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y douban 太常寺协律郎

咸通十一年,洛阳爆发了一场大瘟疫。早在两年前,关中和河东一带就已频遭蝗灾与饥馑。很可惜,唐代的官方史籍中均没有记载这一次瘟疫大流行,可能是正史中只会强调“官遣医疗和救治”,顺带留下了灾害的记述。而这一次咸通十一年的全城疠疫大流行,达到了“里社比屋,人无吉全”的严重程度,却被彻底遗忘了。

当时的惨相之所以还会被提起,是因为有一方妓女的墓志。妓女沈子柔,本是江南吴兴人,死在了当年初夏。其墓志的作者叫源匡秀,是她的恩客。

沈子柔在洛阳市井间出卖色相。虽然源匡秀说子柔生前接待的都是“洛阳风流贵人,博雅名士”,未免有些夸张,但她一定是悲苦妓女中相对幸运的,因为鸨母就是她的母亲,“刘媪所生,有弟有姨,皆亲骨肉”。与王朝前期那些端庄克制,不敢对死者容貌有过多夸赞的女性墓志不同,这一方墓志绮丽又香艳,甚至写出了莎士比亚“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的宿命感。

源匡秀对子柔应该是有很独特的感情,全然不顾墓志的常规写法,记录下她去世前与他在私密空间中的一次对话。两人躺在香闺之中,正吃好饭,本是非常快乐的时光,子柔却突然对他说:“谢谢你这样喜欢我,我也相信你对我坚贞不移。可我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现下洛阳城中的疫病越来越严重,我找人占卜过,虽然结果说可以禳解,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我和城中大部分人一样,终将逃不脱染疾而亡的命运。”源匡秀写道:“当时的我只以为是因我最近没怎么关心她,为了引起注意她才说此气话。”(“子柔一日晏寝香闺,扶衾见接,饫展欢密,倏然吁嗟曰:妾幸辱郎之顾厚矣,保郎之信坚矣。然也,妾自度所赋无几,甚疑旬朔与疠疫随波。虽问卜可禳,虑不能脱。余祇谓抚讯多阙,怨兴是词”)。

当年五月,洛阳人人自危,城中却依旧风景灿烂。谁也没想到,不到十天,在“物景喧穠,栏花竞发”的寻常一天,子柔忽然就染病而亡了,甚至没有留给周围人任何反应和救治的时间:“青衣告疾,雷犇电掣,火裂风摧,医救不施,奄忽长逝。”

墓志的最后,源匡秀留下了一段炽热的铭文:“丽如花而少如水,生何来而去何自?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虽分生死,难坼因缘。”

源匡秀把子柔生前那一次私密又隐含着无力宿命感的对话写在了本应严肃、客观概括死者一生的墓志中,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用这种方式,弥补了挚爱之人在电光火石间长逝,他却来不及反应的遗憾,也在正史之外,描摹了那个凄迷,笼罩着瘟疫阴云的晚唐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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