导我们,我们这里现在挺好的,早就封闭了。”随即挂断电话。
翻查上海民政局网站和社交媒体,官方至今未就养老机构整体染疫和死亡情况作出通报,疫情防控发布会亦甚少提及养老机构。直至4月15日,上海民政局在疫情防控发布会上才表示,全市养老机构3月1日起停止探视,3月10日起“实行全封闭管理,所有人员只进不出”;要求全市养老机构为老年人每周做两次核酸检测,工作人员每两天一次;加强疫苗接种和中医药预防。
浦东新区日月星养老院一名老人家属告诉记者,养老院早在2021年下半年就开始封闭,禁止家属探访。但院内感染在四月初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原本以为养老院是上海最最最安全的地方,苍蝇都飞不进一个,居然会大规模感染。”
上海另一家养老院的基层医生张予曦向端传媒表示,其所在养老院直至3月底才封闭管理。在这之前,她与病区另一名负责同事轮流值班数天,一人住院,另一人每天往返养老院和附近的小区宿舍。护士轮班模式也与此类似。
回忆起三月初,张予曦当时仍以为“疫情离自己很远”。直到三月底,发现宿舍所处小区出现感染,才意识到事态不对。病毒迅速扩散至养老院。“一开始院里有发烧的时候,领导没说是新冠,以为没什么。等到每个楼层都有(人被感染)了,医护老人都有了,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端传媒翻查资料发现,官方通报中张予曦所处小区早在3月上旬就已出现无症状感染者。
进入四月,事态急转直下。张予曦的医护同事和院内老人陆续收到核酸检测为阳性的通知。四月上旬,张予曦在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同事打来电话咳得厉害,“我今天咳嗽痰里面都有血,再这样会要人命的。”
张予曦愤懑地说,“医院都没把她腾出去治疗,我们也只能单纯地对症处理。关键是很多药不给员工用,只给用一些抗生素和抗病毒的。比如有心肌损害的话,一些营养心肌的药不给用,三精葡萄糖这些不给用。”不给用的原因是,药品资源紧缺。
死亡人数也在累积。“昨天前天我们数了一下,(整个院里)一天三四个,上面明确写着核酸结果呈阳性。”张予曦透露,后来全院医生工作群下达指令,不再通报死亡人数。“不知道是因为人数太多不想让我们知道,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以前院里没这么多死亡,一天超过一个都要挨批评,现在一天死三四个。”
院内领导应对来势汹汹的疫情却表现出“躺平”的态度。“我们得到的指示说,做好全员感染的准备,护理部主任还问我们:防护服怎么还穿得那么严实?”张予曦所在病区原本为感染的医护设立了隔离空间,四月上旬,在院领导施压下解除了隔离,和未感染医护一起工作。张予曦在微信上和不同病区的同事联络得知,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院里的其他楼层。
“我们自己在医院要自救吧,你要给到我们条件自救吧,你要支持我们这种自我隔离的政策吧。我们把阳性护士隔离,你让阳性护士出来上班,你还让阳性护工去护理阴性老人。”
“所有传染病的隔离政策,这里没有任何执行,就等于说领导觉得这是感冒无所谓。刚才你也听到了,员工生病了也出不去,关键问题是没人管。”张予曦重复道,“关键问题是没人管,说到底就没人管。”
尝试自救的医生们仿佛身处孤岛。“我们现在很无助,我们努力地自救,我们努力地挣扎自救,底下没有踏脚,上面没有绳子。”张予曦说。
“严防死守”失败之后
进入四月中旬,上海疫情仍未见顶,连日感染个案超过2万人。截至发稿时,上海官方亦未公布此轮疫情中养老院染疫、院内老人感染和死亡等数据。
