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里是英国,但在这场论坛上,在空气中盘旋的幽灵,似乎来自远方。
端传媒英国大选特约记者 孙乐欣 发自雷丁
6月22日,星期六,一所预科学校的礼堂坐了差不多五十人,几乎都是香港人脸孔。台上方有一张蓝色海报,上面是繁体中文的大字标题:“一票在手,以民主撑民主”。
但那一票已经不是在香港的一票了。英国雷丁 Earley and Woodley选区的四名候选人并排坐在前方,拿著满是记事贴的笔记本,轮流发言,努力展现自己与香港的关联。几个人说的大同小异,大约的意思都是“和你们一样”,自己热爱民主自由法治。
比较突出的是工党候选人杨缘(Yuan Yang)。她是前《金融时报》记者,在场唯一一 名华裔候选人。华裔身分将她和其他候选人区别开来--她指父母在六四事件后逃离中国,她自己曾报导香港2019年的示威,且在大陆工作时曾被政府监视。
提问环节气氛意外的热烈。一个男子用英文提及关于早前香港驻伦敦经济贸易办事处的间谍丑闻,问候选人如何“阻止政治渗透”。然后他又问:“你(们)会怎样帮助没有BN(O)护照的在英港人?尤其是还持有香港特区护照,却不敢回去香港或去中国大使馆重新申请的?”
另一名男子用英文发问:“我特别想问保守党,为何你把部分在二战保卫英国的香港老兵留在香港?另一条问题是问工党候选人的。你或许不知道,BN(O) 护照的全名是British National Overseas Passport,那我们甚么时候才可以在机场过电子通道?”他特别强调了“National”(国民)。现时BN(O)持有人在机场必须经“其他护照”通道入境,不能使用英国国民专用的电子通道。
最后,一名短头发,穿紫色风衣的中年女子站起来,用英文发言:
“我是代表我先生问的。你们说崇尚民主和言论自由,那你们承认台湾是独立国家吗?是还不是?Miss Yang, you answer first。”她指定要杨缘第一个回答。
杨缘显然有点紧张。“我个人不能决定是否承认台湾为独立国家,不论是工党……工党还有所有英国政党,我们都要遵守与台湾的协议,也要考虑台湾的安全利益。作为记者,我们常常形容台湾为self-ruling region(自治区)。我也明白主要大国与台湾和中国接触时,都要遵从国际条例,很不幸的,my hands are tied(我也受制于此)。我个人觉得任何自治地区都是独立政治体(independent state),我们也会抗衡政治逼害。”
除了杨缘,其余候选人都直接指“台湾是独立国家”。虽然绿党候选人坦承自己没留意政党的立场。
完场后,问问题的那位女士冲我说:“很简单,她不承认台湾是独立国家,那她这个人,她的党,就是pro-China(亲中)!”
矛头突然从杨缘转移到我身上。她直直盯著我:“我问你,你很喜欢CCP(中国共产党)吗?”
“Support(CCP的话)就不要来呀!”我有点愕然,但她似乎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政见,并不预期我会回答甚么。
虽然这里是英国,但在这场香港人大选论坛上,在空气中盘旋的幽灵,似乎来自远方。
“中英联合声明是场骗局!”
