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识猷
August 02, 2023
“我6岁时看着一个芭比娃娃说‘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我想，即使是现在，很多 6 岁的小女孩也在看着那个娃娃，心想，‘我想成为她’。”
辛迪·杰克逊在2004年接受CBS新闻采访时如是说。辛迪1957年出生，今年66岁。为了向理想中的“芭比”靠拢，她曾多次整容。网传她曾以52次整容创下当时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不过她在个人网站上否认了这个传言。
芭比娃娃，全世界影响力最大的玩具之一，畅销60年，迄今售出超过10亿个。在欧美，几乎每个小女孩都至少拥有一个芭比娃娃。
作为最有名的“女孩玩具”，芭比娃娃究竟怎样影响了一代代女孩呢？
要有多瘦，才能成为芭比？
芭比的“女性特征”，可以说显著到了夸张的地步——金发碧眼，曲线玲珑，珠光宝气，浓妆艳抹，颀长笔直的双腿，以及永远准备穿上高跟鞋的双脚（此处有剧透）。
也因此，长久以来对芭比的一个质疑，就是她太“脱离现实”了，尤其是她的身材比例。
原版芭比如果是个真人的话，那么她大概身高167.4cm，但腰围仅有54cm，臀围仅有78cm——这个臀围，比现实生活里很多人的腰围都还要瘦。
她的身体质量指数（BMI）大概只有16.2kg/m^2，而这个数值低于18.5就是体重过轻。芭比显然体重过轻。
过瘦过轻的芭比，会不会让现实里的女孩觉得自己的身材“不够完美”呢？
确实会。
2019年PLoS ONE上的一个研究发现，女孩们在玩芭比时，会进行一种自动“自我匹配”，也就是自动想象自己应该拥有芭比那样的身材。
很多研究显示，芭比娃娃加深了女孩们的“体重偏见”（weight bias），也就是歧视不够苗条的人，更厌恶“不够苗条的自己”。持有“体重偏见”的女孩，更可能焦虑、抑郁、低自尊、讨厌自己的身体，厌食症等饮食失调疾病的风险也更高。
2006年《发展心理学》上的一个研究调查了162个5~8岁的女孩。这些女孩可能看到三种书，第一种书里没有娃娃的图像，第二种书里画着以大码模特埃梅（Emme）为原型的埃梅娃娃，第三种书里则画着苗条的芭比娃娃。
结果发现，小女孩在看过苗条的芭比娃娃后，对自己的身材感觉更不满、更渴望瘦身。如果女孩看的是埃梅娃娃，或者没看过任何娃娃，就不会厌恶自己的身材。
不仅如此，女孩们在玩过这些苗条娃娃之后，吃得明显更少了。在2010年《性别角色》期刊上的一篇研究里，有三种娃娃被随机分配给6~10岁的女孩们。分别是在娃娃界里属于“大码”的埃梅娃娃，以及两种“瘦娃娃”——泰勒娃娃和芭比娃娃。
玩了娃娃之后，女孩们可以自由地吃花生巧克力。她们的食量出现了明显差异，玩过“大码”埃梅娃娃的女孩吃45克，而玩过芭比和泰勒两种“瘦娃娃”的女孩只吃32.2克。
那么，是不是给孩子们买“大码娃娃”，孩子们就可以健康成长了呢？
“胖芭比”救不了想瘦的女孩
很遗憾。在整个世界“以瘦为美”的文化压力下，单个“胖娃娃”的作用微不足道。
“胖娃娃”最多只能起到“不协同作恶”“不加深伤害”的作用。它不是疫苗，不能让孩子从此不受“瘦娃娃”的吸引；它也不是药物，不能逆转女孩对体型的错误态度。
2021年《身体意象》上的一篇论文，让5~9岁的小女孩们先玩芭比这种“超瘦”娃娃，然后再玩照小朋友真实体型设计的“真实”娃娃（洛蒂娃娃和朵拉娃娃）。
结果是，当女孩们玩过超瘦娃娃后，她们心目中的理想身材就变得比之前更瘦，而且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更加不满。
此后，即使女孩们再玩真实娃娃，也不会再逆转自己的看法。超瘦娃娃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持久的。真实娃娃无力回天。
更惨的是，真实身材的娃娃，甚至不能让孩子喜欢上自己。
2014年的一个研究发现，3.5~5.5岁的学龄前女孩，就已经更喜欢瘦芭比，而不喜欢胖芭比。
实验中，70%的女孩选择玩瘦芭比，20%的女孩选择玩中等身材芭比，只有10%的女孩选择玩胖芭比。
当孩子们想象这些芭比的特质时，她们也总是将优点赋予瘦芭比，将缺点赋予胖芭比。
女孩们形容瘦芭比“乐于助人”（67.5%）、“漂亮”（65%）、“有好朋友”（55%）；形容中等身材芭比“快乐”（45%）、“聪明”（42.5%）；形容胖芭比“疲惫不堪”（67.5%）、“吃得最多”（60%）“看上去很悲哀”（52.5%）、“生病了”（52.5%）、“被嘲笑”（50%）。