东海的爆疫,没有人清楚是如何发生的。“应该是哪个管理环节上大意了,但具体哪个环节我们也想不出来,真的就是靠运气。”方璇感到疑惑。
回望2020年初武汉疫情爆发后,养老机构的防疫策略是“严防死守”。
庄明栋是学中医康复出身的医生,踏入养老行业六年有余。武汉疫情爆发伊始,他恰好接手一家医养结合的养护院“W”。
2020年1月23日上午10时,武汉封城。庄明栋所在城市也于翌日封闭。庄明栋回忆,当时封城约两个月,其间养老院全封闭管理。而后,由于各地仍有散发疫情,养老机构作为重点场所,比其他非重点场所再晚两个月开放。
所谓封闭管理,即严格要求不出不进,“也就是完全与世隔绝,”庄明栋说。进入当年初夏,大陆疫情趋稳后养护院转为“常态化防控”,但依旧严格筛查入院人士。“2020年疫情封闭的时间段内,我们没有一位老人因为疫情导致直接死亡,还是比较成功的。”庄明栋说。
武汉疫情后,中国政府始终延用曾经“成功”的封控和清零政策。两年间,不同省市曾散发疫情,但均在较短时间内被扑灭。直至2022年,香港和上海接连爆发大规模Omicron疫情。
刘淑燕负责督导香港复康会于内地开设的养老院颐康院,院内住有200多位老人,由十几位医护人员和50多名护理员照顾。香港疫情爆发后,刘淑燕感受到,深圳的防疫氛围比往日紧张了许多。二月,颐康院开启闭环管理,三月封闭措施进一步收紧。刘淑燕说,颐康院院长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民政局)局长发来的香港新闻截图,院长再把截图转发给她,“你看得出来他(民政)好紧张。”
“严防”亦是刘淑燕认为内地养老机构防疫措施的核心。原本已事无巨细的政策指引变得更加小心,多个部门的监管让防疫事务更为繁琐,养老机构外也竖起了摄像头,24小时监控一举一动。“不让病毒入来,用尽所有方法。”
严厉的封锁、闭环管理,在过往经验中成效明显,但封锁政策的遥遥无期带来不少弊端。刘淑燕说,五十多天回不了家对有家庭的同事影响很大,亦有同事因此辞职,人手变得紧张。封锁也意味着老人无法获得探视,养老机构会提供视频会面,但方寸屏幕难以抚慰真正的心理需求。
研究养老院的大陆学者叶哲昕解释,护理员工作繁重,往往难以提供更多的情感劳动、精神抚慰和个性化的康复练习,这些训练往往由家属陪伴。此外,养老院中还有许多认知障碍的老人,他们难以通过电话和视频向家属表达输球,可能更容易有被忽视和受到伤害的感受。
庄明栋在网上搜寻关于Omicron的信息,他觉得这波疫情和过往不同。“冠状病毒原始的野生毒株,发病非常迅猛,致死率很高,特别是对老年人来说,所以(武汉)当时的封闭政策取得了一个相当的成功。”庄明栋说,“现在流行的Omicron毒株,传染性更强更隐密,但症状相对轻,防控难度更大了。”
“就上海东海来说,我相信他们也是措手不及,甚至(对疫情)没有成熟的看法。从数据来看,无症状感染者大规模存在,就算像武汉当时一样一刀切、完全封闭,可能也为时已晚。”庄明栋认为,今次疫情的教训是,未来首要是提升老人的疫苗接种率。
从2021初开始推进疫苗接种起,中国大陆未强制要求老人接种疫苗,不同地区接种率亦有差距。据人民日报,4月11日上海召开的专家座谈会透露,上海60至69岁老人疫苗两针接种率为78%,70至79岁为61%,80岁以上仅有15%。另据中国国新办数据,截至3月17日在大陆接种加强针方面,60-69岁为56.4%,70-79岁为48.4%,80岁及以上为19.7%。老人加强针数据与挪威、瑞典等国家存在极大差距。
香港大学针对香港第五波疫情的疫苗有效性分析研究显示,对老人而言,接种灭活疫苗科兴或mRNA疫苗复必泰(BioNTech),防止死亡有效性均高达98%。香港第五波疫情中,涉冠状病毒死者中有96%为老人。其中,未接种疫苗的老人死亡率比全程接种或接种加强针的人群高20倍。
