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台湾大选的“第五大党”,是什么样子的?
端传媒记者 符雨欣 发自中坜、台北
一颗蓝色底、橘色斑块的恐龙蛋卧在沙池中,2岁3个月大的小苹果在妈妈陪伴下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这天不时飘著细毛雨,约十位妈妈还是从桃园各区带著不足5岁的孩子们,来到改造成恐龙主题的中坜新富公园玩耍。
沈佩玲坐在不远处的石条凳上,看著这群大人小孩,谈吐果断:“既然教育都可以自己来,政治也可以自己来。”
佩玲是两个十多岁孩子的母亲,也是台湾新兴小党、“小民参政欧巴桑联盟(简称小欧盟)”的桃园区召集人、立委选战总筹。小欧盟在2019年申请成为政党,9成党员是女性,政见主张著力在儿童人权、亲子友善、性别平权、劳工与环境等,提倡“生活政治”。
2024年台湾大选,除了蓝绿白三党外,这支主要由地方妈妈组成的女性政党,政党票得票竟然排在第五位(5/16)。排在她们之前的“时代力量”是小党中的“大党”,而历史比她们更久远的还有绿党、社民党、基进党等。尽管国会最终的蓝绿席位相当,关键少数由白色的民众党承担,诸小党在国会中不得一席,但得票靠前,依然是连小欧盟自己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创造奇迹”,有媒体用这样的字眼形容。
女性政党、地方妈妈,这些标签让岛内外眼前一亮。参政不易吧?“我们都是家庭革命的胜利者”,佩玲笑笑。这不是全部。她送我到车站,途中讲起有的党员出来参选遇到的经典困境,“有位妈妈的先生曾很不屑地跟她说:参选?为什么是你,不是我?”
见证小欧盟出现和发展、桃园“亲子共学”领队之一韵颖,用四个“很笨”来形容地方妈妈自立政党这件事:“我们在做很笨很笨很笨很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公园里孩子们一直在跑、叫,摔倒,妈妈在一边关照,也放手让孩子自己感受和体会。“我们就是一边滚动一边学习,有想法就研究⋯⋯”如果社会主流是想要一个“漂漂亮亮美美好好厉害”的政党,韵颖觉得,这不是小欧盟。
“我们没有很厉害、很菁英,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韵颖十多年前怀著老二、带著快到幼儿园年龄的老大参加亲子共学,坚决不想让孩子进入师生比超额、老师心有余力不足的体制教育。虽然没有在小欧盟里担任管理角色,但她对小欧盟的历史信手拈来。“我们不是传统政党,会遭遇很多批评,而且硬伤是要花很多时间,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一样”,“但我们是欧巴桑精神,欧巴桑精神就是那种,眼泪擦一擦!”韵颖转成台语,“好(hó)了。再来!”
从溜滑梯开始的小民参政组织小、资金有限,小欧盟至今没有任何办公室。
这个政党源于“亲子共学团”,小欧盟的党员,也几乎是“亲子共学”的素人妈妈们转型而来。台湾社会趋向少子化,坊间笑言,她们是全台最高生育率,成员间亲切互称单宝妈、双宝妈、三宝妈。出门在外抱一抱二,孩子的笑闹声永不落空。
“亲子共学团”是“大脚小脚亲子共学团”的简称,由“社团法人台湾亲子共学教育促进会”推动。这个 NGO 成立于2010年,主要提供0-5岁的亲子教育,在全台多地都有开团,提倡“不打、不骂、不威胁、不恐吓、不利诱”的教养方式。参加的父母很多没有让孩子接受体制的学前教育,由亲子教育取而代之。
从这个NGO孕育出的小欧盟,起点在共学团常流连的公园与游乐场。
其中一个重要角色,是佩玲。
佩玲2013年加入亲子共学团。2014年,台湾太阳花运动爆发,亲子共学团有家长带孩子在立法院外搭帐篷进驻,这时起,佩玲才开始有意识地关注政治。她从台湾大学电子工程所毕业,做了六、七年法律助理,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全职投入家庭:“之前会觉得我过得好就好了,但学运让我觉得好像不能独善其身。为下一代应该要做点什么。”