制造芭比的美泰公司，2016年推出了身材更为符合实际的“丰满芭比”，但她同样不受欢迎。
2019年《身体意象》上的另一篇论文调研了84个3~10岁的小女孩。这些女孩们收到了4款不同体型的芭比——原始版，高挑版，娇小版，以及丰满版。
女孩们普遍不喜欢丰满芭比，称她为“胖子”“胖乎乎的”。
三个苗条芭比明显更受欢迎。女孩们最喜欢玩娇小芭比，欣赏原版芭比，认为高挑芭比“成熟”。
而且女孩们越是对自己的身材不满，就越喜欢苗条的芭比。
也就是说，光是给女孩们提供“胖芭比”，不足以让女孩接受各种不同的体型。整个文化里对“苗条”的追求，这股力量显然强大得多。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
即使是“丰满芭比”，其实也已经很高很瘦了。
BBC曾经按照比例估算过“丰满芭比”的实际围度，她身高167.4，腰围63cm。腰围:身高 ≈ 0.38 。
一般来说，腰围身高比如果超过0.5，就是中心型肥胖，心血管疾病风险会上升。但丰满芭比的腰围身高比才0.38，大多数人都达不到这个数值，这意味着她根本不胖，非常健康。
另外，包括丰满芭比在内的每个芭比，都有着“性吸引力最强的腰臀比”——她们的腰围:臀围 ≈ 0.7。研究显示，0.7的腰臀比，正是男性认为的女性最有吸引力的比例。
长大后，我要成为谁？
喜欢芭比的人认为，玩芭比，可以帮助女孩们想象自己的未来。
女孩们在玩芭比时，经常会想象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芭比正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在想什么。
美泰公司也许会给芭比一个“人设”，但当芭比到了小女孩手里，那就轮到她的想象力做决定了。她们经常会给芭比起一个新名字，改变她的外表，赋予她全新的身份和能力。
芭比是什么，芭比能做到什么，芭比能成为什么？在小女孩们构思芭比的人生故事时，她们实际上也在回答一些严肃的问题，女性是什么，女性能做到什么，女性能成为什么？
但糟糕的是，有研究显示，玩了芭比后，小女孩对自己未来职业的想象，变得更狭隘了。
2014年《性别角色》上的一篇研究让4~7岁的小女孩们玩三种玩具，一个是时尚芭比，一个是医生芭比，还有一个是土豆头夫人。
玩了这些玩具后，小女孩们会看到10张工作场景的图片。
研究者们会问小女孩，自己长大后能不能从事这项工作，男孩能不能从事这项工作。
玩土豆头夫人的女孩，平均想象自己从事4.1种职业，想象男孩从事4.5种职业。
玩芭比的女孩，平均想象自己从事3.3种职业，想象男孩从事4.8种职业。
很显然，玩芭比的女孩，感觉自己能从事的职业更少，认为自己和男孩的职业种类差距更大。
而且“医生芭比”的影响，并没有好过“时尚芭比”。
原因可能有两个。
一，“医生芭比”本身依然带着些“不够胜任的暗示”。
比如说，她被称为“宝宝医生”，而不是“儿科医生”。她虽然穿着白大褂，但白大褂下是粉红亮片紧身裤，不像现实里的医生那样戴口罩、戴手套、穿手术服。总之，她依然不太像专业人士。
二，芭比过于“性感”了。
性感为什么有问题？原因在于，这会导致对女孩的性化和物化，潜移默化地让孩子觉得①一个人的价值来自她的性吸引力，而不是她的独立行动和决策能力；②吸引力就等同于又瘦又美。
这样，女孩们会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外表，而不是自己的能力或自己的感受。
而芭比的问题就在于此。“时尚芭比”身上的性化特质极其明显，V领、短裙、黑色蕾丝。哪怕是“医生芭比”，身材也是纤瘦性感的。
土豆头夫人就没有性化的问题。她的身材圆滚滚。她有女性化的配饰（包包和帽子），但没有性感的配饰。
而这个研究也的确显示，芭比身上自带的某些暗示，会改变小女孩对自己的看法。
被讨厌的芭比
一些女孩变得“讨厌自己”，还有一些女孩则变得“讨厌芭比”。
《芭比》电影里有一个被玩坏的怪人芭比，象征着现实里无数被玩坏的芭比。
2006年的一个研究询问了一些小学生，其中很多人都粗暴地对待过芭比。
有人剪光芭比的头发，把芭比剪成秃头。有人直接扯掉了芭比的头。有人把芭比放进微波炉。还有人直接烧毁了芭比。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芭比？孩子们表示，芭比太幼稚，太过时，不够“酷”，而且太过女性化。