英国的夏天姗姗来迟。6月下旬,火车车厢闷热拥挤,大部分乘客的目的地都是伦敦附近的一个将进行球赛的体育馆。而我的目的地是雷丁,一个位于英国东南部伯克郡,有约17万人口的城市,目的是要参加当地港人组织举办的“英国国会议员大选候选人论坛”。
论坛由“雷丁香港人CIC”和Vote4HK合办,在一所预科学校进行。这家学校是雷丁香港人活动的基地,之前的农历新年和中秋节活动也在这里举办。一进门,柱侯萝卜焖牛腩的味道扑鼻而来。礼堂外的空地有个迷你市集,都是香港人在摆摊,有人卖日本玩偶,有人卖各种香港小食。我看到粽子和月饼才想起来:端午节刚过,中秋节快来了。主办单位Vote4HK的海报和候选人单张放在门口旁的桌子上。组织的义工身后的立牌,指示转左就是儿童中文认字班和“成语动画廊”。
过去几年,自BN(O) 签证政策开始,“移英”成为香港人一条出路,网上就不时出现英国“落脚地”推荐;而距离伦敦只要20多分钟车程的雷丁也常常出现在这种推荐中。我随便搜了一搜,一个网站这样形容雷丁:“英国矽谷,科技巨头云集的红砖小镇。”不论“英国矽谷”的形容有几成是真,走在雷丁街头,的确时时会听到我熟悉的广东话--据多项统计,雷丁是伦敦﹑曼城以外,最多移英港人聚居的地方。
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访问工党在雷丁东南部Earley and Woodley选区的候选人杨缘。她在四川出生,四岁时随父母移民英国,在牛津大学修读政治、哲学及经济学位,后来在《金融时报》担任记者,主要报导中国经济和政治,并于去年12月宣布加入工党,参与大选。若然她胜出,她将会是英国首位在中国出生的华裔国会议员。
当日一共有五场论坛,涵盖雷丁周边6个选区。除了介绍自己外,每场的候选人都要答四条“必答题”:他们会如何处理北京和香港政府对在英港人的跨境镇压、如何改善治安﹑如何改善经济,以及会否签署承诺书,承诺持续关心在英港人的权益。根据Vote4HK的民调,这些都是在英港人最关心的议题。
这可能是这场论坛最独特的地方。今届大选,根据多项民调,最具争议性的议题包括生活成本危机﹑经济﹑公营医疗、难民问题和环境问题/气候变化。到了选区层面,争拗的更多是该区的道路维护,以及区内医疗和教育设施的问题。
但在这里,议员们的任务似乎很单一:向香港来的新移民展示自己才是他们最好的代言人。例如在Bracknell选区的论坛中,自由民主党(Lib Dem;自民党)的Katie Mansfield指约翰逊为大选解散国会时,她“和香港人一样”,到国会广场示威;保守党候选人提起自己十年前去过香港旅游,又承诺给香港人“安全的避风港”。工党的Peter Swallow没那么刻意提香港,但强调他们会一直“拥护人权”,又强调党魁施纪贤是人权律师。
论坛也有提及其他议题。例如治安问题上,Peter Swallow指工党会增加警察数量、加强打击反社会行为、加强年轻人社区支援等,但相比起与“香港人”和“中国”有关的言辞,他们对其他议题明显著墨较少。
在提问环节,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士用英文发言:“如果我是美国选民,我会投给米奇老鼠,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一个英国政客!今年是中英联合声明签署40周年,the Joint Declaration is one of the biggest scams and scandals in British history (中英联合声明是英国史上最大骗局和丑闻之一)。不然我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一个号称最古老的民主国家,怎么会把香港交还给中国?!”
被主持人打断后,他终于入正题。“去年有香港示威者在英国被中国人攻击,却没人被起诉。我亲手把这封信交到地区议员办事处,还寄给英国首相,也没有人回复。”他把一个公民袋递给主持人。
各党候选人的回答几乎一式一样:先感谢他提问,再为他的处境感到遗憾,指议员有责任回应人民,非法的攻击行为是不被容忍的,他们会加强打击跨境镇压之类。
然后,问杨缘“台湾是不是独立国家”的紫色风衣女士用英文问道:“你们常说人权,我常在电视上看到‘难民船问题’,你们的政党会如何解决这问题呀?这问题很严重,尤其是肯特郡(Kent)的人非常担忧。”
面对熟悉的议题,各党候选人终于正面回应政党立场。自民党批评如今的难民船政策不人道,保守党候选人指横渡英伦海峡的都是健壮的难民,理应打击。
完场后,我去找紫色风衣女士聊天。没聊多久,她的丈夫就走过来插话。女士离场,还远远叮嘱老公:“一会过来吃牛腩!”
我没想到她的丈夫比她更能聊。他连珠砲发,我没有甚么插话的余地。
“难民问题很简单,就是源头堵截,杀了蛇头就没有难民下水。所以我最支持特朗普!”
“英国经济差,就是如萧若元所说,因为太多法规,太多政策保护劳工。每次工党上场都有问题,自由民主党就太自由,什么‘he﹑she﹑they’(指类似用“ta”指代他/她的代名词问题)。为什么要逼我接受‘they’?”
“保守党有做得不好,但已经是不好中的最好了!”他认为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很深入,并自豪有听已移居台湾的“KOL”萧若元的YouTube节目,“萧若元是读历史的,分析很透彻……他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因为他看这么多,有很多自己人生的经历,我起码七八成认同他的看法。”
知道我是历史系毕业的,他又讲了很多历史问题:英国政府和谁签南京条约,清政府之后谁掌权,为何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合法政权。最后他得出结论:“世界就是被大爱左胶害死,以色列就是应该开砲攻击巴勒斯坦。”然后又问我知不知道巴勒斯坦不允许以色列立国,再劈头一句:“你支持以色列还是巴勒斯坦?”