正逢“亲子共学”协助团员增强公共视野,开设了“公民记者课”,佩玲报读,2015年写了自己的第一篇公民报导,讲拥有最受附近儿童欢迎的溜滑梯的桃园中正公园,将被无预警拆掉。没想到,这篇文章在网站上得到很高浏览量,不少人来询问有没有好的结果,“我才意识到原来小小的行动、甚至是从妈妈视角看出去的行动,也可以带来很多卷动跟改变。”
那一年,台湾各地公园的儿童游具(儿童游玩设施)进行更新,传统磨石子的大象溜滑梯、火箭溜滑梯、大而长的滑梯坡道⋯⋯都快“绝种”,被更换成一模一样的塑胶罐头游具。包括佩玲在内的NGO倡议者带动一批妈妈向当地政府抗议,“后来全台很多妈妈都有做这件事,这是做公民报导时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
公园抗争之初,妈妈们找来民进党的民意代表(民代)陈情,“可是他在质询的时候,还会加入自己的意见,或者有他的选票考量。他无法完全从儿童的视角出发,觉得左牺牲一点右牺牲一点,慢慢进步,不要一次要求这么多。”佩玲对民代感到失望。
2017年,她们开始拜访社民党的苗博雅、时代力量的黄国昌(后转民众党)、绿党的周江杰等政治人物,了解如何从公民走向政治。“每个人都给我们一些触动,比如民意代表或地方议员跟做公民报导是非常类似,只是他们更有结构地去看预算、然后可以质询地方官员”,佩玲语调活泼,“我们就是有一种自信觉得,再烂的民意代表都有人头,那妈妈民意代表是不是也可以?我们就有这个自信,就很开心地报名参选。”
小欧盟政党召集人张淑惠在一个访问中解释小欧盟出现的契机,指通过民代约政府约专家约NGO,过程周折、政策也打折:“既然最清楚孩子需求的是我们,不如我们就来做⋯⋯生活上的事要改变,都是要从政治著手。”
NGO一般有锁定议题,儿童的处境却要方方面面去照顾,“对儿童好的环境,会是一个正常工时的环境,爸爸妈妈都能够去上班,我们也能够信任现在的教育制度。那么,就要跟教育部、劳动部、内政部、交通部做抗争。” 身为妈妈,佩玲深感社会矛盾常要个人来负责,她举例,带孩子坐公车,“大家期待小孩不要哭不要打扰其他乘客,也不要摸窗户又吃手手,”可公车空间不够儿童友善,“增加了妈妈们的压力,不想出门,或者倾向自己有车。”
“全部的环境都让人觉得,我要想办法照顾好自己,不要对公共服务有任何奢求,我也不要去监督民意代表、指望政府把事情做对。”
在妈妈的角色上,从养育上,她看见了公共政策的缺失,产生了“与政府谈”的决心。
2017年“欧巴桑联盟”以政团方式成立,2019年成为政党,加上了“小民参政”四个字。2018和2022年,小欧盟都投入地方市议员选举,2024年首次参选国会。
她们认为,“小民”不一定是意见领袖或拥有经济能力,但政治应该各阶层都能参与。
芝麻饮和棒棒糖背后的“社会关系博奕”台北华山公园游乐场,大象溜滑梯特别的大。曾参选2022年三重芦洲市议员的陈宛毓告诉我,她来自劳工家庭,大学时就成为了全职妈妈,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原本是比较严格控制的人,孩子不能对她安排的衣食住行说不。有一次,她坚持要儿子喝掉一包芝麻饮,儿子跟她对抗,她把人关到了房间里。
“我现在都觉得好可怕,我只是为了要他喝掉我认为健康的食物⋯⋯我怎么了,好像只是想要去控制孩子而已。”
孩子不过三岁,她觉得已经陷入缺乏理解的育儿困境。因此加入 “亲子共学”,了解教养、儿权、家庭合作的观念。数年来,她渐渐从控制变为放手。大儿子现在已经十三岁,正带著另一个弟弟及其他几个十岁出头的伙伴们,从南投出发徒步环岛,路上没有大人跟著。
“他们一出门我就胆战心惊”,宛毓还是紧张的,但前期所有的东西她都没有过问,“包括钱、行程、他要住哪里,我都不知道。”她不时在手机上跟十三岁的老大交换讯息,了解行程,“我只要当一个避风港。”
目前担任小欧盟双北(台北、新北)党部主任的赖宣任,在2019年加入亲子共学团,她是有过职场经历的母亲,和先生双薪,因此自称“三明治世代劳工家庭”。台北大学通讯所毕业后就进了科技公司,“公司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像老师讲什么就跟著一样。”加入亲子共学几天,喜欢叨念的她不会说话了, “我的言语充满了危险,‘你再不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不然我给你这个利诱,你赶快’。”和一两岁的孩子“讨论”?她没有经验。