破坏芭比，其实是在表达自己远离了“女性气质”。
对男孩来说，破坏芭比意味着自己不是“娘娘腔”。
对女孩来说，破坏芭比意味着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只有小婴儿才玩芭比”），也不是那种“特别女孩子气”的女孩。
说实话，美泰公司早年确实推出过一些充满女性刻板印象的离谱芭比。
比如1992年，一款会说话的芭比“Teen Talk”上市，这个芭比会说一些预先录制好的话——“我们会有足够的衣服吗？”“想要去购物吗？”“数学课很难”。
这简直是在催眠女孩，告诉她们“女孩不擅长数学”。美国大学女性协会以及很多数学教育者都提出了抗议。
美泰公司后来道了歉，说“我们没有充分考虑这句话的潜在负面影响，也没有意识到你们组织报告的调查结果”，在后续制造的娃娃里删除了“数学课很难”这句话，并允许已经售出的娃娃进行换货。
另一个离谱例子是美泰2010年出的一本贴纸书《芭比：我可以成为一名计算机工程师》。
在书里，芭比说自己要设计一款游戏。
朋友问她“我可以玩你的游戏吗？”
芭比回答说“我只是有设计理念，我需要史蒂文和布莱恩的帮助才能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的游戏。”
不止如此，接下来芭比发现自己的电脑被病毒搞崩溃了，于是她找了两个男生——对，就是之前提到的史蒂文和布莱恩，来帮她修电脑。
出于很显然的原因，买书来鼓励自己女儿当电脑工程师的母亲们气炸了。
当这事在网上传开后，美泰迅速道歉，并下架了这本贴纸书。
有人可能要问了，玩芭比就没有点好处吗？
也是有的。
玩芭比可能是一种“社交练习”，尤其是当小孩没有玩伴时，芭比这个“假想伙伴”就更为重要。
2020年《人类神经科学前沿》上的一篇论文检测了4~8岁的小孩的大脑活动。比起独自玩手机游戏，小孩独自在玩芭比时，与社会交往、同理他人相关的脑区更加活跃。
换句话说，哪怕小孩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在跟芭比玩，也是在练习社交技巧和猜度他人意图。
顺带一提，这个研究是生产芭比的美泰公司赞助的。
芭比足够女性主义吗？
还记得6岁立志成为芭比的辛迪·杰克逊吗？她曾说，“（整容）是终极的女权主义宣言。我拒绝只因为基因彩票没有中大奖，就让大自然决定我的命运”
她还表示，有了新的模样后，她感觉自己更有力量，人们对她更友善也更关注她，“我曾经努力取悦男人，现在男人努力取悦我”
批评芭比的女权主义者认为，芭比娃娃象征着固定的性别角色异性恋规范和消费主义价值观。它让女孩觉得，自己必须永远看上去光鲜时尚、苗条漂亮，而且需要拥有大量的衣服、化妆品和奢侈品。另外，芭比还让女孩将自己的身体视为需要被改造的对象，仿佛只要我们投入足够多的金钱、时间和技术，我们的身体就可以变成任何我们想要的模样。
但也有女权主义者认为，芭比美丽又有力量，努力工作获得财产，而不是依靠男人，这点其实是女性解放的象征。
而且非常有趣的是，在设定里，芭比从来不是母亲，也从来不是妻子。她只是她自己。
不仅如此，她还是个“主角”。
在芭比的世界里，她拥有无数漂亮的衣服、包包、配饰，有游泳池、按摩浴缸、跑车别墅，有一只狗，甚至一匹马。
她有男朋友，也有一大群同性朋友。
她做过的工作超过250种，包括宇航员、飞行员、消防员、企业家、计算机工程师、视频游戏开发者、火星探险家和机器人工程师等等。
随着《芭比》电影的大获成功，可以想象，芭比这个娃娃界顶流，还能再红上很多年。
无论如何，最昂贵的一个芭比，还是为这个世界做出了一些贡献。
那个芭比由澳大利亚珠宝设计师斯特凡诺·坎图里（Stefano Canturi）设计，脖子上戴着1克拉的粉红钻石，手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她以30.2万美元的价格售出，售出的收益都捐给了乳腺癌研究。
芭比与疾病，多么奇妙的组合。
就像电影《芭比》的结尾，芭比来到真实世界，去看妇科医生。她穿着休闲装和平底鞋，步入的医院也不是粉色的。
欢迎来到有着疾病和衰老的真实世界，在这里女性不会永远年轻、不会永远美丽，但好消息是，她有机会成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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