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低自尊的原因找到了

如果说心理学家马斯洛高亮了一个重要的人生任务:做自己,那么另一位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代表人物卡尔·罗杰斯,则带出了另一个与之不可分割、宛若双生的人生主题:找自己。

马斯洛说自我实现是天赋使命,每个人都需要成为自己能够成为的人,可是,要如何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对此,罗杰斯的看法是,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朝向积极、成熟与完善的自然力量,于是只要允许他们向着本性发展,就可以自我实现。

换言之,做自己并不难,麻烦的是人们不接纳真正的自己,以及存在于理想样子和认为自己当下的样子之间的巨大鸿沟。这经常让人们找不到自己,甚至因此陷入低自尊。

讲述 | 王芳,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人格心理学40讲》

1. 自我实现的趋向与正在体验着的人

罗杰斯人格理论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基础。其一,每个人都有朝向积极方向发展的趋势。不管是一朵花、一棵草、一只鸟,还是一个人,只要被赋予了生命,就会表现出生长和发展的趋向,罗杰斯称为“实现趋向”(actualizing tendency)。

和马斯洛不一样,罗杰斯并不觉得自我实现只有少数人能够完成,而是认为,除非受到阻碍,否则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更独特同时也更复杂,更独立同时也能为他人与世界承担起责任的人。

此种对于“性本善”的笃信招致了对其是否盲目乐观的怀疑,对此罗杰斯肯定地说,这并不是他的一厢情愿,而是经由几十年心理治疗经验得出的结论。

他说,“我非常明白,出于恐惧或者防御,一个人可以也确实会做出某些可怕的、残忍的行为。然而,令我最印象深刻的经历便是,和这样的人一道努力,然后发现他们内心深处存在强烈的积极趋向,就如同所有人都具有的那样”(Rogers, 1961, p.27)。

换言之,他不否认人会犯错,人有时也会做出一些负面的事情,但是在他看来,这样的行为有悖于人的本性,是恐惧和防御的反应,此时个体没能将真正的自己展现出来,而一旦人能自由地发挥功能,自由地去体验,去实现其真实本性时,就是一个良善的社会的动物,一个值得信赖的、具有建设性的人(Friedman & Schustack, 2016)。

另一个理论基础是现象学视角。现象学(phenomenelogy)这个词的希腊语词源意思是“显现”,它涉及人们对于现实的感知,即世界呈现在个体面前的方式。

现象学认为,是这些主观感知支配着我们的心理活动,而非客观世界本身。比如“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此时客观的环境状况在主观的经验感知之下就不再重要。换言之,我们通过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建构来理解世界、组织行为。

你觉得你的伴侣对你感到失望,这也许是真的,但也有可能ta根本没那么想,是你的需要、目标和信念建构起了这一切。

但是人们通常很难认识到,自己的内在世界对于我们知觉外部世界时所产生的影响,于是就会确信我们经验的事情真实地存在着,这就会导致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人的经验就是ta的现实。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建构的经验世界里,即便客观环境完全一样,知觉经验也可能各不相同。这种主观经验,也就是一个人的现象学,要比客观世界本身更重要。你眼里的小挫折在另一个人看来不啻于天塌下来,所以永远不要去轻易评判别人的悲喜,如果可以,去共情,如果不行,请保持尊重。

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会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的体验引导着你的行为,如果你觉得某件事情有价值、值得去做,那么它就真的值得。

罗杰斯自己将体验视为最高的权威,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正在体验着的人”(experiencing person):你过去曾经经历的,现在正在经历的,以及未来可能经历的,这一切唯一可以影响你的,就是通过你此时此地的思想和感受,你存在的唯一时空就是当下。

所以要按生活本来面貌去活在当下,才能成为完善的(fully functioning)人,即一种“真实存在”,不带恐惧、自我怀疑和心理防御地面对世界。

相信人性本善,并认为体验高于理智,这令罗杰斯的人格理论带有某种浪漫主义的哲学色彩(Hergenhahn, 2009),也凸显出他对于人类本性的极大尊重。

2. 自我概念与自尊:我们如何认识自己,是否喜欢自己?

