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人们如何理解和定义美,又如何被“美”的观念塑造?对美的追求是一种社会规训还是自我需要?随着消费主义和数字平台、数码媒介的全面覆盖,美的观念变得越来越复杂。在2024年出版的中译本《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里,意大利哲学家、作家毛拉·甘奇塔诺(Maura Gancitano)探讨了“女性之美”被定义以及现代审美观形成的过程。《南方人物周刊》和毛拉·甘奇塔诺探讨了美的标准的产生及其与消费的关系,以及人们对身体的使用和观看。
01 美的神话如何产生?
南方人物周刊:这几年女性开始讨论“服美役”,这个词化用自“服役”一词,大家越来越感觉到为了变美而付出的努力成了一种苦差。在欧洲和东亚,女性们是否承担着同一种“美”的客体化与规训?在意大利及欧洲社会,女性对当下这套标准的“美”是什么态度?
毛拉·甘奇塔诺:当今美的标准的压力几乎影响着全球的每个国家,并且不再只作用于女性。社会对我们的要求很高,总需要我们不断地提高自己去达到很高的标准,并且这种标准往往是不可能达成的,这就造成了大量的焦虑,而那些达到标准的人也不一定更快乐。我试图在这本书中把人文学科长期以来一直在说的内容——主要是哲学——和过去30年的科学研究结合起来,结果发现我们每天为了美去做的很多事情都出于自身的“责任感”,而不是源自外在的他人的评判。
“美”的机制的发生方式尽管因生活环境而异,但在我们的世界里几乎无处不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试图追问:他们所做的到底来自社会需要还是自己的真实愿望?个人努力不足以应对这种压力。重要的是要谈论它,并且不要根据人们的长相来评判他人。此外不要妖魔化护肤美容,因为它是一直存在的仪式,可以做很多好的事情,真正的区别在于,(护肤美容)到底是出于健康的需要,还是一种“责任感”。
南方人物周刊:在梳理“几乎完全由男性撰写和编纂的思想史、艺术史、文学史”时,你所见到的“女性之美”是怎样的?如果由女人自己来裁定什么是女性之美,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毛拉·甘奇塔诺:男性对女性的叙述往往是刻板印象,抹去了女性身份的无数细微差别,将某些特征与负值(如肥胖)联系起来,并把女性身体看作不惜一切代价去拥有的东西,或者是因为可怕而要避免的东西。除此之外,“女性之美”也与欧洲中心主义的身份认同有很大关系,几个世纪以来,欧洲一直认为自己代表着“人类”,这是一种非常短视的观点。当女性开始自我表现(通过小说、视觉艺术、音乐)时,讲述她们故事的方式会成倍增加。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书中写道,19世纪中期,“美丽”女人和“得体”身材的图像开始广泛流通,美变成一项到处能看见标准答案的义务,这发生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如果不追求美,那这些女人本应该或者可以去追求什么?
毛拉·甘奇塔诺:自19世纪以来,关于身体的图像一直在传播,这些图像传达着女性美是一种基本素质的观念。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你是谁,你都必须美丽,不美丽则意味着懒惰。19世纪中期,欧美女性开始频繁出入文化和娱乐场所,到大学学习并在经济上更独立。这造成了当时的社会恐慌,女性被认为有必要留在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到社会中去占据男性的空间。因此,一系列的话语开始传播,女性被告知如何穿着、如何说话、如何行动。
这些话语是由男性发展和传播的,往往披着科学的光环。我们现在知道它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只是对女性的偏见和恐惧。资产阶级女性被描述为健康不佳,并被认为是父亲或丈夫的漂亮附属品。如果她们抱怨,就会被判定为生病,并被迫隔离,直到再次变得顺从。她们享有特权,但很少有人真正拥有权力。尽管如此,一些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女性开始在大学学习,获得职称,并在经济上独立,她们有着强烈的要提升自己的愿望。
02 购买是女性的自由还是消费主义的引导?
南方人物周刊:20世纪60年代后,消费主义逐渐注意到女性独立意识的崛起,于是改变了宣传策略——消费可以让女性获得自由选择的幻觉,而购买化妆品更是出于“自爱”,为了成为更美、更好的自己。在你看来,消费主义是如何与流行的性别观念、社会意识互动,进而不断更新“美的神话”的?
