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人的悲歌》到极右翼的代言:万斯的道路

撰文 | 潘文捷

上周六特朗普遭遇枪击,导致耳朵受伤,一名集会参与者中弹身亡,两人重伤。15日,他被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正式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在这个关键时刻,他选择了39岁的俄亥俄州联邦参议员詹姆斯·戴维·万斯作为竞选搭档,引发了又一轮的舆论风潮。

万斯原本以反对特朗普而闻名。在2016年特朗普竞选美国总统时,万斯出版了作品《乡下人的悲歌》。在书中,万斯将特朗普描述为“文化海洛因”,一个向白人工人阶级提供虚假承诺的人,一个“将白人工人阶级带向黑暗的煽动者”。如今,他成为了特朗普的副总统候选人,称特朗普是他“一生遇到过的最伟大的总统”。他从温和的改革保守主义转向了硬性的民粹主义,特朗普也将他包装成了一个“曾误入歧途、最终回头是岸”的“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共和党人”。

《乡下人的悲歌》一书因指出了保守派白人工人阶级的真实处境而闻名。《美国保守党》杂志(American Conservative)专栏作家罗德·德雷尔表示,这本书让特朗普的关键支持者,即那些贫穷的白人,在公共场所拥有了“发言权和存在感”。特朗普本人也看到了这种潜力。《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提到,二人在2021年达成和解,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会晤:万斯说自己相信了媒体的谎言,他很抱歉自己犯了错;特朗普表示赞同并告诉万斯他应该理解,因为万斯写了《乡下人的悲歌》这本书——言外之意是,万斯应该支持他,因为特朗普自己的选民基础就是那些对全球化、移民和外国战争感到愤怒的人。

《乡下人的悲歌》:年轻保守派知识分子眼中的世界

万斯儿时生活在俄亥俄州的米德尔敦市,这是一个以制造业为中心的地区转变为锈带的典型案例。在万斯小时候,米德尔敦市有一个繁荣热闹的市中心,但今天这片商业区早已是一片萧条。这些昔日繁荣的工业区,如今陷入了毒品、酗酒、贫穷的深渊。

同时,作为美国经济现状的一个突出特征,这里也出现了越来越显著的居住隔离,居住在严重贫困社区的白人工人阶级越来越多。万斯描述了美国社会、地区和阶层衰落给一生下来就深陷其中的人们带来的影响,大多数美国白人蓝领仍然摆脱不了世代的贫穷和困顿,这就像一个与生俱来的枷锁,牢牢地锁在他们的脖子上。万斯靠自己的努力远离了米德尔顿,他先是加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伊拉克服役,后来又去了俄亥俄州立大学、耶鲁大学法学院,在加利福尼亚州找到了一份风险投资家的工作。

《乡下人的悲歌》使万斯成为了一位畅销书作家和广受欢迎的评论员,经常被要求解释特朗普对白人工薪阶层选民的吸引力。他在书中指出,白人工人阶级是美国最悲观的群体——拉美裔移民当中许多人面临着难以想象的贫穷,但白人工人阶级比他们还要悲观;美国黑人的物质生活前景仍然落后于白人种族,但白人工人阶级比他们还要悲观。虽然真实情况中可能存在一些愤世嫉俗的成分,但现实是,相较于许多其他群体,像他这样的“寒门”对未来更为悲观,虽然很多群体明显比白人工人阶级更为贫困。

随着全球化带来的加工制造业的外迁,昔日辉煌的工业城市急剧衰落——它们因锈迹斑斑的闲置机器被命名为“锈带”,白人工人阶级及其子女再度返贫,摆脱不掉“乡下人”(hillbilly)、“乡巴佬”(redneck)甚至是“白色垃圾”(white trash)的标签。万斯曾经在一家杂货店担任收银员,见过不少领社会救济金的人们使用手机通话,而他当时的收入还完全买不起手机。他看到这些“揩福利制度的油”的人生活过得比自己更好,内心感到不满,尤其当这些人的行为严重违背了自己推崇的责任感和阿嬷教育的严厉的爱等价值观时。

万斯认为,这些社会现象可以解释许多阿巴拉契亚人是如何由原本坚定的民主党支持者,转而成为坚定的共和党支持者的。因为和自己一样,很多白人工人阶级看到的,就是政府在“付钱给那些啥都不干的人们!这些人在嘲笑我们的社会!我们这些努力工作的人反倒因为每天工作而受到嘲笑”!