在我们自己建构的经验“现象场”里,最重要的经验之一,当然就是对我们自身,有关自我(self)的那一切体验。

自我是欢欣之所,也是悲忧之源。青少年挣扎于认同、目标与未来,中年人面对存在性危机,老年人苦思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爱、责任、关系等与自我有关的命题弥漫于人生的各个阶段中。

在日常生活中,自我也无处不在,比如中文里有一大堆以“自我”的“自”开头的词,像自尊自信自立自强,自大自负自恋自以为是,自怜自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还有自爱自觉自省自主自由……但这些词里的“自我”并不都是一个意思,它们有时候说的是“I”,有时候说的是“Me”。

作为“I”的自我是一切心理活动的起点,我们所有的感知、情绪、思考、行动都由它发起;而与此同时自我又可以作为“Me”,成为诸多心理活动的对象,比如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认识自己、感受自己、反思自己,这些思考与感受又进而影响到我们其他方面的心理与行为。

在罗杰斯看来,这些围绕着自我展开的经验就构成了现象场的重要子集,我们因此可以体验与思考自己。

在所有关于我的体验中,有两个方面至关重要。一个是有关我的认知印象,也就是我是什么样子的,叫“自我概念”(self-concept),另一个是有关我的情感评价,也就是喜不喜欢我的样子,叫“自尊”(self-esteem)。

“自我概念”就是我们对自己所具有的各种属性的认识,比如我有着正常的三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什么都不懂却只对心理学略知一二……这些或正面或反面的印象,形成了我这个人较为稳定的自我。

不过自我概念不一定反映客观现实。一个体重已经低于平均值的人依然可以认为自己很胖;一个在别人眼里各方面乏善可陈的人,也可以觉得自己出类拔萃。自我概念是在个体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形成的,它通常发展于人生早年,然后会在整个生命历程中不断地进行评估和调整。

通常来说,我们的行为是与自我概念相配合的,比如,如果我认为我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就会回避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如果我认为我有一副好嗓子,就时不时地想显露一下。

那么,如果遇到与自我概念不一致的经验怎么办?比如,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人考试不及格,或者一个觉得自己很友善的人居然发现内心对某人充满了仇恨。

罗杰斯指出,自我概念是很保守的,人们通常只愿意接受那些与自我概念相一致的经验,而与之相违背的则会被我们选择性忽视,忽视不了的,就进行防御。

比如否认或者曲解。考砸了的“聪明人”可能会质疑老师的打分不公,恨意上头的“老好人”可能拼命找出对方身上罪大恶极的地方,以此来解释自己的恨意。

这种情况可能还比较好理解,因为此时自我概念是积极的,而实际经验是消极的,人们都有自我保护和维护自身积极形象的动机,所以扭曲一下现实来为自我服务,感觉相当正常。

另外一种情况可能有些不可思议。有时候自我概念是消极的,而外界传递过来的经验是积极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依然可能拒绝积极的经验,维护消极的自我概念。

多年前我曾经带过一个学生,大一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智力格外地没有自信。从中学来到高手林立的大学,认为自己能力平平很正常,但是终归是大学生,智力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然而这位学生真的认为自己很糟糕。

有一次我为了鼓励他,去做了一个权威的“韦氏智力测验”,我印象中这位同学的结果超过平均水平。我就说,事实摆在眼前,你的智商一点也不低。那位同学却真诚地感谢我费尽心思的“安慰”。我当时真切体会到了自我的顽固与保守性。

当然,这种情况可以理解。很多中国孩子从小到大做得再好都不会得到肯定,更多都是打压,我们又怎能指望一、两次的积极反馈能颠覆十几年来根深蒂固的自我认知?