我有点后悔告诉他自己是历史系的,但还是说了我所知的历史知识。他听罢摇头:“小妹妹,历史不是这样读的。”
说罢,他终于去找太太吃牛腩。我再访问了那个在论坛里激动提问的男士,他指责英国政府没捍卫香港人的民主权利,又说议员都在讲废话,他只想当面问问题,让政客知道有人在监察他们。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激动。有对年轻夫妇只是来带小孩参加成语班,完全不知道有场大选论坛。年轻女士摸著微凸的肚子,说他们最关注税收和医疗政策。
一张华裔面孔,各自表述
“香港人看见我,一般有几个标准问题,就是‘你有冇收钱’、‘佢系咪中国嚟’、‘点解你要帮佢’。”
没过多久,下一场论坛的候选人陆续到场。我有点意外绿党议员也来了。Vote4HK较少邀请绿党出席香港人活动,绿党也没其他党派那么关注外交政策,主要的政策方向还是气候变化﹑改善医疗问题等。
绿党Reading Central区的候选人Dave McElroy说他们是“原则之党”(a party of principle),会严格监察资金来源,推动政治改革,例如重新审视参议院议员的任命制度;对外则对所有“不认同”的国家一视同仁,支持制裁以色列、俄罗斯、中国和缅甸。该区工党候选人也努力表现自己熟悉香港政治,却不小心把六四(June 4th)说成July 4th。
这场有两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提问。现场年轻人不多,可能因为大部分1997年后出生的香港人都是BN(O)持有人的家属,没有投票权。
两个年轻人都来自香港,关注点明显与中老年港人不太一样。二人都以英文发言,第一个问保守党推出卢旺达政策,亦明指有意退出欧洲人权公约(ECHR),如何说服港人他们支持人权自由;第二个则提出在整日都没人提过的环保议题,问候选人如何处理日益严重的污水排放问题。
我想,他们大概就是刚刚中年男子口中的“大爱左胶”。
议员的回应都是预期中的官腔含糊。现场观众显然也没什么兴趣,坐在我旁边的父女看著活动单张,用广东话低声讨论起那个看起来像普通话拼音的名字:“Yuan Yang……系咪中国人?”
下一场就是杨缘的选区。
论坛开始前,杨缘的义工团走进会场,向观众派发印有广东话口语翻译的宣传单张。他们是唯一会主动派有中文翻译单张的助选团。单张上写著:
“我好高兴可以欢迎你地移居到我地嘅新选区Earley and Woodley。我深明移民并唔系一件容易嘅事。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后,同样为学者嘅爸妈决定带四岁嘅我移民英国……作为前金融时报记者,我曾经深度报导在英港人社群对跨境镇压既担忧。我在派驻北京采访期间,我和家人都被当局所监控及骚扰,所以我深明在英港人社群嘅担忧。”
我和杨缘约定在论坛后做专访,所以先走出会场,跟她打个招呼。她穿著印有白色花朵的红色连身裙,前几天她在X(推特)发布了和党魁施纪贤的合照,穿的也是同一条裙子。这不仅配合工党的红色主色,还让她在一众黑白西装的候选人中特别亮眼。
我祝贺她凭著中国政府打击伊斯兰教的报导,跟《金融时报》的团队一起拿了SOPA(亚洲出版协会卓越新闻奖),但说不了几句,她又被叫到别处去了。但我和她的一个香港人助选义工聊了几句。
他很年轻,正在英国读硕士。
“我在一个香港人活动认识她,那时她在《金融时报》。那场活动只有20人,但她也来了,是少数报导香港人活动的大报记者,所以我很好奇。后来发现,她很关心香港人议题。”他觉得香港人不应只做倡议工作,更应加入体制;他希望将来在英国从政,所以决定从拍门“洗楼”做起。
我问:“你对香港人宣传时,他们对她华裔的身份有……”
“有保留吗?”他苦笑。
“香港人看见我,一般有几个标准问题,就是‘你有冇收钱’、‘佢系咪中国嚟’、‘点解你要帮佢’。我总是要花很多时间解释她是二代移民,而且她真的熟悉香港议题,关心香港人,起码她会印中文单张。选举经费很紧张,印单张也要申报支出。”他看了看手上的广东话单张,原来是他昨天才翻译的。
“而且这区只有几千个香港选民,会投票的又有多少?我希望多一点,但真的不知道。其实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花那么多心血。”
所有人对杨缘的华裔脸孔都有不同的解读。Earley and Woodley 选区论坛开始前,我特意问一下后面三十多岁的男观众,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说,她的华裔身份确实令她更突出,既代表她可能更熟悉香港和中国议题,也意味这她可能和中共有关联,“看看再说吧”。
我们是甚么人?
