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丨 露易丝·格丽克 译者丨柳向阳
编辑丨董牧孜
对于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来说,“诗人”这个词必须谨慎使用;它命名的是一种渴望,而不是一种职业。对她来说,作家的根本体验是无助。在此,我们精选了格丽克的12首诗作,以飨读者。
露易丝·格丽克的阅读经验,开始得早,她从很小年龄起就想对人说话。作为一个儿童,她已能意识到那伟大的人类主题:时间,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她逐字地记得自己一生中写下的大部分东西。比如她最早的诗作之一,大概在五六岁时,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如果猫咪喜欢煎牛骨 /而小狗把牛奶吸干净; /如果大象在镇上散步 /都披着精致的丝绸; /如果知更鸟滑行, /它们滑下,哇哇大叫,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 /那么人们会在何处?”
对她来说,写作并不是个性的倾泻,而是一种因为充满向往而变得高贵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因为成就感而变得宁静的生活。“在实际劳作中,则是一种训练,一种服役。或者,就用生孩子这个永远不会过时的比喻来说:作家是参与者,让事情更顺利:是医生,是助产士,而不是那个母亲”,格丽克如是说。
在下文中,我们精选了露易丝·格丽克的的12首诗歌,供读者一窥她的创作风格。
时间
总是太多,然后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边上有一只小铃铛——
铃铛的另一边,妈妈。
疾病,灰雨。小狗始终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在床头,我觉得对于童年
它们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户上形成灰色长条。
我拿着书坐着,小铃铛放在旁边。
没听到一点儿声音,我让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没看到精神的任何标志,我执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内。
事物成了梦,梦成了事物。
后来我好了;铃铛回到橱柜里。
雨停了。小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到门外去。
我好了,后来我长大成人。
而时间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种无法移走的重负。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护。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忆的世界。
然后,突然,太阳闪耀。
而时间继续,甚至在一无所剩的时候。
那感受的成了记忆,
那记忆,成了感受。
劳累
整个冬天他睡眠。
然后他起来,他剃须——
花了很长时间又成为一个男人,
镜子里他的脸上覆盖着黑须。
此刻大地像一个女人,等待着他。
一种巨大的希望感——是它将他们结合一起,
他自己和这个女人。
如今他必得去整日工作,证明他配得上他所拥有的。
中午:他累了,他渴了。
但如果他此刻放弃,他将一无所有。
汗水布满他的背和双臂
像他的命从他里面涌出
无可替代。
他干得像头牲口,后来
像一架机器,没有感觉。
但那结合将永不破裂
虽然如今大地回击,在夏日炎热里疯狂——
他蹲下,让灰尘从手指间漏下。
太阳落下,黑暗到来。
如今夏天结束,大地严酷,寒冷;
路边,几处零星的火燃着。
无物保留爱,
只有生疏和仇恨。
来自一份杂志
一次,我有一个爱人,
两次,我有一个爱人,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在间歇里
我的心修复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只小虫。
我的梦想也修复了它们自己。
后来,我意识到我正过着
一种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费的——
再后来,我和你开始通信,发明
一种完全新的形式。
遥远距离之上的深度亲密!
济慈与芬妮?布朗恩,但丁与比阿特丽斯——
一个人不可能发明
一种扮演旧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给你的信保持着
无瑕疵的讽刺,冷漠
但直爽。同时,我在脑子里
写不一样的信,
其中一些变成了诗。
如此多的真实感觉!
如此多的关于激情渴望的
热烈宣言!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而突然,那种形式坍塌了:我
无法保持纯洁无知。
多么悲伤: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作为某个我已经变得
深深依恋的人,也许
是我从来没有的兄弟
来真正了解,或是以后回忆的
那种可能。
多么悲伤,一想到在一无发现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是那么无知,
看事情只从一个角度,像狙击手。
而且有那么多事情,
关于我自己的,我从来没有告诉你,
这些事情也许会影响你。
那张我从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来简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爱情。但那支箭
一直击中镜子,又返回来。
而那些一直将我们隔离的信
没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实。
多么悲伤地,你从来没有想像过
这些,虽然你总是回信
那么迅速,总是同样难懂的信。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甚至在我们的案例里
事情从来也没有脱离底线:
它是曾经尝试过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还保留着那些信,当然。
有时候我会花上几年的价值
反复读,在花园里,
伴着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时候,我感觉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极其深邃而广阔。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爱之诗
总有些东西要由痛苦制作而成。
你妈妈织毛线。
她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
它们曾作为圣诞节礼物,它们曾让你暖和
当她一次次结婚,一直带着你
在她身边。这是怎么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颗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还能回来。
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们
像一面又一面砖墙。
登场歌
从前,我受到伤害。
我学会了
生存,作为反应,
不接触
这个世界:我要告诉你
我想成为——
一个倾听的装置。
永不迟钝:安静。
一块木头。一块石头。
我为什么要分辩,论证,让自己疲惫?
