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宁
June 25, 2024
青楼文学,是古代文学题材中的一个重要类别,比如,囊括唐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的《全唐诗》中,有关青楼女子的篇章就有两千余首。学者陶慕宁在《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考据,唐代的青楼诗歌,在初唐时只是浅显直观地描述场景,至中唐后,内容逐渐更丰富,情感也更细腻。
其中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是此类诗词的代表作,白居易“把自己的迁客孤独之感同这位琵琶歌妓的抚今追昔之痛联系起来,互相生发,冶为一炉”。
下文摘选自《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初唐的青楼诗,只是流于表面
《全唐诗》中涉及妓女的篇章数量颇多,有一部分是描写家妓的,但不易甄别;还有一些内容涉及婚外恋,意象隐晦难明,亦不一定是与妓女。本节着重论述那些题旨明朗,一望而知是写青楼妓的篇章。
从整体的风格与情感寄托的方式而言,这一类诗歌在初、盛、中、晚四个时期的表现不尽相同。概括言之,中唐以前多观妓诗,诗人一般处在节会筵宴的场合,取旁观的角度欣赏妓女的歌乐舞蹈,情绪较为平淡,遣词炼句也以直观的描述为主。
如卢照邻《益州城西张超亭观妓》(一作王绩诗):
落日明歌席,行云逐舞人。
江南飞暮雨,梁上下轻尘。
冶服看疑画,妆台望似春。
高车勿遽返,长袖欲相亲。
孟浩然《美人分香》:
艳色本倾城,分香更有情。
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
舞学平阳态,歌翻子夜声。
春风狭斜道,含笑待逢迎。
李白《邯郸南亭观妓》:
歌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
粉色艳日彩,舞袖拂花枝。
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
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
……
这类诗多是把舞席歌筵上的瞬间感受形诸笔墨,有些是根据事后的追忆,有些便是当场即兴之作,所谓“刻烛限诗成”者。共同的特点是平铺直叙,缺少兴寄。就连诗中的意象也颇多相似或雷同,如“舞袖”“绿云”“红黛”“歌唇”“云光”“雪态”“流霞”“行云”“回雪”“鸾舞”“凤歌”“娇弦”“玉指”等,显然都是得自表层的印象,诗人对妓女色艺的欣赏尚处于一种“间离”的状态。
妓女只是作为渲染气氛的必要点缀,妓女的歌喉、舞姿,包括妓女本身在诗人的眼中固然是美的,但这种美在诗人心理上所激起的反应与观赏一帧丹青佳品或面对一片湖山胜景的感受似乎也并无太大的区别,原因就在于其间缺乏交流、缺乏沟通。
从这种现象也可觇见中唐以前的士林风气。致君尧舜、干政树勋,是当时士人的主要追求,迫切的事功愿望、强烈的入世精神,主宰着整个士林的行为方式,使他们没有余裕去冶游狎妓。
妓女与士人的交往主要局限于社交酬酢的官场,歌歇舞罢,酒阑灯炧,便如过眼烟云。妓女作为娱人的工具,给诗人们留下了美好瞬间的回忆,但作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却还远远没有进入诗人的心灵世界。
这一时期另有一些诗人借咏妓以抒写个人的怀抱,如李白的歌行即每每流露出对东晋谢安的追慕之情。“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东山吟》)“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示金陵子》)“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其一》)
诗句的表层意义固然是写诗人与妓女流连的放浪不羁之态,而其深层的心理蕴含却苍凉沉郁。诗人少具不世之才,志气宏放,抱负雄伟,但一生坎壈侘傺,不能少申其怀抱,一腔愤怨横逸不可制缚,乃驰骛于诗酒声歌、山川名胜之中,借放浪行迹,以掩其内心的苦闷。
其实诗人真正神往的并非纵情丘壑、携妓隐居的谢安,而恰恰是运筹帷幄、谈笑却敌的谢安。他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其二》中所写下的“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才是其真正渴望的。