不会说话的直接后果,就是孩子想吃充满色素的棒棒糖,她阻止不了。
于是她让两岁半的孩子棒棒糖大解放,所有糖果都吃,别人不吃的也吃;她也一边跟孩子分享共学团妈妈做的糖渍水果,一边带孩子到便利店尝试解释成分表。不过她也学到,孩子之间会交换糖果,是一种社交需求。好几年过去了,现在七岁的女儿在尝试了众多糖果之后,感受到天然跟不天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原来其实不太喜欢甜的东西”。棒棒糖一役,宣任体会到不用禁止的方式也可以教育。
通过亲子共学改善和亲子关系的体验,令宛毓有信心去跟这个组织做更多的事情。如此她接触到小欧盟,先是帮党友辅选,后来自己也跑到一线参选。
这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怎么形容呢?“看似有工作又没工作、很忙又不忙、有薪水又没薪水,先生支持又不支持”,宛毓呵呵笑答。
她也曾经政治冷感,民主参与只剩下投票,但投给谁也不知道。2018年,台湾公投捆绑地方选举,三项反同法案获公投通过,宛毓备受打击:“如果我的孩子是大家眼中的异类,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他/她。”可是,“很多台面上的政客只在想这到底有不有利于选票。”
宣任小时候被阿公阿嬷带去听陈水扁激昂演讲,原本对政治的理解还有对抗、蓝绿,出社会后,慢慢觉得谁当总统都跟自己无关。加入亲子共学后,她被带著讨论“废死”,“欸为什么进来就说我们要管政治,我们不就是一个教育团体吗?!”再后来,亲子共学一位身障父亲在随团旅行时遇到种种不方便,促使她从交通、住宿等方面理解身障者的处境;一次关于特殊学生(SEN)的讨论,又令她想起国中一个偷钱的“低智商”同学。人跟人之间的理解薄弱,做政策应该要帮助弱势,“政治不应该是把人排出去,而是把人加进来。”
到了宛毓出来参选的时候,宣任已经想要为伙伴当后勤。党部主任像是协助角色,统整意见、资源分配,北区党部主任从缺,她刚好来做这件事。
2018年小欧盟参选,宛毓觉得起初大家只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做倡议,后来摸索到,“就算没有选上,你的政见和票数,会影响政客决定要不要做事情。”很多时候,事情发生之后,民代才来咨询意见,“那么为什么不在决定政策的那一步就加进去?”
她永远引以为鉴的,是被关在房里的儿子闭眼睡觉拒绝跟她沟通的场景。无论是亲子关系还是社会关系,人和人的“讨论”这件事,“不是只有你的观点、想法和决定。”
欧巴桑的选举帮宛毓辅选的两年后,宣任也“出圈”了。2024年包括她在内的13位伙伴一起参选立法院委员(立委)。就是这13人的名单,带小欧盟进入“第五大党”的序列。
她们的选举经费让人大跌眼镜,花掉每人20万共260万台币的选举保证金后,她们只剩下201万台币,来跑这场全台卯足力的大选,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是15.4万台币,约4.1万港币。
选战开始后,从2023年3月底起,各党就可以收取政治献金。据《报导者》估算,截至2023年11月、距离投票日还有两个月时,仅仅是在官方粉丝专页投放的竞选广告,侯友宜阵营已花费344万台币,赖清德186万、柯文哲104万、郭台铭96万。这些是冰山一角,往年的选后盘点所知,各阵营连同总统和立委选举的总支出,一般是过亿。
得票超过3%以上的政党,选后会获得每年每票50元台币的政党补助金,根据今年的选情,蓝绿补助金将年逾2.3亿(约5750万港币)、民众党也有1.5亿(约3750万港币)。其余小党无人超过这个门槛(小欧盟是0.93%),全部为零。
这意味著,榨汁机般用肉身和选举机器拼搏过一番之后,尽管成绩优秀,小欧盟还要继续用肉身维持党的运转,并计划2026年的地方市议员选举。
越选越穷?“小党门槛下修!”小欧盟一直呼吁修法。