但是我也在那位同学后续的发展中观察到,他慢慢打开和调整自己。起作用的关键点在于,在新的环境里,有源源不断的、新的积极经验进来,它们一点点冲击着原有的顽固的自我概念。

这就是罗杰斯说的,人们会排斥与自我不一致的经验,否认它们、拒绝它们、曲解它们,不接受这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从而造成人格的“不和谐”(incongruence),这种不和谐会阻碍实现趋向,令人们远离真正的自己。

这还不是全部,自我概念是我们认为自己的样子,那么我们是否喜欢自己的样子呢?这个问题涉及到自尊,意思是我们喜欢、接纳和重视自己的程度。

一个高自尊的人不仅喜欢自己,还能自己为自己提供爱、尊重和价值感。

但是,以积极的态度看待自己,并不意味着他们爱自己的一切或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缺的。他们一样会对自己某些方面感到不满,或自我批评,不过他们对自己的积极想法会超过消极想法,并且,那些消极想法也不会让他们贬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和自我概念一样,人们也会依照自尊来做出相一致的行为选择。

在一项研究中,研究者通过一些方式诱导被试陷入悲伤的情绪,之后他们可以自行选择再观看一段喜剧或者悲剧视频。按照常理来说,人人都会选择喜剧,但研究结果发现,高自尊的被试多数这么做了,而低自尊的被试,只有少部分人这么做(Heimpel et al., 2002)。

在“让自己感觉良好”和“维系自我感受的一致性”之间,低自尊者选择了后者,因为“感觉糟糕”就是他们的日常。

其实对于高自尊者来说也是如此,他们选择喜剧,是因为之前的消极情绪与他们的自我感受不符,而喜剧可以恢复他们的一致性。

也就是说,自我验证战胜了自我提升,低自尊者其实在一遍遍地寻找与自我感受相一致的证据,来反复验证:“我不配”。

一个爱自己、肯定自我价值的高自尊者会过上比低自尊者更感觉良好的生活,他们应对人生压力、从挫折中恢复出来的能力也会更强。

但是,为什么有些人会不喜欢自己呢?罗杰斯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拿自己现在的样子与期待中的样子对比,进而因为二者之间存在的明显差异而感到不满意。

3. 人格结构: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

罗杰斯指出,人们不仅会思考当下的自己,还会思考未来可能的自己,两个不同方面的自我就出现了:现实自我(actual self)和理想自我(ideal self)。

理想自我是一个人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那里面包含的一切就是这个人认为重要和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是生理方面的,也可以是精神、能力、财产或社会地位方面的内容,它们构成了个人追求的目标。

想想那些有关理想自我的内容是从哪来的?从小到大,长辈会灌输有关“你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信息,我们也随时随地可以看到全社会在推崇什么榜样,比如事业成功、名利双收,这些外部标准会被人们内化,成为理想自我的组成部分。

当大家都认可“白幼瘦”才是美的身体形象,一个女孩就会希望自己变得更白、更年轻、更苗条。

这时,人们不再用自己的体验来评价自己,而是依赖于那些内化了的外部价值观来评价自己,自我就和体验相分离了。人们对当下真实的自己感到不满,开始否定自我的本性,摆出不真实的面孔服从他人的期望,焦虑和内心冲突随之而来,这样就成为了人格不和谐的另一个来源。

所以,罗杰斯认为的人格不和谐,一个来自于我们拒斥与自我概念不一致的经验,另一个来自于我们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和理想的样子相去甚远。不管哪一个,都会令我们不接受完全的自我,令到实现趋向被抑制,也距离自我实现越来越远。

在罗杰斯的理论中,接纳自己的本性至关重要。一个心理健康的人的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是相当接近的,因为这就表示这个人对自身的知觉和ta所希望成为的形象相符合,这样ta就会对自己感到满意。

在这里,罗杰斯借鉴了卡伦·霍尼(Karen Horney)的思想。霍尼理论里最出色的一点,便是她从自我的层面对神经症的本质进行了分析。是霍尼首次提出了“理想自我”的概念,并创造了一个非常精准的短语,叫“应该的暴政”(Tyranny of the Shoulds)。

