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白银马拉松:天灾还是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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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越野长跑,最后变成了国内体育界多少年来罕见的悲剧。

5月22日,国内172名越野跑运动员,在甘肃白银市景泰县参加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时,在高海拔赛段20-31公里处(即24公里的打卡点Cp2附近)突遇大风、冰雹、冻雨,有些选手的保温毯被大风撕碎,雨点像子弹般密集,许多人因迅速失温、痉挛又或被刮落山崖,最终确认21人遇难。

尤为令人痛心的是,这次遇难的有不少都是第一集团选手,包括很多圈内大神:曾在国内外拿过无数奖项、有“50公里越野冠军收割机”之称的黄印斌;残奥会冠军黄关军;31岁的梁晶是中国超级马拉松纪录保持者、曾创造100公里场地国内最佳纪录——在对他的报道下,有人哀悼说:“合肥跑圈的精神领袖没了。”

当时也有人尝试自救,或抱团取暖,或拨打救援电话,但却一直无人接听,好不容易有人接听了,电话那头却没说清楚如何救援。在前六名中唯一的幸存者张小涛事后回忆,他失温后再山上昏迷了约两个半小时,所幸被一位经过的牧羊人扛到窑洞里生火救起。另一位死里逃生跑完马拉松的选手说,下山时发现几位跑友遇难的遗体,但无法救援,“太惨了,路标也没有。”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官方给出的说法是:这是“一起因局部天气突变发生的公共安全事件”,暗示这是“天灾”。

有人说,这只是“运气不好”:前三年也都好好的,像梁晶曾包揽本场赛事前三届冠军,已非常熟悉赛段路况,若非极端状况,对他这样的高手而言可说毫无难度。偏巧天气突变,高手又难以放弃,以至未能及时撤退。“运气”的意思,就好像是说“谁也没做错”,这只是他的“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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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骂战。这当然也是国内类似事件中总会出现的情形:有些人要求获知“真相”,另一些人则反过来质问对方的动机,“明明是天灾,非要说成人祸,到底是何居心?”但这种说辞本身又会被谴责是以“天灾”为遁词逃避追责。

一位参赛者的女儿在视频中认出了遇难前冻得发紫的父亲,连夜从武汉转机赶往白银,并在23日凌晨发布了5点质疑:

  • 明知参赛者已失踪,为何不在第一时间与家属取得联系,而是拖到次日凌晨;
  • 赛程各站点为何不派更多人守护,站点存在不足;
  • 赛前当地应该有精确天气预报,为何没有给参赛者更多的准备;
  • 截止5月23日凌晨6点,为何组委会没有第一时间发声说明情况;
  • 家属赶往事发现场,为何没有具体联系人。

在她的留言底下,涌进来许多谩骂,怀疑她炒作的、质问她动机的,甚至还有人怀疑她真实身份的。如果说这只是“水军”所为,那倒也罢了,但经历了这两年来一轮轮的公共争论,恐怕更有可能的现实是:很多人真实的想法就是如此,对他们来说,“真相”如何并不是问题,以官方定调为准即可,问题是你打着“追寻真相”的旗号到底是想干嘛?

尽管有时他们看起来咄咄逼人,但就其内心来说,他们其实自认处于防御状态,仿佛面对责难的就是他们自己,而对责任的厘清、事后的改进,则被看作是借机进行的一场权力博弈。这样,“真相”就不再是透明、公开调查后得出的事实了,而变成了可操控的的结论——它必须能为各方所接受,且只有权威才能拍板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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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说,像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故,在应对上出现一些混乱恐怕在所难免。但凡参与过一点活动组织工作,就知道要预料到并控制好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问题在于,白银这次悲剧看起来并不是当地预案不足,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预案

悲剧发生后,舆论首先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天气预报。但景泰县气象局局长康永学称,他们此前就已为赛事提供了信息专报,发布“大风蓝色预警”,并以短信形式通知了主办方。显然,主办方没当回事,甚至赛前一天当有选手看到天气阴沉,询问起时,得到的答复也是“这里风一过就是晴天”。

事后也有人辩解说,本地风雨交加的天气很罕见,毕竟平常连雨水都很少,但在山上救出六名选手的牧羊人说,当地经常出现这样的极端天气。甘肃一家著名户外俱乐部负责人宋明说,极端天气预测是大型体育赛事应对突发状况的前提之一,这次酿成大祸的根源,是运营方对气象预警未能做出正确预判。