毛拉·甘奇塔诺:消费主义通过承诺幸福来吸引女性的进步需要。事实上,这一承诺从未实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营销让人感到内疚:你犯了罪,但多亏了我的产品,你可以救赎自己,获得救赎。这种话语在今天已经不起作用了,因此广告开始谈论自我保健、幸福感、自尊,并提出了不同的美的模式。然而,最终目的依然是出售产品和服务,而这些产品和服务往往是我们不需要甚至不想要的。
南方人物周刊:在这个过程中,变美是怎样从一种外部规训(你应该变美)转变为自我规训(我应该变美)的?当变美在“功绩社会”的影响下成为人们主动选择的自我规训,会有怎样的危险?
毛拉·甘奇塔诺:美的标准的内化产生了许多影响,这是过去30年来相关研究的主题。被物化会导致自我物化:你开始把自己视为一个物体,把你的身体视为一堆符合标准或错误的东西。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自我表达和生活选择:我无法申请工作职位,因为我的身体是一个限制,我会不断地思考自己的身体,我无法完成社交和工作生活,因为我不适合。此外,一个相关的影响涉及肠道意识,即清晰感知身体信号的能力,比如饥饿、口渴、睡眠,美的标准对这些感觉产生深层影响,有点像对一个人大脑的持续干扰。
南方人物周刊:除了“服美役”,中国互联网有个词叫“雌竞”——女人之间的竞争,尤其形容在“变美”上通过消费、整容等方式提升自我形象来超越其他女性的行为。有些医美机构的广告词是“你一定要比她美一点”,“美”究竟是怎样从一种个人特质,转变为个体可以通过各种自我控制来达成的目标?什么在驱使女性不断进入这个赛道?
毛拉·甘奇塔诺:“雌竞”在创造竞争方面非常有用,这是一种扩展的社会模式。我们在不断的竞争中必须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好,尤其对那些特权较少的人来说。
在意大利,我们说“女性是其他女性的第一敌人”,就好像这是一个自然的生物学事实。但实际是由文化造成的:我们被迫感到在相互竞争,因为空间稀缺,因为总会有一个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试图偷走你辛辛苦苦争取到的空间,所以你必须控制自己、约束自己,不要放松警惕。所有这些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影响,我们应该开始告诉自己,这只会让我和所有人都不开心。
南方人物周刊:你写道,“尽管女性获得了更多的权利,但她们对表现的焦虑也随之增加,她们努力在所有领域达到完美,却始终感到有欠缺、不足和犯了错”,“变美”究竟是怎样与“耻感”相连接的?
毛拉·甘奇塔诺:羞耻感是一种文化现象,每个社群都根据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来定义什么应该感到羞耻,什么不应该感到羞耻。自认为自由和先进的现代社会,实际上有着非常强烈的羞耻观念:如果你的身体、行为、地位不符合某些标准,你就会感到羞耻,因为你害怕自己不够好。这种羞耻感影响所有人,因为有一千种特征被认为是社会耻辱,于是人们倾向隐藏或改变这些特征,即使这些特征是他/她自己的一部分,代表了他/她的身份。
南方人物周刊:“美”的答案在不断讨论中变化,有人认为,在东亚社会化欧美妆的女性通过妆容表达了对服从性很强的白幼瘦审美的反叛,你认为这个反叛是有效的吗?当人们的批判被消费主义转换为新的消费时,人们应该如何抵抗这一套隐秘的规训?
毛拉·甘奇塔诺:我认为,我们谁也不能知道别人做出与美有关的举动的原因:同样的举动可能是出于“责任感”,也可能是出于真正的渴望。这也是我为什么在书中呼吁不要妖魔化美容,而是要扪心自问,自己做出这些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化妆既可以是保护自己免受评判的盔甲,也可以是解放和反叛的工具。这种复杂性非常有趣。
我认为照顾自己、做好准备、化妆、护理皮肤是一种传统的仪式,这很重要。毕竟,皮肤是我们身体最大的器官。我是护肤品的拥趸,当我成为一名母亲时,护肤品提醒我在照顾孩子时不要忘记自己。所以我不评判其他女性做什么,也不评判她们花了多少时间照顾她们自己。
当这些传统的仪式被现代的“发明”所取代时,问题就出现了。以脂肪团(橘皮组织)为例,它在1930年左右开始在法国被讨论:大多数女性有脂肪团,但她们并没有对此大惊小怪,因为从未有人说过这是一个问题。只有当它开始被视为值得羞耻的东西时,数以百万计的女性才开始尽一切努力摆脱它。
南方人物周刊:美妆、整容、医美、健身,以变美为核心的各种产业在不断发展。“变美”是如何一步步占据女性的时间、金钱与精力的?这样的美会带来什么东西——如果女性不依靠美,而选择其他途径和方式,是否也能获得这些东西?
