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送快递到开出租,基层非虚构形成出版热潮?| 世界读书日

采写 | 林子人

今年3月,《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在伦敦书展被企鹅出版社以高价购入英联邦英文版权,迄今已售出美、英、法、德等12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这本书的责编普照讲述此事时,难掩心中的骄傲。

《我在北京送快递》是他策划编辑的第一本原创作品。许多人称赞普照慧眼识珠,但不是每个人知道,这本书是这位文学编辑即将放弃出版行业时“残存的最后一点牵绊”。2022年对普照和他所在的出版公司浦睿文化来说都是充满危机的一年。因封控停产,公司的出版进度严重滞后。2023年,普照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把这本原定于前一年4月上市的书推向市场,“当时公司整体上没有觉得这是一本特别的书,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预见性。但我脑子里回想的是《人物》的那篇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它对我来说是有回响的。”

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中,作者胡安焉记录了自己在20年里做过的多份工作,包括快递员、夜班拣货工人、便利店店员、保安、自行车销售、服装店导购等。它是2023年最受关注的原创非虚构作品之一,登上了诸多媒体的图书榜单,截至目前,豆瓣上有4.4万人次打分,评分8.1。开卷数据显示,2023年上市至今,该书销量累计5万多册。据普照透露,该书发行量已达12万册。

早在胡安焉和他的首部作品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前,读者们对“打工人文学”就已不陌生,例如矿工诗人陈年喜、外卖员诗人王计兵、家政工作家范雨素的作品都得到了关注。但近两年一个值得注意的出版现象是,讲述基层工作者生活与工作经历的纪实作品似乎在“异军突起”。除了《我在北京送快递》以外,《我的母亲做保洁》出版三个月加印三次,作者张小满被评选为2023年度刀锋图书奖年度非虚构作者;近日,80后出租车司机黑桃的首部纪实作品《我在上海开出租》出版……

普通劳动者的日常故事为何打动我们?如果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称得上是一种出版热的话,这一趋势折射出怎样的社会心态?在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采访了多位编辑和书评人,试图围绕这一问题展开讨论。

“我在XX做XX”

基层非虚构写作热潮初现?

书评人、作家维舟对《我在北京送快递》描述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深夜做快递包裹分拣工作时往往要忙到汗流浃背,保持着装干净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反正总是要弄脏。“本来大家觉得送快递是一个很简单的工作,现在他把送快递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掰开了给你看。”他欣赏文字中流露出的作者人格特质,“困境也好,挫败也好,这个人非常平和,对自己的处境是比较接受的。我觉得打动人的可能也是在这个地方,他让很多人看到了普通人的真实处境。”

维舟指出,《我在北京送快递》《我的母亲做保洁》这类非虚构作品的共同特点,是基于作者“打工人”的身份写作而成,有着强烈的真实感和故事性,语言通常比较平实,又因为主旨多为讲述劳动者亲身经历而呈现出“去政治化”的特征。他认为,素人或业余作家的此类非虚构作品涌现是“阶层下沉”的结果:自90年代末高校扩招以来,中国人的教育水平不断提升,但任何一个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因无法提供足够多匹配高学历的工作岗位而出现一种情况——学历或知识水平不错的人开始投身基层工作岗位,此时,一些基层工作者已获得了自我身份意识,能够发出一些代表所在群体的声音。

劳动者写作在海外不是一个新鲜概念,其中一些优秀作品也已译介到国内,比如美国作家露西亚·柏林(Lucia Berlin)的短篇小说集《清洁女工手册》。普照注意到,或许是因为西方社会整体人文素养水平较高,此类书写蓝领工作的作品通常有较强的知识分子气质,写作者更像是在以体验生活、反思现象的态度面对所从事的工作。

相较而言,“(胡安焉)不是从知识传统出发写作的,他是从自己的个人经验、从读过书后对生活的咀嚼反思中悟出一些‘小哲学’、一些微观的东西。他的写作没有那种哲学或者社会学的框架。”

对于《我在北京送快递》等作品经常被贴上“素人写作”标签,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张吉人并不认同,他认为一个更合适的描述是“life writing”,即生命写作或生活写作。生命写作主要记录个体经验、记忆、观点和情感,很多非虚构写作形式——包括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甚至是社交媒体上的图片和文字——都可归于此类。“从这个角度来看,‘个体生命经验表达的民主化’早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趋势了。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说过,个体写作是需要时代条件的。面对这种时代趋势,出版业基本上是理解和接纳的态度。”