更多真相正逐渐浮出水面:此次赛事运营方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注册于2016年9月,参保人数为0,全部员工22人,而根据国内同类赛事组织规范,1名选手须配备3-5人保障,也就是说,运营方根本没有人力保障172人进行越野比赛;在所有赛段中难度最高的第二打卡点(Cp2)和第三打卡点(Cp3)之间,竟没有任何补给点;在遭遇极端天气后,就有选手请求援救、中止赛事,但均未得到答复;事后首批救援队从Cp4集结点搜救至Cp3,就耗费了3个半小时,而失温救援的黄金时间就只有1-2个小时

最终,能及时救援那些选手的,倒是刚巧在窑洞中避雨的49岁牧羊人朱克铭。他那天上午冒风放羊,也因为有躲避极端天气的经验,曾在那个窑洞里放了衣服、被褥和干粮。在看到选手们一个个被冻僵时,他或扶或扛,将六个人救到窑洞烤火。事后这些获救者想感谢他,他用一种中国老百姓身上常有的善良说,自己没做什么,“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这样做的”。

微博上因此有人讥讽:“主办方但凡接点地气,不彻底把比赛当牟利工具,花3000块雇佣10个牧羊人,估计选手都不会冻死。”话虽尖刻,语气中对牧羊人也不够尊重,但却道出了国内社会在遭遇这类突发事件时的一个事实:由于应对机制的缺失,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像那些选手一样脆弱不堪,此时能依靠的就只有最基本的私力救济,那往往有赖于普通人的善良,而这反过来证明了正式应对机制已匮乏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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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预案、准备不足也罢了,事后处理也可看出主办方应对突发事件的水平:22日9点开赛,12:17发出第一条求救信号,但大规模救援从晚上7点才开始;24日9时,应急指挥部称已与全部21位遇难者家属取得联系,“善后赔偿工作正在积极稳妥有序进行中”,但一名遇难者家属说,工作人员不让家属之间相互联系。

这其中还有两个插曲:出事次日,白银电视台重播马拉松开幕式,在舆论哗然后致歉说,是前一天自动设置的,“忘记取消了”;而24日上午,事发的黄河石林景区仍照常开放。网上有人斥责:“忘记的背后就是平时就没有养成职业习惯和素养,才会忽略。可见那个地方的工作作风,环境有多差!”

像这样的细节之处,在在都体现出当地在面对突发性公共危机事件时,不仅没有准备,且缺乏必要的敏感,更欠缺协调。这就好比一座不设防的城镇,根本没有“一旦出事”的应急机制,那出事是迟早的事——与其说是这次“运气不好”遇上天灾,倒不如说之前没出事才是侥幸“运气好”

本来,当地近年来举办这样的越野赛事,是想以旅游业带动这座工矿城市的产业转型,而抓手就是创建黄河石林国家地质公园5A级景区,在景区举办的越野赛事则成了重要推手。

然而,如今这场悲剧重创了本地形象,暴露出它其实还根本不具备相应的组织管理水准,且相当短视——外包给资质不合格的运营方,省了一点小钱,最终让各方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桑斯坦在《最差的情形》一书中曾说过,像地震、火灾或恐怖袭击之类的“小概率高风险事件”,明智者都不会当作是必定发生、并为之倾注大量资源,“我们应当首先问一问,它们究竟有多坏,以及阻止它们究竟需要多少资源”。

管理这类风险是重大的公共挑战,其概率和危险程度的预判因人而异,极为考验决策体系和治理水平——事实上,在这两年的疫情防控中,我们已经一再见证了各地参差不齐的水平。

就此而言,那些坚称这是“天灾”的声音,乍看是在为本地辩护,其实才真正丧失了一次让本地改进的机会。那背后潜藏的乃是一种宿命论态度: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任谁都无能为力,而无论怎么应对,都没有本质差别。这就拒绝了改进的可能,也看不到“我有充分准备、也尽力了,最终还是悲剧”与“我没准备、也没应对好,最终出现悲剧”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

不客气地说,这种心态越是普遍的地方,通常越是落后。因为这意味着,人们无力掌控外部环境,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自己的处境,而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处世。这往往倒也伴随着乐天知命、淳厚朴实的社会风气,但也因此欠缺打拼的动力,更不会倒逼治理水平不断提升。

从这一意义上说,这一悲剧决非偶然。虽然当地举办这一赛事的初衷就是推动改变当地落后面貌,但这又反过来成为悲剧的根源。如果能有什么宽慰这些死难者的在天之灵,让他们死得有价值,那并不只是付点赔偿金、让这事快快过去就算抚平伤痛了,而需要一场触及根本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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