佩玲是2024年选举的总筹,她回忆极致省钱绝招:候选人穿的竞选背心拿2022年的旧衣改造;歌手以“捐歌”的方式写了竞选歌曲,由共学妈妈们献唱;“剩下的就是印文宣⋯⋯还干嘛了?”她停了下来想。电视广告、平面广告、竞选文宣、实体看板、车体广告、其他网路广告,大党海陆空万箭齐发;小欧盟虽也有自己的脸书专页,也会贴实体的公部门广告栏,却会在要将公告修改成符合张贴标准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中,进退两难。
“陆战组织肯定是拼不过两党啦,时代力量都可以到高中或大学接触学生,这部分我们还在追。”结合儿童特色,她们做线下的快闪游戏场,“算是一种很特殊的造势活动,找到人潮聚集的游戏场,在旁边搭橡皮筋或者是绳踢的摊位,孩子也不一定是亲子共学,就是公园的自然人流。”被吸引的儿童带著大人过来,小欧盟就散发文宣、做短演讲,“每个人都有认真听讲,后来开票所的数据,办过游戏场的票率有比较高一点。”
宣任说,一定要把政见说得入口好懂,“要连儿童都听得懂”。对资金不足,她也有另一番见解:“如果我们握了资助的手的话,想讲的话还讲得出来吗?台湾的电视政见发表会也是没人看的,我们用很多创意方式,反而也是突破。”
跑过地方选举的宛毓贡献所见所闻:候选人在路口挥手,“有人找了个体型像他的人挥,而且不止一个、好多个!下雨天穿雨衣,那时疫情反正也戴口罩⋯⋯可是真的有长得很不像的也有人信⋯⋯”她去抽号码牌,候选人本人来到,照片差很多,她以为是助理,“还有上新闻把自己拍到18岁,本人站海报旁边,会吓到。”地方竞争激烈,有人不过陪跑,蓝绿基层互相抱怨自己的党,她也见过了。
“大家觉得政治很黑很脏不要碰,都跟这些选举文化有关。”宛毓觉得小欧盟有提供另一种选举样貌,“不只是一个挥手拜托。我的文化创造,就在行动里展现。”
不过,资金不足、人力损耗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佩玲竞选过两次地方后就感到“选举是一件很折磨人性的事情,每天要做很多快速深层的抉择,跟团队做非常高张力的沟通。”小欧盟不过百余人,精力有限,加上区域立委是单一票席,完全不可能选上,选举就变得具有策略性:选地方和选全国兵分二路,而且不断推出新人——但频频换人又无法累积政治名望和信用。小党数量众多,厮杀热烈,选民基于策略考虑,也倾向把政党票投给最有希望的小党。这意味著如果没有做到第一名,就会一直面临不确定的游离状态,不过就算做到了第一名,在政党碎片化、大党吸纳或边缘化小党的政治现实中,一切也不是定数。
2018年,小欧盟共推出21位候选人,虽然无人当选,却有7成候选人的得票数达到退回保证金的门槛;但到2022年,她们推出15人参选,仅2人达到退回保证金门槛。
“2026可能不会再派这么多人了,也会想把能量投注在某几个候选人身上⋯⋯对台湾的投票行为来说确实是比较不利的策略。”都会区是她们有优势且要继续稳固的基本盘,地方上也想要慢慢成长:选后台东成立了新党部,伙伴就文青市集铁花村熄灯事件切入,有蛮好的论述,她们也就放人去经营。
不过,佩玲不担心没有妈妈想出来选,“以后孩子大了,妈妈的时间可能更灵活。”选后退党是台湾选举的一个常见现象,她自豪地指出,“我们的退党数量真的蛮低的,架都在选战期间吵过了,而且都是核心价值的沟通,团队不是暂时的利益交换,而是有共同理念。”
选后,小欧盟在各地组织和民众的“见面会”,扩大能见度,招募党员,从“选举才能被看到”的处境里一点一点地往外延。来见面会的人就算没有入党,也有许多想和小欧盟商量合作帮忙,“背心不要用到2026年喇!”她们订下寻求一万个选民每月200台币定额募捐、争取月捐20万的目标,采访时大概募到了9万。
离目标还有些距离,妈妈们另辟蹊径自立,于是有一个“欧巴桑鸡蛋糕”计划,“早上还在打浆,之后大家会去市集摆摊”。如果销量好,可以稍微补助小孩的教育跟妈妈的生活。“欧巴桑鸡蛋糕”就像做鸡蛋仔或章鱼小丸子,米浆挤到机器里,一次可以烙8个;泡面头,咪咪眼,金黄色,每一个都是欧巴桑头的形状。
说“不”的那个1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小欧盟都没有幕僚,过往党内讨论议题,好处是有充分自由、充分时间、充分讨论。但是复杂议题操作起来慢、费时费力,有的题目至少讨论一周才发出新闻稿。