正是在这种心情的驱动下,诗人写下了许多表面上浓艳纵恣,实际却寄托遥深的诗篇: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不独李白如此,盛唐时期的许多诗人都曾流露过这种心理,像前文论及的储光羲的《长安道》云:“鸣鞭过酒肆,袨服游倡门。百万一时尽,含情无片言。”即使如严谨执着的杜甫,也时有“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的感慨。有“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的放纵。
唐人郑处晦的《明皇杂录补遗》云:
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名,俱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
可说道中了诗人的处境遭遇与诗风性格的联系。
安史乱后,国本动摇,内帑空虚,藩镇势成,中官擅政,盛唐景象已不复存在。《新唐书》卷二〇七《宦者列传》云:
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宦官黄衣以上三千员,衣朱紫千余人。其称旨者,辄拜三品将军,列戟于门。其在殿头供奉,委任华重,持节传命,光焰殷殷动四方。所至郡县奔走,献遗至万计……监军持权,节度返出其下,于是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肃、代庸弱,倚为扞卫。
……德宗惩艾泚贼,故以左右神策、天威等军,委宦者主之,置护军中尉、中护军,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迁,政在宦人,举手伸缩,便有轻重。至慓士奇材,则养以为子;巨镇强籓,则争出我门。……又日夕侍天子,狎则无威,习则不疑,故昏君蔽于所昵,英主祸生所忽。……祸始开元,极于天祐。
这种现状反映在诗人的创作中,则是关注现实、感时伤事、干预社会生活的作品增多,而流派纷呈,各臻其善。
02 中唐时期的青楼诗,内容逐渐丰富起来
中唐时期的青楼诗也以其内容的丰富、情感的细腻,判然区别于前期的风格。仅从诗题来看,就出现了相当数量的“送妓”“赠妓”“别妓”“怀妓”“伤妓”“悼妓”的名目,如果不是经历过较为深挚的情感交流,恐怕是不会选用这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动词的。这种现象与初、盛唐时期单纯的“观妓”局面形成鲜明对照。
一些诗人关注市井民情,留心风俗的淳浇,用乐府古题记录他们游历各地的见闻感受。初、盛唐诗人中已曾有人尝试此法,但多写风俗,鲜及妓女。至中唐以降,涉及风尘女子的乐府古题始渐渐增多。如《襄阳乐》《大堤曲》,本南朝刘宋时的乐曲名称。《乐府诗集》卷四八引《古今乐录》曰:
襄阳乐者,宋随王诞之所作也。诞始为襄阳郡,元嘉二十六年仍为雍州刺史,夜闻诸女歌谣,因而作之。所以歌和中有“襄阳来夜乐”之语也。旧舞十六人,梁八人。又有“大堤曲”,亦出于此。
中唐诗人中与妓女过从最密,唱酬最繁的无过于元、白。二人于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 同登书判拔萃科,同授秘书省校书郎,交情弥笃,有金兰之契,且俱以诗风平易见称于世,时号“元和体”。两人的婚姻有幸与不幸,而共同的是他们都有声妓之好,都对众多的妓女倾注过深挚的感情。有些妓女,如秋娘、商玲珑、杨琼、薛涛等,还是他们两人共同的风尘密友。
元稹与白居易从青年登科始,即有偕游曲巷的经历:
……
征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
粉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
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
密坐随欢促,华尊逐胜移。
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
筹插红螺椀,觥飞白玉卮。
打嫌调笑易,饮讶卷波迟。
……
步入中年以后,这种经历还时时引起诗人浪漫的回忆:
见君新赠吕君诗,忆得同年行乐时。
争入杏园齐马首,潜过柳曲斗蛾眉。
八人云散俱游宦,七度花开尽别离。
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
诗中提到的秋娘,即是两人初入仕时共同眷恋的烟花女子。
