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的逻辑:谁是“我们”,谁是“他们”?

节选自《什么是民粹主义?》

作者:扬—维尔纳·米勒
译者:钱静远

我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特定的对政治的道德化想象,是一种在政治领域内一群道德纯洁、完全统一,但在我看来纯属虚构的人民,对抗一群被视为腐败的,或其他方面道德低下的精英们的认识方式。批评精英是符合民粹主义者的必要条件但非充分条件。否则,任何国家中任何批评当权者与现行体制的人都会被界定为民粹主义者。除了反精英之外,民粹主义通常也反对多元主义:民粹主义者主张,他们且仅有他们能代表人民。在他们未当权时,他们会说其他的政治竞争对手不过是道德低下的精英阶层的一部分;在他们主政时,他们绝不会承认有任何的合法反对派。这一民粹主义者的核心主张同时也暗示,任何不真正支持民粹政党的人首先就不会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民的一部分。用法国哲学家克洛德·勒福尔的话说,首先需要把所谓真正的人民从实际公民全体中“抽离”出来。这种理想化的人民被假定为道德上无瑕、意志永远正确。

民粹主义随着代议制民主的出现而崛起,它是代议制民主的阴影。民粹主义者执迷于政治学家南希·罗森布拉姆所说的“整体主义”,即认为政治共同体不应再分裂,人民有可能成为一个整体,并且全体人民有可能拥有一位真正的代表。所以民粹主义的核心主张,是一种道德化形式的反多元主义。不致力于这一主张的政治人物就不是民粹主义者。民粹主义需要一套以部分代替整体的论据,和一种排他性的代表权主张,这两者都应理解为道德层面上的而非经验层面上的。换言之,如果没有人借全体人民的名义发表言论,民粹主义就不会存在。试想乔治·华莱士在亚拉巴马州州长就任典礼上臭名昭著的表态:“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最伟大人民的名义,我已经退无可退,在暴政面前做好了决斗的姿态……我宣布……今天要种族隔离,明天要种族隔离,永远要种族隔离。”种族隔离不会永久持续下去,但是华莱士的话无疑永远损害了他的声誉,这句话明显是种族主义的。然而这种修辞方式显示出华莱士是一个民粹主义者,尤其在于他“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最伟大人民的名义”发言的这种排他性的论调。究竟是什么给了亚拉巴马州州长这种权利,让他以全体美国人的名义发言呢?——当然,这一全体美国人的范畴不包括“暴政”的拥护者,这明显指代肯尼迪政府和所有致力于结束种族隔离的人。更进一步说,是什么让他有资格宣称“真正的美国”就是他所谓的“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南方州”呢?显然,美国所有好的、货真价实的事物都是南方的,这一点当他大声宣称“你们,新英格兰磐石般坚强的爱国主义的儿女们……你们,伟大的中西部顽强的居民们……你们,西部开拓者们熊熊燃烧的自由精神的后代们……我们邀请你们与我们站在一起,因为你们拥有着南方的思想、南方的精神、南方的哲学。你们也是南方人,是与我们并肩战斗的兄弟”时,似乎能看得出来。临近演讲结尾,华莱士宣称几乎所有建国之父都是南方人。

这就是民粹主义最核心的主张:只有一部分人才算真正的人民。试想奈杰尔·法拉奇庆祝英国脱欧投票获胜时,声称这是一次“真正的人民的胜利”(从而将 48% 的反对英国退出欧盟的选民当作某种程度上不够真正的人民,或者更直接地说,质疑这些人作为政治共同体中正当成员的地位)。或者再如唐纳德·特朗普的一句评论,鉴于这位纽约亿万富翁发表恶劣的、极具冒犯性言论的频繁程度,这句评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 5 月的一次集会上,特朗普宣称“唯一重要的事是人民的团结,因为其他的人毫无意义”。

自古希腊罗马时代,“人民”一词就至少有三种含义:第一种,作为整体的人民(也就是说,一个政治体的所有成员,或是过去所称的“政治有机体”);第二种,“平民老百姓”(共和国中由平民所组成的一部分,或者用当代的话说,那些被排斥、被压迫、被遗忘的人们);第三种,纯粹以文化的角度来理解的,作为整体的民族。