那些人正在其他床上呼吸,
几乎无法明白,因为
像一个梦
无法控制——
透过百叶窗,我观察
夜空里的月亮,阴晴圆缺——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经看到
出生和死亡,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自然界而言
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
白百合
正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在两人间造一个花园,像
一床星斗,在此
他们留恋着这夏天的夜晚
而夜晚渐冷,
带着他们的恐惧:它
可能结束一切,它有能力
毁坏。一切,一切
都可能迷失,在香气中
细长的圆柱
正徒然地升起,而远处,
一片巨浪翻腾的罂粟之海——
嘘,亲爱的。我并不在乎
我活着还能回到多少个夏天:
这一个夏天我们已经进入了永恒。
我感到你的双手
将我埋葬,释放出它的辉煌。
夏天
记得我们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时我们多么强壮,为激情而眩晕,
躺着,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是夏天,
似乎万物一瞬间都已经成熟。天那么热,我们完全赤裸。
有时风儿吹过;一树柳枝轻拂窗口。
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
床像一张筏;我感到我们在漂流远离
我们的本性,向着我们一无所见的地方。
先是太阳,然后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过那棵柳树,闪耀。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圆圈结束了。慢慢地,夜变冷;
低垂的柳叶
变黄,飘落。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独,虽然我们从来不曾说起它,
说起遗憾的缺位。
我们又成了艺术家,我的丈夫。
我们能够继续旅程。
预兆
我会骑马与你相会:梦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边
跟着我,燃烧。
我骑马回来:一切都已改变。
我恋爱的灵魂悲伤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边
无望地跟着我。
我们诗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这些无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深层的需要。
在咖啡馆
厌倦世间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
在一个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后,你穷尽了那个地方,
于是你渴望被营救。
我的朋友有些很轻易地陷入爱情。
差不多每年一个新的女孩——
如果她们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会爱上孩子。
所以我们其他人都对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于冒险,总在进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来自这个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们会绕着草地散步,有时远到山边。
即使他遭罪时,他仍是兴致勃勃,一身的快乐。
部分是那些女人,当然,但并非仅此而已。
他搬进她们的房子,学着喜欢她们喜欢的电影。
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学,就像有的人去烹饪学校学烹饪一样。
他用她们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变成她们那样,而是她们可能的那样——
如果她们没有陷在她们自己的个性里。
对于他,他的这个新的自我是解放,因为它是被创造的——
他吸收她们的灵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经历这些带来的仪式和偏好,作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个女人生活时,他完全地居于各个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为它是不为通常的羞耻和焦虑所伤害的。
当他离开时,女人们被摧毁。
最终她们遇到一个满足她们所有需求的男人——
没有什么事她们不能跟他讲。
如今她们再遇见他时,他是一个密码——
她们过去知道的那个人不复存在。
她们遇到他时,他进入存在,
当一切结束,当他离开,他就消失了。
几年后,她们消除了他的影响。
她们告诉新男友,那是多么令人惊叹,
就像与另一个女人生活一样,但没有恶毒,没有嫉妒,
而是有一个男人的力量,一个男人头脑的清晰。
男人们原谅这些,他们甚至微笑。
他们抚弄着女人们的头发——他们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存在;
他们难以感觉到竞争。
虽然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一个更敏锐的
观察者,但你不能发问。当我们交谈,他是坦率而敞开的,
他一直保留着我们所有人年轻时都有的那种强烈。
他公开谈到恐惧,谈到他憎恶自己身上的品质。
而他是宽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观。
如果我沮丧或生气,他会倾听几个小时,
不是因为他强迫自己,而是因为他感兴趣。
我猜这就是他与女人们相处的方式。
除了他从未离开的朋友们——
跟他们,他一直尝试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话要说,
对于草地来说太多了。他要面对面,
跟某个他一直熟悉的人谈一谈。
如今他在一种新生活的边上。
他眼睛发亮,对咖啡不感兴趣。
尽管是日落时分,对他
太阳又在升起,田野里流溢着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迟疑不定。
这些时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过的女人们的片断。他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你进入一个梦,没有意志,而他活在那里正如你活在一个梦里,无论它持续多久。早晨,你根本丝毫都不记得那个梦,丝毫都不记得。
在集市
有两个星期他一直注视着那个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岁,也许,
正喝着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脑袋
俯在一本杂志上。
他从集市对面注视她,假装
正在买什么东西,香烟,也许一束花。
因为她不知道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于他的想象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象的口音
说着他给她的词语,低调而轻柔,
一种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头发必定来自南方。
很快她将认出他,然后开始期待他。
也许以后她的头发每天都将洗得鲜亮,
然后他们将成为恋人。
但他希望这些不要马上发生
因为无论她现在对他的身体、他的情感施以何种魔力,
一旦她托付终身,她将再无魔力——
她将缩回到恋爱中的女人都会进入的
那个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里,她将变得
像一个失去影子的人,一个不在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样,对他几无用处,
她活着或死去,几乎无关紧要。
通道
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你能看到厨房——
总有美妙的味道从那里飘来,
但使他瘫软的,是那个地方的温暖,
中间的火炉散发着热——
有些生活就像那样。
热在中心,如此持续不断,没人对它略加端详。
但他抓着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同的门,
而在另一边,温暖并没有等待着他。
他自己创造温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炖牛肉,红葡萄酒和橙皮混合着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卧室里唱歌,哄孩子们睡觉。
他缓缓地饮,等妻子打开门,手指在唇边,
等她急切地向他冲过来,抱着他。
然后将是炖牛肉。
但随后的数杯让她消失了。
她随身带走了孩子们;公寓萎缩,回到从前的样子。
他已发现另外某个人——准确说不是另一个人
而是一个鄙视亲密关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隐私
是一扇门,把两人关在一起,
没有一个能单独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闷热攻陷那里,直到他们窒息,
仿佛他们活在一个电话亭里——
那时酒尽。他洗脸,在公寓附近游荡。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热里腐烂。
有些夜晚,他仍听见一个女人在对孩子们唱歌;
其他夜晚,卧室门的后面,她赤裸的身体并不存在。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再接触你,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雨渐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