在与这些风尘女子诗酒流连的过程中,两位诗人的表现又因各自性情的差异而有所不同。概括地说,较之白居易,元稹显得轻佻矫情。读《会真记》,其薄幸自私、文过饰非已可见一斑。他与蜀妓薛涛的一段因缘尽管为人艳称,但最后的结局却因元稹的见异思迁而暴露了其人虚伪佻薄的性格本质。《说郛》卷六一载陶榖《清异录》云:
蜀多文妇,亦风土所致。元微之素闻薛涛名,因奉使见焉。微之矜持笔砚,涛请走笔作《四友赞》。其略曰:“磨润色先生之腹(按明本《薛涛诗》作“磨扪虱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微之惊服。……
元稹初识薛涛,是在元和四年(公元809年) 三月为东川监察御史时,这位青楼名妓的才华风韵,使元稹一见即为之倾倒。于是月下花前,酒席歌筵,便时时留下他们赠答唱酬、互吐情愫的踪迹。
这段经历对元稹来说,虽然是妻子韦丛逝世的同一年里发生的,但实无可厚非。盖因狎妓冶游,本是唐代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之一,为道德法律所允许;而且两人的感情纠葛,又是基于才华的相互吸引,可以说是相对比较纯洁自然的婚外恋。所以后来“寄赠薛涛”的诗句,也还是寄寓了很深的缅怀之情的。
然而一旦邂逅名优刘采春,元稹便即溺于刘的美色,将薛涛置诸脑后。《类说》卷五六引《古今诗话》云:
元稹廉察浙东,喜官妓刘采春。稹尝有诗云:“因循归未得,不是恋鲈鱼。”人注之曰:“恋镜湖春色耳。”谓刘采春也。
如果不是采春槁砧尚在,元稹直欲纳之为妾。当时士林颇推许元稹与韦丛和继室裴淑伉俪相得,琴瑟谐美,而观察元氏在外到处留情的人品,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在婚姻关系中也使用了欺骗手段。
诗人白居易的一生,几乎是与妓女声色相终始的。他不仅蓄有众多家妓,而且随着他游宦处所的更变,结识了数以百计的各地的青楼女子。较之元稹,白居易在这个问题上要坦诚率真得多,这恐与白氏中年崇佛,醉心禅理,追求随缘适意的心境有关。
在黜陟无常、险巇污浊的宦海风波里,诗人感到前途叵测,禨祥难卜,只有在与那些“北地胭脂”“南国金粉”诗酒流连的时候,诗人才感到心境恬然、俗虑全销。
因此,他始终把这些烟花女子视为自己的风尘知己,饱含热情地赞美她们的歌态舞姿,满怀同情地体味她们的悲欢欣戚。
03《琵琶行》是唐代青楼文学的最高杰作
然而,在这类诗作中,成就最高的,还是《琵琶行》,诗前引文说: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这首诗的内容可分三个层次,由江边邂逅弹琵琶妓女到曲终收拨,四野岑寂为第一层。主要描摹乐声的疾徐高下、低昂舛节。用“急雨”“私语”“珠落玉盘”“花间莺语”“流泉幽咽”“银屏乍破”“铁骑刀枪”“裂帛”等可以兼而诉诸视、听二官的通感以状声象,暗示出弹者指法的夭矫变化之妙。这种对乐声的无微不至的刻画和细腻真挚的情感体验使诗句本身显示出不同寻常的美。
第二层写琵琶妓自叙身世: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这已不啻是一部妓女生涯的荣枯史,具有高度的典型意义。《全唐诗》中像这样生动凝练地概括妓女一生始末的篇章仅此而已。短短的一百五十四个字,把这位名妓昔日的光华荣耀与今夕的凄凉落寞渲染得淋漓尽致。“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与“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对照鲜明,笔力遒劲。转承之间,了无痕迹,不言同情而同情自在其中。
单单这两层内容,命意已自不俗,但诗歌最深沉的情绪蕴含,还不在此,而在最后一层,在这一层里,诗人把自己的迁客孤独之感同这位琵琶妓女的抚今追昔之痛联系起来,互相生发,冶为一炉,并从而提炼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哲理。
多少年来,数不清的逐臣孤子、薄命红颜就是在人类这种伟大同情心的感悟中,得到慰藉,汲取勉励,进而重新鼓起生命之舟的风帆。
也正是由于诗中所展示的妓女坎坷命运的典型性和诗人自己的迁谪之感的普遍性,才使《琵琶行》产生了超越那些泛泛的“咏妓”“观妓”诗的意境,获得了永恒的魅力。
04 随时代的衰落,青楼诗开始逐渐流俗
青楼题材的诗歌至晚唐流于冶艳,盖因国运将殂,士习浇漓所致。《北里志》说: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举。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然率多膏粱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
