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的货,最后都变成我的债——万亿债务背后,为恒大「输血」的供应商们 – 端传媒 –

「现在,血凝固了,每一个下游的债主都要考虑,要不要起诉上游的供应商?」

特约撰稿人 阿越 发自北京

许家印又喊口号了。

9月22日深夜11点,恒大召开“复工复产保交楼”专题会。次日一早,新闻通稿铺天盖地。王天鑫打开手机,刷了一下今日头条、抖音和微博,大数据铺天盖地的给他推送许家印的最新表态。他嗤笑了一声,摁灭了手机。不一会又忍不住打开。

“保交楼?放屁!”

王天鑫叼着一根烟,站在昨夜刚刚遣散工人、全面停工的工地上。水泥裸露在外,地上坑坑洼洼,石子、泥土、水管、电线,工地上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20多个工人都走了,去年和今年的工资都还没有结算。

这是海南省一座新型人工岛,名为“海花岛”。过去12年,恒大在这里开发一个充满野心的项目。恒大宣称投入1600亿人民币,参考迪拜棕榈岛、荷兰弗莱福兰岛,从填海造地到大兴土木,将海花岛建造成一个集会展中心、博物馆群、水上乐园、现代酒店于一身的综合房地产项目。

现在,岛上几乎所有工程都停了,海花岛后续如何,会不会烂尾,作为包工头的王天鑫已经没兴趣追问。近半个月,他一直睡不着觉,手机大半时间处于休眠状态——只要一开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催债电话打进来,材料商的、各种厂家的、工人的、家人的……但他又想看看恒大的消息,看看政府会不会出手救恒大,于是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有Wi-Fi的时候,就抽空刷刷新聞。

今年9月初,恒大流动性紧缺的问题全面曝光。财务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6月30日,恒大账面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余额867.72亿元,但账面应付账款及票据高达6669.02亿元,应交税金2056.63亿元,短期借贷及长期借贷当期到期部分高达2400.49亿元,其他流动负债4598.44亿元,此外还有3317.26亿元的长期借贷。

这意味着,中国恒大总负债高达1.97万亿人民币。此外,恒大还有P2P、ABS、关联交易等途径筹措的表外融资,许多财经专家认为这是最危险的一部分,“海平面以下的冰山”。

对于王天鑫来说,这些都是无法消化的天文数字。过去数年,恒大靠资金拆借不断加杠杆疯狂扩张,债务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收购土地、抵押贷款、再收购更多的土地,在恒大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债务透过不同方式,被自上而下传到末端,各级供应商、工人都参与了为恒大融资“输血”的庞大链条。

现在,鼓声突然停了。王天鑫持有的,只有400多万人民币的商票——靠恒大信用背书的无担保票据。

## 靠“打白条”撑起来的海上王国

2017年,王天鑫接到恒大海花岛一个项目,就此上了岛。他做工程10多年了。最初,工程合约仅为4个月,但后来岛上问题不多,这个项目涉及填海造地、未批先建等问题,2018年还曾被环保部严厉批评,岛上的工程时不时停工,以应付各类整改。最终,4个月的工程拖到了4年。

做包工头的垫资是常态,工人工资、建材费用都需要拿流动资金先投入,再等待回款。一開始,恒大用现金结算了王天鑫的部分工程款,但很快就改成用商票来结算。

和恒大签合同的时候,王天鑫记得,没有一个条款提到用商票結算。等到工程正式开始,他几乎没见过现金,到手的一直是恒大商票。

自1996年由许家印创办以来,恒大一直高速扩张,在地方政府、银行的支持下,恒大很快晋升为世界500强,2009年在港交所上市,许家印志得意满,一度打出“可以恒大,何必其他”的广告。

在当时火热的房地产市场,恒大、碧桂园、万科这些大型房企占据上风,话语权强势,像王天鑫这样的供应商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他记得,2018年年底,结算的时候,恒大问他要现金还是要商票,他毫无疑问选择现金,恒大说,现金是要等的。

“后来我现金呢等了老久没等到,但是人家选择要商票的,都到期拿到钱了,所以我被逼到没办法,只能要他的商票。”

所谓商票,全称为商业承兑汇票,和银行汇票不同,商票是纯粹靠企业信用支撑的支付工具,不计入一家企业的有息负债,多年来没有接受银行监管,常被中国房企用于短期融资。

通俗来说,商票类似于打白条,靠的是一个信字。根据《票据法》规定,纸质商票期限最多半年,电子商票最多为一年,到期不还的话,要靠债权人自己去诉讼争取。

王天鑫不懂这么多,也看不清恒大复杂的现金链。恒大不付现金,他只好挪动自己的流动资金,又把其他工程项目上收到的款项,填到恒大工程上。他总是想,熬过这阵子,以后没准还能和恒大长期合作,但恒大开出的商票期限越来越长,从3个月到6个月,又到9个月、1年。

