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ge
August 18, 2024
可以说在知乎(或者疑似整个中文网络)你几乎是找不到多少对现代吉普赛人认知有价值的文章,大部分都是陈旧不堪的种族偏见(无论是正向还是逆向的)
在法国读大学时曾经做过关于吉普赛,罗姆人一类的专项研究,虽然很浅但是貌似确实很少人能够认识到,在这里就靠记忆简单说说
1. 首先大部分吉普赛人/罗姆人都不存在”民族性”可以被追溯了,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已经融入城市生活变成普通的城市贫民阶级
在欧洲只剩下法国和爱尔兰还有持续保持”游牧”生活方式的族群。在法国这一族群是最为庞大的(四十万至五十万人),法国官方使用”旅行者”(gens de voyage)一词来形容他们,但这一代词完全是以游牧-定居的生活方式二元对立来区分的,而不是民族文化,实际上无论是吉普赛人,罗姆人还是旅行者民族都没法概括这个文化复杂的少数族裔群体,他们真正的自我文化认同可能是叶尼克塞人,马努奇人,高加索人,甚至还包含了多代由于贫穷而选择放弃定居生活加入游牧队伍的正经法国白人贫民等等,不过由于他们异质化的生活方式,他们都被归类为被歧视的吉普赛人一类
2. 旅行者民族(广义的吉普赛人),承受了可以称得上是纳粹倒台之后西欧最严苛的种族主义政策的管理
尽管很少人会着重点明,但实际上吉普赛人之中绝大部分在法国还有国王时,就已经是世代生活在法国的法国人了,但他们仍然被视为是国境内的外来者,不被视为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从而被苛刻的限制人身自由和活动自由——尽管他们是如假包换的法国公民,即使按照最严厉的反移民措施把大部分意大利血统的法国人驱除后,大部分吉普赛人也仍然不满足反移民标准,他们仍然被政府特殊区分并实施以特殊法律,一种标准的种族主义政策
从小来说,旅行者民族在2012年之前必须每六个月向公共部门更新自己的证件,不然就会遭到强制逮捕和1500欧元的罚款,他们的政治权力和地方投票权通常不被承认(需要三年定居或者挂靠公社六个月)。即使是2012年之后旅行者仍然需要沿着法国政府规定的路线行动,并且只能在政府规定的地点停泊。
对于一个吉普赛人而言,没有办法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规定的地点,那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严重违法的,比起刻板印象里面的”自由迁徙”,旅行者车队其实更像是在一条高速公路和服务站组成的监狱里面按部就班的迁徙。同时由于绝大部分地方公社都严重敌视旅行者的迁徙,大部分有他们决定的旅行者可以停泊的营地,实际上是当地的高污染区,核风险区,或者直接就是荒无人烟无法获得商品补给的郊远地带——这点在吉普赛人出身的社会学家william acker在他的作品《旅行者们都在哪里?》(où sont les gens du voyage)里面写的十分深刻
同时政府管理的旅行者栖息营地,某种程度上来说沿用了许多维希时期的智慧,比如营地的管理集中化——每个营地都由单独一名法国公务专员进行独断管理,他完全决断了是否供给给营地足够的水,电,以及设立营地的宵禁,活动指南等一系列规章制度,以及时常在这些营地里会实行连坐惩罚制度,任意一个家庭触怒了这位公务专员,将会使得整个社区都会面临被驱逐或者断水断电的威胁。这位公务专员通常有着当地的机动宪兵的保护,并且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十分乐于使用这只部队武力驱逐旅行者到更加边缘的地区中去
3. 旅行者对政治相当冷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他们的歧视和迫害是不分政党和政治倾向的
尽管大部分时间关于旅行者的政策可以大体区分为要把吉普赛人赶尽杀绝,绝育灭绝的极右翼-右翼阵营,以及态度稍微缓和一点的中间派-左派阵营。但是对于吉普赛人而言,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地方政治几乎是一面倒的敌视他们,这些地方议员大多数是地方的富豪,土地主以及乡村的”名人阶级”(某种法式土豪和地方政治世家的结合),这些人不论其注册党派,对于吉普赛人的非人化态度都是十分明显的————比如鲁昂大都会工业爆炸导致大量旅行者收到生命威胁时,当地主政的社会党议员们很明显开心大于担忧,吉普赛人在工业危机中不论是死了还是跑去别的地方,都对当地有益无害。
这样的态度在有时也会反应回到中央,比如著名的社会党总统奥朗德就傲慢的称贫困阶级,底层移民和旅行者为”无牙者”(les sans dents),表明他们低劣的存在对政策的威胁无关紧要
4. 旅行者社会同样是一个高度融合资本主义的社会,内部行业差别,贫富差距一样不少
一个对于吉普赛人的指责是认为他们是某种平均的,去社会化的浪漫主义游民社区,所以只会依靠打砸抢烧以及坑蒙拐骗这种反社会性的生计过活