论坛匆匆结束。我看看记事本,才发现这场论坛完全没提过任何地方政策。
杨缘应该清楚香港选民对她的质疑。她很努力厘清自己和中国的关系,再次强调父母为何移民,也比其他候选人更用力拉近与香港选民的距离。
“四岁那年,我和我的父母移民英国。他们是学者,很庆幸他们不在六四现场,但也被当局打击学运影响。三十五年后,在场各位因为类似原因来到英国,我明白历史如此重演,难免会令人感到迷失,失去希望。”
“从我的个人经验,我很清楚你们为何离开香港。我曾在2016年以记者身分在北京工作几年,在2019年到访香港的示威现场,我的同事也曾被拒绝入境中国……我亲身明白在人权问题上对抗北京政府的重要性,我将会继续在Earley and Woodley选区这样做。”
她显然是在场候选人中,最熟悉中国和香港议题的。这场再次有观众问到在英港人早前在曼城中国领事馆外被袭击,以及香港驻伦敦经济贸易办事处间谋渗透的问题。其他候选人都只能用“严正处理”等语言笼统回应,只有杨缘能仔细解释两件事的来龙去脉。面对所有与中国相关的问题,她都从容又自信,直至紫色风衣的女士问她是否承认台湾是独立国家。
论坛就这样匆匆结束。我看看记事本,才发现这场论坛完全没提过任何地方政策。BBC在该区举行了一场辩论会,候选人激烈争议地区就业、学校免费早餐、住屋等议题。建新医院是另一大争议点,因为该区的皇家伯克郡医院长期爆满,上个月还被发现违反法例,让男女病人住在同一个病房。保守党政府早于2016年提出扩建医院,却一拖再拖,被质疑是大白象工程。如今杨缘和保守党候选人都承诺会建一个新医院,哪个党的建议较为可行可信,自然成为一大战场。
根据杨缘的网页,新医院是她的优先考虑(priority),但她在论坛上只字不提,其他人也没有提。
论坛结束后,有观众告诉我们,他是端的读者。他说:“我看了她(杨缘)的文章(指她在《金融时报》的报导),OK呀,没什么问题。我觉得我们是少数族裔,如果有议员代表亚洲群体,就像辛伟诚代表印度人,是正面的。”
我走出会场,准备访问杨缘,又遇上那对中年夫妇。男士自豪地笑说台湾问题是“last shot”,一题定生死;女士咬定工党亲共,又指贝理雅(Tony Blair)执政时我还没出生,不知道工党管治有多差。
本来我想问杨缘如何回应这些批评,但论坛超时,而她还有另外的行程,访问从原本的半小时变成15分钟。
杨缘的政治启蒙,是在牛津的时期参与针对校园性别暴力的学生运动。后来她在2010年大选首次投票,见证工党落败,保守党和自民党联合执政,上调大学学费接近三倍。她深感教育权利被剥夺,再加上英国经济自此下滑,她因此对政治和经济越来越感兴趣。
她笑说母亲一开始也不理解为何她要从政,放弃稳定的记者工作,后来妈妈看见她的政治热情,也不禁问为何英国政坛几乎没有华裔。她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上一代华裔都是为因政治问题移民,所以只想尽量逃离政治,遑论从政。她指族裔是一个“political category”,她希望自己可以为工党加入更多元的声音。
杨缘在论坛上高谈抗衡中共,但她在访问中的态度温和许多。她认为英国应该先整顿国内经济和政局,“getting our own country back”,才能进一步看外交政策。对华政策上,她主张仿效德国,先进行“comprehensive review”(全面覆检),分析如何和中国抗衡和合作。她坦言,在许多方面,和中国合作也很重要,尤其是贸易和环保政策上。
国际关系不可能只有敌对,更何况中国在许多层面上影响力庞大;而如果要在减排等国际议题上获得共识,推进政策,更不可能绕过中国。但如果她在论坛上说这种“和中国合作”的论调,我大概能想像到观众的反应。
最后,我问她,作为华裔,她如何看待自己在中港矛盾间的尴尬定位。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香港人的身份非常复杂,有时是以“opposition to other groups”来定义。我想她说的是,有时候比起说“我们是甚么人”,我们更常说的是“我们不是甚么人”。她再次重申,希望长著一张华裔脸孔的自己,可以鼓励年轻香港人从政。