到了今年7月左右,王天鑫发现,商票直接逾期后无法兑付。

刘浦是恒大的另一个供应商。同样在2018、2019年开始,他发现恒大普遍用商票结算了。

“开始他们有个情况,如果款项低于10万,还是能给现金的,高于10万,就只能给商票。因为我是供应商,我要做这摊子生意,他逼你到这份儿上的时候,你没有可谈的余地,要么商票,要么就放弃这笔生意,那你说我怎么选?” 刘浦说,最初的商票很快兑现,但后来越拖越久。

恒大不断给供应商开商票,供应商们在购买材料、聘用工人的时候,同样会用这些收来的恒大商票,再给予下一家支付。整个链条上,大家都没见着现金,不断流通的,只有一份份纸质或电子的商票。

恒大某工程总包单位下一间分包公司的负责人老何對端傳媒表示说,在他所在的城市,恒大的商票基本覆盖了整个工程的链条,从总包、分包、大小单位,不光是各种各样的材料商,还有劳务公司也会接受恒大商票。

“没有商票你连结算都办不了,基本是全覆盖的。”老何说。

目前,刘浦手上的恒大商票约20万人民币,已经到期。刘浦一直从银行电子系统里提交要求支付,但给予的反馈是冷冰冰的“拒绝支付”。

王天鑫被拖欠的情况更严重。他手上目前一张30多万已经逾期的恒大商票,还有几张加起来总额3、400万的商票,将在今年年底到期。

“我这真的是一点钱都没了,能借的都借了。“他短促的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当下的处境,还是想到这耗时4年的工程哭笑不得。

“我自己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三套房子,差不多是我这么些年干工程攒下来的家业吧可以说,这三套房子,我都抵押出去了,为了海花岛这个项目垫资。完了还是没钱,我又向亲戚朋友借…… ”

##现金崩盘,供应商们无血可输

中国的房地产行业繁荣于杠杆。

房企收购土地,将其抵押获得资金,再收购土地,具体的工程供应商,则透过商票来延迟支付,这一套完整的链条里,绑着房企、地方政府、银行。恒大正是将这一套路玩得出神入化的佼佼者。

尽管质疑之声一直不断,但多年来没有人停下击鼓传花,特别是在楼市火热的时候。2015年,中国楼市开始下跌,面对很可能崩盘的恒大,多家银行发出1000亿元贷款额度,此后,恒大继续高歌,债务翻倍。

翻查数据,恒大总债务从2015年年底的6200亿元,至2021年6月的1.9万亿元,增长近两倍;同时,应付票据从2018年年底的1398亿,增长至2020年底的2057亿元,增长达47%,应付票据里绝大部分都是商票。

恒大之外,大量中国房企也在用商票融资,但金额不及恒大。

2016年“去杠杆”的风声已来,但恒大没有收敛。2017年,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这普遍被认为是中央政府计划改变房地产方针的开端,不过恒大仍然在不断加杠杆。然而,房卖不动了,现金回笼变慢,杠杆摇摇欲坠。2020年9月,央行、住建部出台关于融资的“三条红线”政策,要求房企降低债务,几乎堵死了房企的融资道路。

所谓三条红线,是要求房企(1)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不超过百分之七十;(2)净负债率不超过百分之百;(3)现金短债比不小于一。根据截至去年底的数据,中国恒大、绿地控股、华夏幸福、富力地产等净负债率均超过100%,其中恒大高达153%。

据《经济观察报》报导,除商票结算之外,恒大也要求供应商以不同方式为其融资。报导指,有供应商表示,恒大结算时提供两种方式——要么商票,那么他们协助从银行贷款,为了尽快拿到钱,有企业用自己信用额度向银行贷款,贷款的本金和利息由恒大支付;此外,还有企业在要求恒大开具商票的时候,被反要求先购买一定额度的恒大理财产品。

早于2020年9月底,恒大向广东省政府寄送了一封求救信,称,“若恒大地产本次重组未如期完成,可能引发一系列系统性风险“,其中的系统性风险,包括”8441家上下游合作企业,204万业主,331万人的稳定就业”。這件事情,當時被恒大强大的品牌公关部压下,但仅仅一年之後,恒大债务问题再次全面曝光。