这种情况已与盛唐士人的狂放不羁形同而质异,它更多地带有末世文人及时行乐,自寻麻醉的病态心理,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杜牧的《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声韵节奏的美与内容的颓唐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它虽然不能涵盖杜牧诗作的整体风格,但诗中所流露的自嘲、自悔、自叹和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是那一时代的士人所共有的。等而下之,一些无行士子以科名相炫耀,以酒色相标榜,“寻芳逐胜,结友定交,竞车服之鲜华,骋杯盘之意气,沽激价誉,比周行藏。”
如“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再如“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注:楚娘字润卿,妓之尤者) ”
上文之裴思谦,乃是依仗中官仇士良的势力,买通关节,攫取状元的无行文人,他的诗也充满了一种小人得志,佻薄无赖的气息。至于郑合敬的诗,除了渲染一种左拥右抱,醉生梦死的气氛以外,就再无别的兴象可资玩味了。
又如《北里志》所载: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己为假母,有女数人。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尝题记于小润髀上,为山所见,赠诗曰:“慈恩塔下亲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
题记题到妓女的大腿上,实在是狂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同侪还要引为美谈,大加称赏。
这种以妓女身体为歌咏对象的艳诗在晚唐并不少见。像崔珏的《有赠》,方干的《赠美人》,韩偓的《席上有赠》《咏手》《昼寝》《偶见背面是夕兼梦》,赵光远的《咏手二首》等都是。
从形式上看,此类诗作词句浮艳、意象娇软,似可视为齐梁宫体诗的一股回潮。从思想内容方面看,此类诗作体气纤秾,柔若无骨,反映出没落时代文人的颓废情调。
05 妓女的诗词,不次于文人
《全唐诗》中还有另一组引人注目的诗篇——妓女的作品,包括二十一人的一百三十六首诗。这个数字比之当时妓女们实际创作数量的总和,不过十之一二。
盖因妓女生涯迍邅多难,一旦年齿稍增,便如残荷衰柳,身既为人所轻,诗亦无人过问,岁月剥蚀,遂致散佚。如江淮间妓徐月英,本有诗集行世,而今仅存二首,所以这些历经沙汰,留传至今的作品,也就弥足珍贵了。
这一百三十六首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写给自己“恩客”的情诗,大多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也有自伤沦落,倾诉从良愿望的,如徐月英的《叙怀》: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
妓女的创作,大都篇什短小,旨意浅近,就中值得专门讨论的是薛涛的《洪度集》。《全唐诗·薛涛小传》说: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
今人张蓬舟《薛涛诗笺》辑其诗达九十一首。当时诗坛巨擘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张籍、李德裕、裴度、张祜、王建、杜牧等均与之唱和,后世妓女之有“校书”的雅号,便始自薛涛。
其人不仅能诗,且能书,又自制彩笺,风靡一世,可见是有相当修养的。观其诗,虽不能说洗尽铅华、一尘不染,却也别有一种清静绝俗的标格逸气氤氲其间。其《风》诗云: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
《月》诗云: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其《酬人雨后玩竹》云: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诗中所披露的操守抱负,已与当时的知识阶层相仿佛,只是对物象的感受更多些女性的细致。然而唯其如此,其命运的悲剧意味才愈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