然而,在Omicron席卷香港和上海之前,要提高老人疫苗接种率并不容易。庄明栋说,疫苗开放初期,院内仅有三分之一的院友接种第一针疫苗,随着疫情平缓,不少人选择不继续接种第二针。老人普遍有基础疾病,疫苗带来的副作用是家属或老人担忧的主因。
“那些老人都八九十岁了,疫苗不也说有基础疾病的不合适嘛。我没有跟家属沟通过要不要接种,也没接到院里说叫我们沟通,直接就是都没有接种。”张予曦所在的护养院,甚至没有老人接种疫苗。
政府显然意识到为老人接种疫苗是迫切之事。4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指,“有些老年人还没有接种疫苗,有些则没有接种加强针。这或由此撕开一道‘防疫口子’。”四月上旬,广东某镇街道上挂起红色横幅,“支持老年人接种疫苗,既是安心也是孝心”。
经过这次失控的疫情,我们尝试询问每位受访者,养老机构的防疫措施有什么可以改善的空间?“我们也只是普通医生,对防疫政策没法多说什么,”仍在院内忙碌奔波的张予曦疲惫地说,“只希望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院内)能有一块隔离区域,这样至少不会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八个。”
对刘淑燕而言,她更希望在严厉的防疫政策与照顾老人、关照同事之间取得平衡。“政策我们看得到,都会继续闭环管理,没什么方法改变。但在闭环之中,有什么可以令同事心情好些,做事做得好些,这些我们会思考。”
一名身处混乱养老院的家属向端传媒表示,“应该怎么办的答案”或许需要更细致的讨论。“例如120转院,转院后怎么办?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转院后是单独入住还是家属陪护?阴性家属怎么陪护阳性老人?我们想提前了解,可养护院根本给不了答案。”
尾声
3月底,不少家属陆续收到老人在东海去世的通知。部分核酸结果为阳性的逝者的家属收到遗体火化申请函,浦东卫健委要求“益善殡仪馆”分批次至东海接运27位“住院期间核酸检测异常”老人的遗体,并统一火化,该函落款为4月2日。
核酸阴性逝者的家属收到医院来电,要求他们尽快签署遗体火化委托书。张秋生也接到了东海客服中心的电话,可授权他们将遗体运送至浦东殡仪馆或南汇殡仪馆。这份委托书上写明东海将全权代理“遗体火化事宜”。但家人去世的真相仍是谜团,张秋生一家不愿意遗体就这样被火化。
张秋生要求公布老人生前监控视频、抢救记录、死亡报告等资料,诉求均未获回应,只被告知因肺部感染去世。但几天后,当其他家属致电询问死因时,同一名工作人员却指张秋生家人系因脑血管疾病,抢救半个小时后离世。
在家属不知情且未授权的情况下,张秋生家人的遗体被转运到了浦东殡仪馆。他们在翌日才得知这个消息。
4月13日下午五时许,几位隔离结束的新护工被送出上海临港方舱,当天上海降下了暴雨。她们先被送到上海某体育中心,等待东海接他们回医院。但一位统计人数的护士长表示,他们只能接走在3月以前被招入东海的老护工。
新护工们何去何从,东海并没有给出答案。等待数小时后,有人拎着行李蜷缩在银行自动取款机下的角落里,有人则在报警后被政府人员送往一所搭在小学里的临时转运点。
张予曦目前未感染,每日在院内疲于奔命。她说,同事们的无助感很强。“我现在一个人在上海,家人肯定希望我马上回去。但疾控中心说我们有30多个阳性,我们怎么可能走得了。”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张秋生、沈蓉、王昕、吴程、李虹、张予曦、庄明栋、叶哲昕、方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