老何比较早就发现,形势不对。

恒大等房企不断发出商票的同时,下游的人们也形成了商票倒卖市场。出手商票的人往往为了更快的回笼资金,提前兑现,為此他们付出一定比例的利息,即商票贴现率,而票贩子们则通过倒卖未到期的商票搏取差价。

老何留意到,以往,恒大相关的商票贴现率大多在15%左右,但今年春节之后,「贴现率突然就上去了」,商票兑付同时也出现了延期。

到了市场上流出恒大出事的风声时,大约今年6、7月,老何发现恒大商票的贴现率已经到了50%,后来又升到了60%。

这意味着,100万的商票,票贩子只愿意以40万的价格收,商票持有者净亏60万。

老何没有反应过来。“再然后,市场行情就急转直下了,其实没给我反应的时间。”

发现恒大出事之后,王天鑫也被下游的两个材料商天天催债,材料商手上拿着的,是恒大给他的商票。

“我当时跟材料商说,这商票到期你放心,肯定有钱,如果没钱,你把这个商票给我,我再把现金给你。”王天鑫苦笑道,“如果我不给他们做这保障,他们是不收这种商业承兑汇票的。”

被别人催债,王天鑫就去催恒大的债。他目前手上有两张逾期商票,分别在今年6月和8月到期,他一直催促恒大领导,得到答复是,“等等,再等等。”王天鑫表示,後來对接人直接跟他说,“公司账面没钱”。

和恒大反复沟通无果后,王天鑫遣散了海花岛上自己的工人,工人的工资目前只能继续欠着。

這幾個月,他一直不敢回家。这些年来,家里的不少亲戚、朋友都成了他的债主,他前前后后向亲友们借了一百多万。

王天鑫说,倘若恒大迟迟不兑付到期商票,即使来了新工程,他手上也没有现金进场,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他等同失去了全部的收入来源。在老家,王天鑫的孩子不足一岁,妻子为了带孩子也辞去了工作。

“1600亿投资的海花岛,恒大真正拿出来的钱有多少?都是农民工的血汗钱在里面。”王天鑫气愤。

##输血链上的上下游:起诉他人,又被他人起诉

老何手里持有的商票,是上游的装修公司转给他的,20多万,已经逾期。此外,他还借钱给同样为恒大供应商的朋友周转,朋友手上拿着一张接近100万的商票,相当于这张100万的商票里也有他一部分钱。

在环环相扣的债务链中,每个人都成了债主,又都是负债人。老何一度想走法律程序进行诉讼恒大,但这条路似乎走不通。

“干了活,欠钱不给,法律上我肯定是占理的。” 但问题在于,很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是:官司赢了,但恒大资不抵债、账户上空空如也,判决根本无法执行。

有律师对端传媒表示,客观上如果恒大破产,所有债权人除去优先受偿权人及特殊群体外,均应按比例申报债权,按比例分配恒大剩余资产,但是由于政府可能介入干预,恒大破产的概率不大;如果真按破产处理,恒大可以将其持有的不动产进行变现,或者降价售房,相关主体再介入融资,可能能解决债务清偿问题,但耗时可能会非常久。

相比起诉恒大,下游链条中不少人选择直接起诉上游的人。

据《经济观察报》报导,一个手上持有1.2亿元恒大商票的供应商,决定起诉自己的上游企业——他们长期合作的混凝土企业,建材商,而与此同时,她的企业又被12家下游企业起诉;另外,也有供应商被债务拖垮,留下一些钱打官司后,遣散了所有员工。

9月28日,在金华市婺城区法院,一宗关于商票的案件开庭:一个持票中介即票贩子,因为20万元的恒大商票无法兑现,而起诉把商票转给他的供应商。

这宗案件最终被延迟开庭,但人人自危,有人正在考虑将上游拉下水,有人已经和昔日的合作伙伴反目,假若这名票贩子胜诉,那么大量的供应商都将面临起诉。一名从恒大处收到过亿元商票的供应商对《经济观察报》表示,“我从没想过,给恒大输送的每一批货,换回来的商票,最终都会变成债务落在我的头上”。

在恒大理财的维权群里,一个票贩子偶尔会冒出来,发一个广告——“1~3折收恒大商票、理财,有的私,签合同立刻给现金”。一开始,群里的人还会好奇,怎么收、为什么收,这个票贩子只回了三个字:“搏一搏”。

再之后,他的出现只会招致维权群友的反感,“倒卖商票伤天害理”“投机分子死全家”。但票贩子对这类恶评无动于衷,还是坚持着每天发2~3次收商票理财的广告。

老何很困惑,“现在商票圈里的人也在思考,到底是什么人在收这个恒大的商票。”