然而这种说法几乎是完全错误的,实际上绝大部分旅行者已经演化成了季节性劳工+季节性商贩+工业氏族群聚制度的结合————旅行者通常由不同的氏族(clan)组织起来进行游牧,而每个氏族的人数多的时候多达数百人,少的时候只有几个家庭,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每个氏族都会专精投资于某个行业,比如专注于往返于南方旧工业区和北方钢材市场的马努奇氏族,他们几乎垄断了法国的废钢回收业务,此外还有专门往返于各个核电站之间的专业技工氏族;专门富裕的中小城镇提供屋顶维修,装修业务的建筑修缮氏族;南方农业区和园艺地带提供季节性劳力的农业劳工氏族等等
其中最为富裕的氏族是专门负责节庆摊位的商贩氏族,在2019年,平均每个节庆摊位每年能够赚取40万欧元,而这些专业的吉普赛商贩氏族雇佣其他更为贫穷的吉普赛人组建摊位的劳务成本仅仅只有不到10万欧元,每年数千万欧元的节庆市场让这些吉普赛人的上层阶级车队充满了保时捷,奔驰和宝马一类的名车此外倒腾古董货物以及手工编织地毯的穿梭于集市的商人氏族在生活水平上也处于吉普赛各个氏族之中的中上地位。
而在富裕的吉普赛氏族中最令人不齿的则是一群”定居”社会中商业信贷以及金融理论的好学生,他们通过不同的手段收集到了许多财富,然后以”karma”的名义借贷给由于受歧视难以获得正常信贷的其他吉普赛人,同时收取高额的利息收费,在欠债人即将资不抵债时他们也会抢先剥夺后者的财产加入到他们的财富流之中——这些人被称为信贷氏族,或者高利贷头子,几乎所有吉普赛人都在他们身上欠下债务用以流转自己的游牧生活
而吉普赛社会的最底层则是彻底的无产阶级,他们人数约为十万人,缺乏生产工具并过着近乎流浪一样的生活,他们同时被来自定居社会的雇主,或者是吉普赛社会内部商贩氏族所剥削,同时他们劳动的剩余,部分还要交给拥有土地的富裕氏族作为租金————政府过于严苛的旅行者营地系统催生了一些富裕的旅行者投资关键的交通要道,购买土地并充当房东,建立起私人营地给需要季节性游牧的同胞居住,租金通常为什一税制
5.吉普赛人宗教上十分热情,他们之中绝大部分都是新兴的福音派教徒
吉普赛人在政治上相当冷漠,而与之对比则是他们和主流社会极为不同的宗教狂热,全法吉普赛人之中五分之二都是福音派教团的流浪传教士,并且创造了一个活跃成员数量极为庞大的教团——生命与光教团(la vie et lumière)
福音教派某种意义上承担了组织吉普赛社会的意识形态支架的作用,极为保守的家庭价值观捍卫了吉普赛人氏族长老制度在现代工作社会中架构(吉普赛人车队更类似于拖家带口的农民工装修队);而福音教派的另一面,对于世俗成功的崇拜以及个人富裕即天主福音的信条,则在吉普赛人社会中广泛被接受,富裕氏族们将追求富裕本身视为某种合法化的宗教行为,即使是并不富裕的氏族也热衷于购置更豪华的车辆,服装,组成更体面的车队——吉普赛社会崇尚消费,并且将这种可见的消费尽量的表现在车队上,成为了他们在这个对于他们充满敌视的社会中寻找自我安全感的途径
而教团的壮大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法国游牧的吉普赛人数量极多的原因,福音派教徒们崇拜原教旨的基督教义,狂热的朝圣和宗教聚会(以及伴随而来的财富夸耀)是教团常见的宗教义务,这使得许多即使是属于富裕氏族,购置了多个房产的吉普赛人仍然会在一年之中多次进行游牧来传播福音教义以及朝圣;其他氏族则机会的将朝圣和他们的经济行动结合起来,这也是福音派给予吉普赛人的优势,对于追求财富的信仰使得游牧的季节劳工需要以及宗教信仰很好的结合再一起,从而让这一教派成为了整个吉普赛社会从上到下都追崇的信仰。
题目中对于吉普赛人作为一个族群的总体偏见,是不正确的,因为即使是绝大部分旅行者都在遭受严厉的种族歧视时,他们仍然和主流社会的生活长期挂钩 : 尽管吉普赛人是氏族化的,但他的氏族是工业化的,行业化的,同时内部也是和我们的社会一摸一样的严重分化,而种族歧视严重的加深了后面一点,同时他们在宗教信仰上虽然更加狂热,但是信得其实是和大部分新保守主义和极右翼白人一模一样的崇拜财富的福音教会,甚至由于窘迫的生存境况吉普赛人对于福音派的信仰远比衣食无忧的红脖子更加的市场价和激进
许多时候吉普赛人问题的可见度实际上是由政府和主流社会所决定的,吉普赛人出没于大城市之间是因为他们的游牧车队在缺乏关注的外省很容易被”名人阶级”攻击和限制,以及法国政府恶劣的”安置政策”(强行将大量贫困氏族安置在城市贫民窟廉租房)导致了这一族群最贫困,最不堪的人口被直接扔到了主流人口最敏感,同时管理最恶劣的地区,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贫困吉普赛人和贫民窟的其他人一样陷入恶劣的反社会行为是完全可以被预测的
吉普赛问题本质上就是主流社会问题在更加严重压迫下所产生的版本,在他们的社会中一样是富人愈富,穷人愈穷;吉普赛的长老和名人们也时刻夸耀财富和体面生活是个人努力在上帝见证的必然成果;房东氏族,老板氏族,信贷氏族一样轮番在年轻人身上敲骨吸髓,同时他们在主流社会的歧视下又难以离开小共同体的保护和枷锁
本质上吉普赛人,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生活在更糟糕的境遇之中,过着全球如一的资本主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