佩玲记得,2021年全台吵架的藻礁议题,涉及自然科学、环境、工程等领域,光是数据就各家各言,议题门槛高,很多人跟著大风向走。小欧盟选民指望她们响应民进党变通规划,后期主导的成员却认为要跟国民党合作。最后小欧盟和主导小组分离,用大量时间自学,每天看气候变化的书,了解台湾的用电量趋势,经济模式⋯⋯再形成自己的主张。
而当下一起保母虐童致死案热烧全台,1岁大一点的孩子在数双眼睛下死亡,她们就此展开很多讨论:民法1085条的父母惩戒权应该移除吗?保母的待遇和处境是导致施虐的原因吗?社工访视为何难以进行?政府对高风险家庭有什么样的政策?看法条、看新闻、看记者会、看研究,白天带小朋友晚上在会议上讨论,“大家回复又回复,隔一天又觉得缺了什么,时间就比较长。”
从参选立委到选后,外界对小欧盟多了期待,回应议题需要更迅速和集中。她们多了一个小小的“政策组”。
经历过大选的小欧盟,慢慢更像一个党组织了,驶出小港的船,也将面临更多变数。
就在不久前,她们面临了一次掉粉风波。
选后的2月,台湾卫福部著手在两年内修订《人工生殖法》,有网友提问小欧盟对代孕的意见,恰好政策组成员认识一位想要孩子而不得的单亲妈妈,同时受苦于台湾复杂的领养政策,佩玲被这种个人经验打动:“领养到的时候孩子都要生出来了⋯⋯她第一次找人捐精,第二次考虑代孕。我接触到的女同志和单身女性,她们并不是出自传宗接代的念头想要有孩子,她们觉得婚嫁制度就是对女性的剥削,反而希望独立抚育自己的孩子。说真的,我会愿意支持她,我也思考什么样的社会和制度可以照顾到这样的人。”
小欧盟很快在 Threads 上提出支持代孕合法化的主张。但代孕是不亚于藻礁的敏感题目,委托方不一定是女性,孕母的生育权又与资本主义弊端缠绕,不同国家对利他和商业立场的态度各异,因此主张一出就遭遇翻车,遭批评漠视孕母处境,掉了不少粉丝,“比如反对方认为,寻求代孕的人一定是有钱的混蛋,想要流传自己菁英的基因⋯⋯我也同意反对方提到的剥削样态,可能在利他的模式下还是让孕母权益和身体受损,我是愿意做这些讨论——如果有制度修补或明确的风险告知,是否也可以把伤害降低到最低呢?”
“但如果一下就说死,完全没有讨论空间,我们反而不是觉得好的氛围。如果完全只看民意,说真的也不需要政党了。”
“这次(出回应)确实有点太快了”,宛毓和宣任回应,支持的主张由政策组提出,未经全党讨论,成为检视讨论机制的教训;“同事小编的口气也让议论度升高”,佩玲也反省公开发言的方式。最终议题重回党内,“什么形式、如何中介、如何确保孕母的权益?”,她们也想再参考国外经验,先听自己还未充分了解的声音。“我们想讨论,可以接受这个形式到什么程度?如果现在利他,台湾社会是不是可以接受?是不是可以把剥削孕母的机率降到最小?”
如果经过研究发现,制度上根本无法根绝或避免潜在伤害的话,“我们也会放弃代孕合法化的主张。”
不过,就算经历了这场风波,宛毓和宣任还是很高兴现在党内讨论问题还是没有顾虑,有什么就提出,并未多了限制。回应有缺失的地方,她们也给予体谅。反而是如果成员意见都太过一致,宛毓会觉得“有点慌张,一致也很可怕欸,大家应该有不同的想法”,她信任多元多于同质。
佩玲听见,外界有批评小欧盟“妈妈很闲”、“小圈子议题”的声音,她也检讨“亲子共学”过往难受蓝领家庭青睐,除了观念差异,或许也有父母亲无暇照顾的问题。“我们也有在想如何转型,有考虑过非营利幼儿园的形式。”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游行的时候,她们会碰到立场相近的同温层,但也有选民因为A议题接触了小欧盟,又对她们在B议题上的主张困惑不解。与公众的接触面变大,如何面对选民的意见,也是日后挑战。
如今,要成为小欧盟的党员,需要有党内两人推荐,对她们来说,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比凑人头更重要。参与选举的每个候选人都要签订“代理人合约”——参选不能超过三届(12年)——“12年能触及的议题比较深入,但这中间可能就会有利益关系产生。”
受访的所有人都觉得,选赢不是目的,那么目的是什么?