老何分析,商票不比其他,几十万的面额都算少的,动辄上百万、千万,换言之,票贩子手里也需要有相当的现金储备,才能玩得起这场赌局游戏。

他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真有赌徒,愿意博一个政府出手救恒大的机会;另一种,“大胆一点讲,可能有点阴谋论了”——恒大现在有2000多亿的应付票据,用低折扣来收,可能600亿就能解决这部分债务。

他无法断定那种可能性更大,但他从种种的迹象中感觉到,“恒大现在没有要和大家共存亡的意思,他要把大家伙都玩死,然后自己存下来。”

恒大前员工小徐提供了另一个线索,她提到,恒大有比较高职级的高层,之前会通过倒商票赚钱。。举个例子,一张商票100万元,从明面上来说,这些商票都是拖着不想兑付的,但暗里,高层领导自己会以85或者8折的价格把商票收过来,然后打点上下一系列的牵涉员工,将这个商票以100万元的价格在公司内部兑付,从而赚取一定的差价。

##商票时代的终结?

9月22日深夜,许家印召开了“复工复产保交楼”的专题会。

睡不着的老何、王天鑫都看到了许家印的表态,但他们的态度十分一致,“连我们供应商的钱都不给,我们不开工,恒大怎么保交楼?”

供应商停工一事,不仅仅波及到没交房的恒大期房,例如号称投资1600亿的海花岛,甚至一些早已交房的恒大楼盘,也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

2018年交房的恒大新房,是小于买给父母改善生活的一套房子。小区一进门就能看到庭院,植满了各种各样品种的树木、灌木。今年以来,这个小区所有的花基本都凋零了,草地也慢慢变得光秃秃,只有当时看中的几棵树,勉强还存活着。

“恒大卷走了物业费,现在我们只能自己收拾烂摊子。”小于在业主群里得知,这一小区原是恒大物业负责,但因为没钱雇佣人力,将楼盘的物业外包给了第三方,后来第三方的物业费恒大也不给了,整个小区的垃圾、绿化,都处于无人管的状态。

“我们小区的物业费大概1.5元/平,在周围属于贵的,但恒大不给人家结钱,一开始第三方供应商还来骚扰过我们业主,后来只能报警。”小于愤愤不平。

更糟糕的是,种种迹象表明,房地产行业的商票生态,正处于极速的崩塌之中。

华西证券研报指出,如果房企频频违约,商票后续的发行会面临较大的冲击和压力,整个地产行业的信用乃至其他融资渠道也会受到冲击。

今年7月,财联社消息称,央行已将“三条红线”试点房企商票数据纳入其监管范围,要求相关房企将商票数据每月上报,不过目前商票仍未纳入“三条红线”之内。

“商票真的太折磨人了。”王天鑫说,“可能恒大未来哪天又活过来了,但是除非他以后跟我说付款都付现金,这种情况我还给他干干,但要再有付商票这种工程,哪怕说利润能达到100%,我也不干了。”

老何也这么想。“现在圈里大部分人吧,都觉得以后宁可不干这个工作了,也不会接受商票了。最多是先干一个月,能给现金结算就继续,不能就立刻停。”

崩盘以来,许家印还在挣扎自救。9月29日,恒大转卖了盛京银行17.53亿股,回笼99.93亿元资金。10月4日,又有消息称合生创展将以204亿港元的交易价格收购恒大物业51%的股份,当日,中国恒大和恒大物业港股均停牌。

而恒大一个供应商的朋友圈,近日则挂出了转卖恒大袜子来抵债的广告,据这名供应商指,恒大用来抵债的实物包括球服、袜子、矿泉水等等。

王天鑫看到了恒大甩卖资产的新闻,他只希望这些回血能用在根源上,“别挪用了就行”。

9月28日,一则《恒大债权人当场爆粗,怒骂许家印》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方方正正的会议室里,坐满、挤满了债权人,背景不算安静,但债权人的怒骂仍然十分清晰。

王天鑫默默转发了这则微博,和之前一样,带上了恒大商票逾期的tag。发微博是他一天之内为数不多愿意用手机的时刻。

老何的情况好些,多数时候他还是正常做工、正常生活,只是有些夜里,也会想,这事儿最终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能等到那一天,等到他把恒大的这张商票裱起来挂在墙上,跟他儿子说,“看,恒大欠咱钱。”

恒大破不破产,老何已经不在意了,他只是不明白,许家印今年7月还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得到了官方背书的人,他的公司怎么能说倒就倒呢?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王天鑫、老何、李浦为化名。
实习记者严月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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