15分钟过得很快。摄影师为杨缘拍照时,她笑咪咪地叫摄影师讲一个笑话。短短的相处中,我感觉她友善聪明,说话和思考都很快。正因如此,我更好奇她是否知道港人选民如何解读她的身份。
还有,她的手很冷。论坛前我跟她握手,第一感觉是居然有人比我的手冷。那天很热,她是很紧张吗?或许我想多了,她只是和我一样,血气不好。
后记
当华裔在英国选议员这篇本来是杨缘的专访,但因为采访时间不足,最后变了一篇手记。编辑以为我会失望,但其实对我而言,这场论坛刚好跟进了之前我做的那篇六个在英港人自述:当时六名受访者都没有参与过任何与选举有关的香港人活动,但现在我看见了最“热衷政治”的香港人在想什么,以及在英国官方“支持香港”言辞背后,还有多少只能在实际交流中见到的暗涌。
我也很想知道,想杨缘这样的政治人物,她的华裔身分在英国族裔政治当中,到底有甚么意义?上篇报导里,不少受访者都指语言问题和陌生的政治制度阻碍他们投入英国政治,华裔或有同样移民背景的议员或许能明白他们的处境,把香港人的需要和声音带进国会,甚至帮助他们参与英国民主。现时英国的华裔人口约50多万,占英国总人口0.86%,而上届国会有三个华裔议员,当中两名是非选举产生的上议院议员。全英国各级议会中首个华裔议员是香港出生,2007年当选北爱尔兰议会议员卢曼华(Anna Lo)。之后过了八年,英国下议院才出现第一个东亚裔国会议员--在英国出生,家庭来自广东和香港的保守党议员麦艾伦(Alan Mak)。2015年的政治气候与今天南辕北辙,当年他一上场,便努力撕走外界加诸的华裔标签,强调自己并非代表该区的华裔人口,而是代表所有选民。
直至2022年,部分移民英国的香港人开始参与英国选举,例如去年当选萨里希思自治市议会(Surrey Heath Borough Council) Bisley & West End选区的唐莹,以及上个月在禾京咸选区当选的吴兆康。但他们都是地方议员,相比起其他族裔,英国国会较缺乏东南亚和华裔脸孔。如果杨缘当选,她会是英格兰首个不在英国出生,且不刻意抹走自己族裔背景,乐于拥抱身分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华裔议员。理论上,她能令工党声音更多元,其媒体业背景也符合在英港人偏好的形象,但普通话拼音的名字却似乎令许多香港人对她有天然的质疑。这些也是我本来想细问杨缘的地方。
我确实在论坛上遇到不一样的香港人。之前的受访者完全没提起跨境镇压,对英国各党的外交政策都没强烈的意见,完全没不满之处,其中两位年龄和经济能力截然不同的受访者,更不约而同地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单看政党是否亲共,可以仔细按他们的政纲投票。但来到论坛,显然大部分都不满意英国政府的对华政策,并以各党对中共的态度,决定自己将如何在选举中投票。
“中共”、“对华政策”、“自由”,这些词汇,对香港人参与这老牌民主国家的大选,发挥了什么作用?中港的政治冲突深深影响香港人的政治观,令他们即使奔走异地,仍关注英国的对华政策,以此评断各政党的优劣。他们的政治热情令Vote4HK等组织和这活动出现,英国政界亦以人权、公义等字眼,来理解2019年后移民英国的香港人。如今国际关系紧张,选民、民间组织、候选人三方互相影响,互相提醒对华政策有多重要,以致这来自远方的幽灵,似乎挥之不去。至少在6月下旬,这家雷丁的学校礼堂里是如此。
回程路上,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大学的朋友在Whatsapp群组里热烈讨论改革党主席Nigel Farage的最新言论:Farage指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北约东扩是始作俑者。大学里支持巴勒斯坦组织的Signal群组也很热闹,众人在讨论撤营前要办甚么活动。
除了亲不亲共,这场大选﹑政治﹑以及自由与民主,大概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