贫穷带来的最为致命的后果是对自身的放弃,万斯提出,如果有⼈相信自己做出的决定不会影响自己将来的人生,就是⼼理学家所称的“习得性无助感”。“从米德尔敦那个没什么远大期望的世界,到我们家无休止的动荡,生活告诉我,我什么都控制不了。幸好有阿嬷和阿公在,使得我没有完全陷入那样的感觉。”但是,在人生失败的状态下,人们就会倾向于开始寻找自身以外的客观原因。万斯回忆说,他见过一名男子因不满自己的工作必须早起而辞职,却在社群媒体上发文抱怨时任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经济政策害惨了自己:

“我们经常在嘴上说努⼒⼯作有多么重要,但却告诉⾃⼰找不到⼯作的原因是我们感觉到的不公:奥巴马把煤矿关掉了,或者说所有的⼯作都被中国⼈夺⾛了。这些都是我们为了解决认知不协调⽽编造的谎⾔——我们看到的世界与我们宣扬的道理之间的⼤相径庭。”

当时,作为被公认的、颠覆类别的年轻保守派知识分子,万斯曾经指出保守派为何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法解决其选民⾯临的真正问题——他们⾮但不⿎励⼈民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反⽽越来越助长⽂化隔阂,⽽这种隔阂“耗尽了我们许多同仁的志⽓”。由此一来,⽩⼈⼯⼈阶级中形成了⼀场把责任推给社会或政府的⽂化运动。

“我见过⼀些朋友长⼤后飞黄腾达, ⽽另⼀些却经不起⽶德尔敦那些最害⼈的诱惑⽽⾃⽢堕落,他们成了未成年⽗母,或吸毒、坐牢。区分成功和失败⼈⼠的恰恰是他们⾃⼰对⽣活的期待⾼低,然⽽那些右翼分⼦却使劲煽风点⽕:你失败了不怪你,都怪政府。”

“更出格、更极端”:万斯代表的极右翼正在壮大?

万斯本人原本持有温和的改革保守主义观点,却很快地转向硬性的民粹主义。这是怎么回事?

上海纽约大学政治学实践助理教授林垚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指出,特朗普上次胜选之后,共和党内经过了一轮轮的清洗和整合。2024年3月,特朗普的儿媳出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联合主席,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测试全体工作人员对特朗普的忠诚度,“所以现在共和党党内没有任何胆敢挑战特朗普的声音,党内的政治新星想要往上爬,就需要努力模仿特朗普,发表更出格、更极端的言论。”

显然,原本说出特朗普是“美国的希特勒”的万斯,也走向了“更出格、更极端”的道路。极化成为了一致的选择。拜登15日在白宫对媒体记者说,万斯在所有议题上都是“特朗普的克隆体,我没看到任何差别”。

保守派党内的威权主义倾向似乎与他们在政治观点上的威权倾向是一体的——近期在美国,一篇关于万斯的报道被广泛传播。Vox的扎克·博尚普(Zack Beauchamp)是新书《反动精神:美国最阴险的政治传统是如何席卷全球的》(The Reactionary Spirit)的作者,他讲述了万斯“从根本上不符合美国民主基本原则”的政治观点。

博尚普写道,万斯认为当前的政府腐败不堪,因此有理由采取激进甚至独裁的应对措施。“他认为自己是美国良善人民的化身,其政敌是几乎不值得尊敬的插足者。他是一个法律人,同时也认为总统凌驾于法律之上。”

根据《卫报》报道,万斯现在是新右翼政治思想的主要民选代表,包括硅谷教父彼得·蒂尔(Peter Thiel)在内的知名人士都支持他。而蒂尔本人的政治理念——根据传记作家马克斯·查夫金的描述——不是硅谷传统的自由意志主义(libertarianism),“更接近威权主义”,是一种“超级民族主义,而且渴望一种更强大的总统或者……独裁者”。蒂尔曾说:“我不再相信自由和民主是相容的。”

2022年万斯参与竞选活动时,持有自由意志主义的Reason杂志也曾指出,万斯“比其他的新右翼更愿意公开主张使用明显非法的方式利用国家”,并指出万斯认为保守派应该使用税收力量夺取福特基金会等“觉醒的左翼”的非慈善机构以及哈佛等大学的资产。

尽管如此,在竞选中,万斯还是能够扩大特朗普的支持率,尤其是他自己的家乡俄亥俄州,及铁锈地带的宾夕法尼亚州、密歇根州和威斯康星州等关键摇摆州的部分地区的巨大支持。因为——讽刺的是——他正是以出生于此、理解这里贫穷白人的处境而闻名的。

一个问题在于,左翼为何失去了这些地方?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国际政治经济教授Dani Rodrik曾经分析称,左翼和进步群体纷纷失语,一大原因就是左翼和社会主义运动的支柱——工会和有组织的劳动团体的衰落。意识形态的退位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左翼党派更多地依赖于精英高知而非工人阶级,它们的政策理念也会更加偏向于金融和企业利益。“主流左翼政党能找到的补救措施仍然相对有限……更多地是围绕现行制度修修补补,而不是去追求经济、社会和政治不公的根本原因。”在Dani Rodrik看来,不平等、不公平的体制需要根本冲击,而左翼政党还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当下,全球化和技术变革导致的社会和经济撕裂状况的主要受益者就是特朗普等右翼民粹主义者。

这一状况令人恐惧也发人深省:是否将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向右翼民粹的道路?在极化不断加强的趋势之下,是否将有更多“万斯”出现?

参考资料:

https://www.vox.com/politics/360283/jd-vance-trump-vp-vice-president-authoritar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article/2024/jul/16/jd-vance-political-views-trump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reviving-the-left-means-reintegrating-economies-by-dani-rodrik-2019-01/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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