佩玲不急不缓:“权力上的斗争一直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不愿意在过程中犠牲了我们一开始的坚持。”
宛毓觉得自己有理念洁癖:“如果我的政党跟我说,做某个议题或有某种主张会被讨厌、不要碰,或必须要顾虑某些族群和选票,我就真的不会想要在这边。”她瞪大眼睛,语气认真。
“有一个老师让我蛮感动,他说,如果今天有一个人知道自己一定是投反对票,29比1,那个1的声音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有一个人坚决说不行⋯⋯世上真的有为儿童在想的人,也有在为女性思考的人,就算公园会变成停车场,那个1的声音都代表著这个社会里面很重要的事情。”
一起生活的政党伙伴坐在秋千轮胎里面的小姑娘向天上伸著脚、恣意地笑,“妈妈,推我的背!”她不断催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到这边⋯⋯”宣任示意我一起站到秋千背后,她用一只手推女儿的轮胎,喊声迫切的时候用两只手。
“我们这个政党跟别人比较不一样,我们是生活上产生的团体,就算我们政治上没有选上,我们还是一起生活的伙伴。”回到亲子共学团的原意,宣任重提生活与政治的关系。
生了两胎的宣任已经成了全职妈妈,就养育问题,她和先生也吵过很多架,磨合至今,先生多了在家工作的时间,“他比以往享受陪伴小孩,也常一起去参加活动”。以往休假都是出国之类,现在的假日,这个家不是参加游行、走读社会议题,就是去参加各式各样工作坊。
总有两人无法单独托育的时候,宣任庆幸亲子共学团其实也是个互相托育团,妈妈之间照看一个两个都是提供多一双眼,孩子带在身边工作,有时也有寓教于乐的功能。
公共之外,这个团体还要不时要给党内成员的家庭问题灭火。“有成员还没到政策讨论这边,先生就已经把生活费移掉了。”家内性别不平权,母亲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被生生漠视,她们和其他团体一起协助这位成员,希望在生活费被扣掉之余还能有一点支持。好几位成员是离婚或单亲妈妈,“很多妈妈不知道小孩要不要判给她,所以不敢离婚”,小欧盟还会就这些问题为大家寻找一些法律意见、提出参考。
最年轻的团员谢海菁27岁,没到世俗认为的“欧巴桑”年纪,因此炎上。“但她都自称欧巴桑啊,因为‘爱管闲事’”,宣任笑言都市人情冷漠,爱管闲事其实就是多问问、多关心身边的人,“是生活上愿意做欧巴桑。”
我想起在中坜新富公园遇到一位亲子共学的妈妈,约三十岁的样子,带著第二个不会说话的小小儿子来参加共学。我和妈妈们聊天的时候,小小儿子就在公园地上爬来爬去,一回头嘴里叼了一根树枝,边爬边晃。再一回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小汽车模型,玩得正欢,被两个大孩子拿走了。
小小儿子哇哇大哭,引来妈妈们关心,她们询问两个大孩子,“一定要拿走的原因是什么?”小汽车是另一个男孩的,他睡著了,大孩子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自己的玩具被这样拿走。“原来是正义魔人啊!”妈妈们轻轻笑笑。
她们去找了找那个男孩,得到了同意,又把模型送回小小儿子手上,“他同意了喔”,她们向大孩子们喊话,大孩子点点头,所有人都恢复平常。
小小儿子的母亲跟我说:我不是一个典型“好妈妈”。世俗期待的母亲标准她自觉无法达到,“母爱伟大”之类,她感到跟这些期望有距离。那天她的脸略有一点苍白,在雨后的阳光下泛出浅浅的光泽,“但是来这里跟大家一起,我觉得没有那么孤单。”
她们把眼光放长远,下一代的生活环境,永远是参与政治的起点。“我们不可能自己好嘛,这个团体有儿童人权的意思。小孩的社会,小孩生小孩的社会,希望可以是更好的社会。”接触牛鬼蛇神的议题,不断练习讲出自己的想法,跟过去反思、脱出原生的壳,宣任钦佩这样的大家,也钦佩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