根据张吉人对国内原创图书市场的观察,这类基层工作者的非虚构写作尚未成气候,“基层工作者的非虚构写作本来就很难,因为阅读和写作是有条件的,比如闲暇。”从图书出版的角度来说,他认为更可行的一种模式是,具备创作能力和出版资源的写作者通过较长时间的“卧底式”或“体验式”生活来书写基层工作的经验和事实。这种模式在国外的非虚构写作中比较常见,比如美国作家芭芭拉·艾伦瑞克(Babara Ehrenreich)的《我在底层的生活》。张吉人表示,这本书影响了很多后续同一题材的作品,“芭芭拉·艾伦瑞克是个知行合一的创作者,我特别佩服这一点。作家、民权运动者、保洁、餐馆服务员、超市售货员,不同的社会身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万有引力”书系负责人、广东人民出版社学术文化出版中心主任施勇告诉界面文化,目前出版社对本土原创作品处于一种非常饥渴的状态,但现实是优秀原创作品的供给非常稀缺,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能否成为一股出版热还尚待观察。

他坦言,做新人、业余作家的图书其实难度颇大,出版社虽然对此类原创作品有兴趣,但比较慎重,一般会综合考量旗下图书的市场反馈情况,在拥有国民级畅销作品保障稳健现金流的前提之下,给新人、业余作家留出一定空间。2021年夏天,施勇在《读库2103》中读到了《我在北京派快件》和《我在上海开出租》,标题对仗的两篇非虚构作品引起了他的注意。前一篇是胡安焉写的,他与写后一篇的黑桃相识,在豆瓣上帮忙吆喝询问是否有出版社感兴趣。

普照也是在豆瓣上发现胡安焉的。2020年4月,他读到了胡安焉发在豆瓣上的《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之后又被他的《在上海打工的一年》深深打动。“他是一个有写作素质的人,不是那种网上随便写写的人,他的写作干净利落,不露声色地流露出个人风格,这样的写作者其实很难找。”豆瓣关注胡安焉一年后,普照给他发了豆邮,询问是否有出版兴趣,后来便有了《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本书。

广东人民出版社今年还将推出另外一部非虚构作品《医院是座动物园》,作者王戈多是某三甲医院的宣传科职员,他将医院15年工作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形成一个个短小、充满戏剧性的故事。这位王戈多正是黑桃引荐给出版社的,施勇提到,社交网络给予普通人公共表达的机会,业余写作者也在慢慢地形成自己的社群,从这个角度而言,“普通人写作其实也是有希望的。”

阅读趣味向内转

小人物认同与情绪价值

维舟指出,一类作品能够引起普遍性的共鸣,需要特定的读者群支撑。根据他的观察,近年来中国社会出现的一个明显转变,是人们对普通人的关注和兴趣在增加。“比如历史类读物,以前大家都会关注历史中的大人物,这两年出现了微观史学的兴起,大家就是喜欢小人物。”去年热门动画片《中国奇谭》中的角色“小猪妖”爆火,也反映了这一趋势,“大家觉得我们打工人和这个小猪妖的处境是一样的。如果要说‘打工人文学’能够唤起轰动,首先就在于一大批读者开始自我认同为打工人。”

“历史作品也好,小说、非虚构、动画也好,但凡能把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表述出来,很多人就会觉得获得了一种情感上的满足,因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得到这种情感滋养。作品本身是否具有文学性,很多人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维舟注意到,中国社会的另一个特点也在助推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的流行,即中国的很多知识精英也自我认同为“小人物”。在任何一个社会,出版业编辑、高校学者等群体都属于知识精英阶层,但在中国,文化资本并不必然给这些群体带来更优渥的收入,让他们产生处于较高阶层的认同感,“所以就导致整个社会面对较低阶层群体普遍存在同情或共情。”维舟发现,“中产阶层”在中国是一个高度模糊的概念,很少有人主动承认自己是“中产”。“月入2万肯定算是中产阶层了对吧?但很多人会跟你讲我只是个打工人。再问他们,你觉得收入多少算中产?有的人会跟我讲,至少得年薪50万或100万。”在他看来,知识精英或中产的合法性在中国社会实际上处于受质疑的状态。

普照感受到了后疫情时代社会心态的明显转变——中产叙事正在遭遇越来越强的质疑。“大家对‘进步’祛魅之后,就想看看生活还有什么可能性。进步主义的主流思潮溃散后,我们现在处于一种多元、混乱的状态。所以,能从日常生活中看出更多意义或者趣味的人,反倒能吸引人们的关注。”

维舟进一步指出,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的流行更多不是出于读者对行业内幕的兴趣。他认为,对于快递员、保洁或出租车司机这些职业的好奇,不足以解释这些作品受到的关注,更重要的是此类作品传递的情感力量。“如果把这些书当作消费品的话,它们一定在某种功能上满足了特定读者人群的情感需求,”他说,“中国人喜欢看个人的真实经历,TA经历的悲惨的、戏剧性的磨难。我们经常会看到一句话,‘现实比小说还精彩’或‘小说家都不敢这么写’。你会发现,讲故事对大众就是阅读友好的。”

在分析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热的成因时,施勇也频频提及“情感”一词。根据他的观察,在社会整体氛围改变的影响下,中国读者在阅读趣味上出现了向内转向的趋势,人们对宏大叙事、外部世界的关切正在让位于对当下、对自己的关注,这直接导致了出版选题结构的变化。在他看来,几年前在中文图书市场爆火的《人类简史》放在今天出版的话传播效应可能不会那么强,“那个社会氛围已经不存在,人类发展的规律、整体世界的趋势,这些知识价值对读者改变现状没有帮助。我可能明天就要被裁员降薪,我上有老下有小,思考这些宏观问题干什么呢?”