说所有迎合“人民”的人都符合民粹主义的定义是完全不充分的。把人民理想化(试想巴枯宁所言,“人民是道德真理的唯一来源……我所心系的,是那些未受到资产阶级文明荼毒的恶棍、刁民们”)并不一定是民粹主义,虽然俄国 19 世纪的“民粹派”完全是用这种方式理解民粹主义的。不太显而易见的是,对“普通民众”或被排斥的人们的声援(就算其中包含了对精英的明确批评)也不足以成为民粹主义的充分证据。一个政治人物或一场政治运动要符合民粹主义,必须要主张民众的一部分才算人民,唯独民粹主义者自己才能合理地识别并代表真正的人民。放在源自古罗马的话语中,为平民(“普通的民众”)的利益而奋斗并不是民粹主义,但声称唯有平民(与贵族相对立,更不用说奴隶)才算是罗马人民(而且仅仅某一特定类别的人民才能恰当地代表真正的人民)才是民粹主义。同理,在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为平民阶层反对贵族阶层而斗争本身并不自动构成民粹主义,但说贵族阶层不属于佛罗伦萨,毫不考虑他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便是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者从是否工作和是否腐败两个角度来理解政治道德。这让许多观察家将民粹主义和一种被称为“生产主义”的独特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民粹主义者将纯洁的、无辜的、勤劳工作的人们,与一群实际并不工作(除了攫取自身利益之外)的精英对立起来,而在右翼民粹主义中,又把他们和社会的最底层对立起来(那些没有实际工作,像寄生虫一样靠别人劳作而活的人们)。在美国历史上,试想安德鲁·杰克逊的拥趸是如何既反对上层“权贵”,又反对居于他们之下的印第安人和奴隶的。右翼民粹主义者常常宣称他们认清了那些并非真正属于人民的精英阶层与异于人民的边缘化群体之间的共生关系。在 20 世纪的美国,这两个群体通常一方是自由派精英,另一方是少数族裔。围绕巴拉克·奥巴马的出生证明展开的争议,让这样的逻辑显得清晰和明显到了几乎荒唐的地步。同一时刻,这位总统在右翼人士的眼中得以同时体现出“东西海岸的精英”和非裔美国人这一他者身份,而这两者都并非属于正统的美国。这也有助于解释那些“出生怀疑论者”在证明奥巴马不仅从象征意义上是不正当的当权者,而且明白无误就是一位非法总统(一个利用欺诈篡夺了这个国家最高公职的“非美国”的人物)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偏执。(这种偏执远远超过了 1990 年代右翼人士把比尔·克林顿称为“你们的总统”的趋势,尽管这种把行政首脑视为完全非法的动机是相似的。)我们也可以试想中欧和东欧剧变后的精英与罗姆人一类的少数族裔,或是意大利的“共产主义者”与非法移民之间的共生关系(根据席尔维奥·贝卢斯科尼的说法)。对于前者,中东欧的自由派精英并非真正属于人民,因为他们勾结欧盟一类的外界势力,并认同那些与真正的祖国离心离德的理念。而罗姆人(欧洲最受歧视的少数族裔)本来在国家里就没有正当的地位,例如,匈牙利的尤比克党常常把“政治家的罪行”与“吉普赛人的罪行”相类比。

民粹主义者所倡导的政治的道德化观念,清楚地依据一些准则以区分道德与不道德、纯洁与堕落,以及特朗普口中的重要的人和“毫无意义的人”。但这种区分并非必然基于拥有工作与否。如果“工作”最终不能明确划分两者,种族的标签便可以随时贴上以补救。(当然,种族主义思想常常把种族和是否懒惰等同起来,却不用明确点明这种等同:没人会把“福利女王”们想象成白人。)然而,认为民粹主义一定是某种形式的民族主义或族群沙文主义是错误的。民粹主义者区分道德与不道德有种种方式。必须始终存在的是某种区分道德纯洁的人民及其对立面的标准。将人民视为高尚的假定,同时也把民粹主义者和其他反多元主义的政治人物区分开来。例如,列宁主义者和极度不宽容的宗教势力,并不会把人民看作道德纯洁且意志永远正确。并非所有拒斥多元主义的人都是民粹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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