毛拉·甘奇塔诺:为了变美,女性在金钱、时间和精力上普遍入不敷出。在某些情景里,这确实让她们能够通过顺应社会而获得更多机会,但观察美的神话应让我们对整个系统提出质疑,它行不通,让我们疲惫不堪,并要求我们不断地表现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所有付出都无法实现它们最初的承诺——主要是幸福,它们要求的总是比能给我们的多得多。另一条路是,建立积极的自我形象,问问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什么能增强你的幸福感?
03 被凝视的与被忽视的
南方人物周刊:镜子是你书中一个非常有趣的意象,当女性在镜子中看自己时,男性凝视、社会的各种价值规范如何内化进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这种自我客体化会对女性造成怎样的影响?
毛拉·甘奇塔诺:当一个女人照镜子时,她会站在最糟糕的评判者的角度,女性将自己视为碎片化的身体部位的集合,而非整体。与其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看作工具或自己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一种应该完美的、装饰性的东西,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实际上是女性身体客体化的内在化,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我们只需要看看女性形象是如何一代又一代变化的),但总是在暗中传达相同的信息:美丽是你的责任。
南方人物周刊:当下,我们正处于一个被镜子包围的世界,无论是字面意义上的“黑镜”——手机、电脑、平板,还是社交软件上的各种图文,都在不断塑造我们对自己的认同和想象。在你看来,当下的社交平台正在以何种方式创造“美的神话”?
毛拉·甘奇塔诺:社交媒体将现代社会中已存在的一个过程推向了极端,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也让我们得以全面观察这一过程。一些研究表明,只需在社交媒体上停留10分钟,人的情绪就会恶化,尤其是对自我而言:在社交媒体上,一切都显得完美、干净、简单,似乎其他人都很快乐,而我们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这对我们是不利的,因为它把一切都归结为我们自身的问题,但事实上这种焦虑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南方人物周刊:媒介发展让无限放大观看女性的外貌成为可能——眼下细纹与眼尾细纹的区别,脸颊上水滴状毛孔和圆形毛孔的区别,肩背、腰臀等身体不同部位弧度的区别,这种放大镜的观看令女性在外貌方面受到更多的社会压力。而女性无法抵抗这套外貌压力时,人们却会将它归因于女性不够坚强。
毛拉·甘奇塔诺:这种对女性的审视并非新鲜事:它在中世纪欧洲宗教裁判所和美国清教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而在当下由营销和广告推动的系统构成。因此,从本质上讲,这种评判性的凝视被最具创新性的手段赋予了力量。而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对女性说,“你必须变得更强大”,“你不能被这些信息干扰”,但这不是解决方案。因为,这绝非个人意愿的问题——我们的大脑会记录某些图像,即使我们知道它们已经改变了,或者它们不应该伤害我们,但负面情绪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持续数周——美的神话必须通过集体来解决。
南方人物周刊:相比之下,男性的身体是如何被观看的?对于男性,是否也存在另一种规范(比如“阳刚气质”)和另一种身体控制(追求“速度”“力量”)?
毛拉·甘奇塔诺:男性也必须达到一定的标准:强壮、有男子气概,去证明他们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行动,并控制一切。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压力还无法与女性相比:例如,与女性不同,年长的男性被认为是明智和迷人的。当然,这种情况如今也在发生变化,因为男性的身体正使用与物化女性身体相同的工具来获得表述。根据研究,美容和娱乐业正在恶化男性青少年的心理状况。简言之,女性的状况没有改善,而男性的状况正在恶化。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书中提到,“美的宗教基于希望,而不是基于欲望”,希望和欲望有什么样的区别?人们对美的理解与认识到底是一种自然的人性,还是一种社会建构?女性参与公共社会也是晚近的事情,“美”的讨论也在不断流动中,究竟应该重新寻找关于美的理解和定义,还是捍卫一种“可以不美”的权利?
毛拉·甘奇塔诺:哲学家斯宾诺莎说过,希望是一种悲伤的激情,而欲望是一种快乐的激情。美的宗教向你承诺,你最终会在未来幸福。相反,欲望是真实而独特的东西,它推动你行动起来,做你自己。坦然地讲,我们对人类美的感知不仅仅是一种社会建构,某些特征、某些颜色、某些特质在几乎所有人身上都会唤起愉快的感觉。问题真正出现在,当某些功能成为常态并让你感到不适的时候。
对我来说,美与某些人、某些情况、某些风景给我带来的感觉有关,因此也与神秘有关。我们爱上的不是那些符合标准的人,而是那些让我们惊叹的人。当我们告诉我们爱的人他们很美时,我们通常谈论的是我们的感觉,而不是他们的长相。美不应该是千篇一律的,我希望每个人都不必主动给自己贴上美或丑的标签,而是愉悦地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