她说,正常人的理想自我是建立在对自己现实自我的认识之上的,而对于神经症患者而言,它是一种无法达到的绝对完美的幻觉,在理想自我的左右下,他们觉得自己应该是全知全能的,应该是永远充满斗志的、不知疲倦的、没有弱点的、从不失败的。

这种强迫性的想法、这些“应该”让人备受折磨,因为他们的现实自我在理想自我面前永远相形见绌,这种对于完美的偏执追求注定失败,进而导致神经症。

霍尼认为,精神分析的目标不应该是帮助人们实现理想自我,而是让人们接受现实自我,这一观点与罗杰斯不谋而合。

4. 理想自我/应该自我与现实的差异

在现代研究中,一个叫“自我差异理论”(self-discrepancy theory, Higgins, 1987, 1999)的观点将罗杰斯和霍尼说的理想自我整合在了一起。

这个理论区分了两种未来自我,一个是罗杰斯论证过的理想自我,比较集中在一个人的期待、希望、抱负上,另一个则是霍尼提及但没有直接这么命名的“应该自我”(ought self),相比理想自我,它更聚焦于一个人的职责、责任与义务。

同一个目标,你把它当作一件希望做成的事情,还是一件有义务应该做成的事情,最后做成了或者没做成,导致的情绪反应会很不一样。

比如说,如果你的理想自我是成为公司里绩效优秀的员工,结果只拿到“一般”,那么可能会感到失望沮丧;而如果成为绩效优秀的员工不是你的理想自我,而是应该自我,也就是说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那么结果只拿到“一般”,引发的情绪会是压力、焦虑,甚至羞耻。

相反,理想自我如果达成了会非常开心,而应该自我如果达成了,感觉只会还好,因为这本来就是你分内应该做的事情。

这种区别背后的原理是,理想自我的实现意味着你获得了一个积极结果,这是快乐的,而没实现意味着你没能获得一个积极结果,就会不开心。

而对于应该自我,这是你的职责和义务,实现了,只是避免了一个消极结果没有让它发生,如释重负,但谈不上有多开心;而如果没实现,那就是产生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消极结果,完全是一个损失,于是会倍感压力和威胁。

当然不管是哪种自我,当它们与现实自我差距太大的时候,都会带来负面影响,因为都会让我们觉得当下的自己相当不堪,不满意自己,进而陷入消极情绪。

从动机的角度来看,在日常生活里,好像有的人总是在朝向理想自我努力,有的人则总是朝向应该自我努力。

比如说,有些人做一件事情总是在关注可能获得的收益,也就是期待一个好结果,比如升职、加薪或者个人成长,这就是促进定向(promotion focus)者,他们在意怎么样能更进一步,哪怕有风险可能会掉下来也没关系,激励他们的是获得成功的欣喜。

有的人做事情则更关注于会不会带来损失,会不会产生什么坏结果,对他们来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就是预防定向(prevention focus)者,他们在意怎么能保持不掉下来,而不在乎能不能更进一步,激励他们的是害怕失败的焦虑(Higgins & Nakkawita, 2021)。这似乎就是追求成功和避免失败,求进和求稳的区别。

促进定向和预防定向具有稳定的个人差异,但有时候我们所处的环境也会改变我们的定向。

如果父母们热衷于告诉孩子这世界有多可怕,他们如果不按自己所说的那样去做,将发生多么糟糕的事,孩子们探索世界的欲望一定会被“安全第一”的想法取代。

如果企业热衷于惩罚错误而不是奖励优异,那么员工一定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过来,如果一个学校、一个机构、一个社会给到人们更大的容错空间,那么人们一定会更愿意去创新、去冒险、去改变现状。

求稳并没有错,只不过我们有时候更希望人们充满生机地、热烈地追求更积极更美好的事物,而不是战战兢兢地维系着现状,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行差踏错。

回到罗杰斯,尽管所有人都会想我们“应该怎么样”和“希望怎么样”,但罗杰斯说我们只需要“成为自己”。可为什么成为不了?因为我们常常否定自己的价值,认同由别人的眼光为它标上的价码,并误以为那才是值得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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