施勇注意到,中国读者阅读趣味的转变其实早在2018年就已经出现。他仍记得,2017年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了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Roger Crowley)的“地中海史诗三部曲”,成为当年的畅销书。一个从事旅游自媒体的大学同学告诉施勇,她也买了这套书,因为要去土耳其旅游,希望提早了解一些当地历史。这种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已然式微,连带效应是世界史书籍销量的下降。施勇说,身为出版从业者,这两年也发现自己不太读得下去世界史书籍了。

在他看来,如今有销量保证的书往往是那些与个体命运息息相关、能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作品。“现在情绪价值可能比知识价值更重要,因为知识已经很难改变什么东西了,或者说改变所需的时间很长,我等不及了。那起码这本书得撩拨一下我的心弦,让我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基层工作者的故事火了

然后呢?

普照和施勇都告诉界面文化,他们并没有刻意地往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的方向做出版规划,无论是《我在北京送快递》还是《我在上海开出租》,它们的出版和市场反响都有不小的偶然性。

施勇表示,“我在XX做XX”类作品的流量其实在2023年已经被《我在北京送快递》和《我的母亲做保洁》这两本书消耗得差不多了,往后如果要继续出版这类作品,一定要给读者提供一些新的东西,要么是新鲜的角度,要么是新鲜的语言。“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或者‘打工人文学’能不能形成一个趋势,主要还是看作品本身的质量如何,有没有足够多的人写出足够数量的优秀作品,”他说,“我们很需要更多各个行业的一线从业者提起笔来书写行业故事,通过这些故事让读者看到整个社会的变迁。”

在维舟看来,如果说基层工作者非虚构写作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潮,那它一定与社会心态的变化有关。要判断这股风潮是否会持续,需要看两个方面的因素:第一,此类作品的市场供给是否在增加,写作模式是否能持续翻新,给予读者新鲜感;第二,社会心态是否再次发生调整,让读者可能失去与“小人物”和“打工人”的情感共鸣。

施勇认为,出版热点极少是出版从业者精心规划的结果,一部作品能不能成功其实就是“赌”,这也正是他所说的出版社需要有国民级畅销老书的意义——这能保证这家出版机构还能“留在牌桌上”,继续去“赌”下一批新锐作家的作品。“当然,图书编辑不是盲目选书的,TA肯定有某种直觉,辨别出一部书稿的独特意义。但整体而言,做一本书和风投没有两样,可能只有10%甚至5%的书是‘成功的’,剩下大量的书可能会成为‘炮灰’。”

作为出版社编辑部门管理者,他看重挖掘素人或业余作家的另外一个重要理由是,在这个热情特别稀缺的时代,激励编辑更长久地保持工作热情。“素人作者需要编辑投入的精力非常多,但只要磨合得顺畅,可能性也会更多,给编辑带来的成就感也更大。名家作品有荣誉,自带流量,但成熟作家可能会让编辑失去热情,而热情一旦被损耗了,重燃是非常困难的。”

在忙碌于《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编辑和营销的过程中,普照找回了刚入行时“所有热情都投注在这个世界上”的状态。如今想来,他庆幸能在自己对编辑职业最迷茫的时候发现了胡安焉,与这位和自己同样有着“讨好型人格”的写作新人共同成长。

普照常常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他对编辑工作和出版行业的感悟。他曾写过一个得到行业前辈认同的观察:

“在读者的阅读趣味里,所谓的‘白人性’早就失效了,‘东亚性’也已经失效,现在好像只有‘眼前’。前两年项飙谈到大家在失去‘附近性’,但突然之间附近性成了唯一可做的内容。个人附近之外更大空间里发生的事情不确定性太强了,以至于人们索性不去面对,而是选择在更近的地方建设周围,这是一种很本能的、整个人群的反应。至少在原创书方面,现在就得做离读者最近的东西,以更细微的眼光、尽可能不一样的角度去打量我们现在的生活。”

在胡安焉这本书之后,他也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工作方向——纯粹的自叙传式非虚构,或如埃尔诺作品那样介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自小说”。“我希望作者是袒露自己、书写自己、在现场的,而不是书写别人,转述他人的故事。我找不到热情去做这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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