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的世界正在坍缩

撰文:吕晓宇

志业危机

那段时间,我正好陷入个体危机。看上去,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牛津政治学硕士毕业,拿到博士奖学金,未来三年生计不用发愁,接下来的夏天准备结婚。偏偏这个时候,我开始失眠。博士前,没体验过失眠或脱发的苦,睡眠一贯很好,挨枕即眠,原本以为多出来几个小时未尝不好,但脑子浑浑噩噩,什么也做不了。夜晚听到教堂整点报像丧钟,一下子,被折腾得心情烦躁。到系里一问,发现多数人睡眠不佳,都在经历“四分之一人生的危机”(quarter-life crisis)。也是这时候,开始痛饮咖啡,撑起研究日常。别说思想独立,连咖啡独立都没法实现,要是咖啡断货,学术就要进入大萧条了。

我清楚这场危机的根源,是对曾经作为信仰的职业学术,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怀疑。读博前,我确信走学术道路,倒不是因为路径依赖渴望象牙塔。我清楚地明白,把读书写作当生计是一项罕见的特权。这种特权,不均质地分布在地域和代际。我们上一代人没这样的选择,即便落在知识生产的位置上,也难说是个人自由意志的结果。这一代碰上好时候,加上一连串巧合机遇,才有了可选择的机会。我对这一切从头到尾地清楚,于是秉承“先拿到了再决定心意”的原则。面对还没得到又要艰难得到的东西,太容易发明 “其实那不是真心想要”的借口。

牛津政治学博士生的录取,二十四岁时正式得到,似乎能确信自己对学术的心意了。它揭开“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1],一清二楚地展现了所谓“知识生产顶端”的图景。在被录取之前,所有的不安,都能找到一个终极出口:或许只是自己所处的小环境有问题,等到了理想环境,这一切就不同了。到了牛津,就没了这样的终极出口,你看到的,可能就是所及范围的最好。然而,青年学者朝不保夕,边缘、游离、绝望之感,不比他们研究的群体少。学术市场僧多粥少,稳定工作昙花一现,大家准备着毕业转行或接受临时合同,没人愿意在对前途无益的事上花时间。理论焦虑,方法焦虑,同行们一会儿补编程建模,一会儿补欧陆新论调。一夜之间,研究都要“跨”和 “混”——跨界,跨学科,混方法。系里教授说,十年前,牛剑或藤校毕业生没发表过论文,尚且能谋到教职,现在则不可想,身为学科期刊的主编,他每月审稿,“就像是在山峰上,拿着机关枪向涌来的论文不停扫射”。

我们正是被打成筛子的这群人。当然,至少还有冲锋的机会,连壮烈牺牲也是要争取的权利。我感到无尽的疲乏无趣,每到晚饭时间,像打卡下班的工人,急匆匆骑车回家,拿起小说来消遣,如果是文学系博士生,恐怕连这个消遣也没有了。体制化的竞争,还不是最烦心的。让我畏惧的是求知欲的与日俱减:“世界”在远去,“参与”在消失。

英国作为异域,曾经提供了活跃思想的阵地和前线。人在他乡,把自己变成他者,感知触觉变得敏锐。可过了四五年,新鲜感消失殆尽,我近乎两三年没写过论文之外的东西了。有一回,罗杰·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2] 在台上谈英国传统和身份,我便在台下想,现在哪有人来英国是为了它的传统。英国的独特之处,不就在于它是“世界会所”?你要想了解地图上的任意一个国家地区,都能在这儿找到线索。毕竟英国也是收留过马克思和孙中山的地方。与其说道德包容,不如说是满不在乎的精神,管你是哪里人,只要不是来颠覆英国上层阶级的就行。

我想扩大自己研究的地域,追寻全球兴起的民粹主义。系里说,你要不然跑数据,要不然做点与中国相关的。我说,这就是对东亚学者的限制框架。对方说,那你怎么说服别人,你比中东拉美的学生更适合做他们的地区?要不然,你就去做中非或者中国与全球秩序这些“热点”。我一听到“热点”“可发表”“找教职”,头皮就阵阵发麻。系里劝我缩短田野时间,想想三年奖学金后怎么自力更生:别花时间去写社评,那是留给本科毕业的记者的;也别写政策报告,那是留给硕士肄业的分析师的。

总而言之,我原本想的那个待探索的恢宏世界正在坍塌和缩小。

我不愿做本国政治,又往人类学的方向走,已成了政治系头疼的“问题学生”,要是再说想公共参与,就明摆着不想好好读博了。政治学理应有公共性,和实践走得近,不用像人类学、社会学,想要介入,还要在前面加上“公共”两字。现实中呢,政治学和实践参与渐行渐远。面对政治学不搞政治的质疑,有学者狡猾地回答,这好比问肿瘤外科手术医生,为什么他们不是肿瘤。

把政治学家比作诊断者,与其说是机智敏锐,不如说是落荒而逃。政治科学不像医学提供治疗方案,不拥有匹配的专业权威。我更反对把面向公众的政治实践作为疾病的比喻。社会学科没办法置身事外,看热闹似的评价社会,幻想着把它治愈。社会,从根本上拒绝成为客体和对象。我们不可避免地身处其中,也就是我们声称要去研究的对象之中。客观中立,不是说独立主体之外有超然规律,对社会来说,客观性在于经久的对话,提出新的现实,要吵架,要反驳,要有摩擦的空间,客观性才能从这样的缝隙里长出来。静默里是没有真理的。

如果不置身事外,那么下一步就要决断观察和介入的边界。青年学者到了这个节点,会被甩来一本书,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学术作为一种志业》,含泪一饮再饮的学术鸡汤。里面说,学术生涯是一场鲁莽的赌博,要在学界找到一席之地,既需要自欺欺人的狂热和必要的灵感,还要明白它和终极关怀无关。介入世界观和政治意见的斗争,最好是去“外面”,到大街和集会上,扮演领袖和先知 [3]。韦伯狠狠地给参与的冲动泼了一盆冷水。可是,韦伯早年卷入政治,加入福音派代表大会,一战前组织左翼政党,巴黎和会时是德国代表团成员,魏玛共和国时是宪法起草委员会的顾问。

我没觉得上了韦伯的当。忠于事实和科学的学者,热情解决公共问题的政客,这样的分裂情有可原。身份越多,扣上的帽子也越多。转换起来,岂能是换顶帽子般容易。要是说,这些帽子下的脑袋是一个,把人作为完整个体来把握,就要冒大的风险。一个领域的失足,另一个领域积累的名望成就也可能随之崩塌。做切割,无非是希望保全一部分自我。20 世纪 50 年代,身在大陆的法学家周鲠生托人带话给胡适,说批判胡适的运动,“对他的思想,不是对他个人”。胡适批注说,“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4]。作为学者,要是把自己行动的后果不计入思想,那思想又谈何是个人的。要是把思想和参与视作整体,任何部分不能分割,那么这些零散的部分,就要一起承担责任,还要回答,到底有没有贯穿始终的一致性。

这样的一致性,不是诞生在当时,而是之后的生产。学者的逻辑,书写的叙事,是后置回想式的。能写下来的,一定是既已过去的事件和念头。看似朝向未来的文本、研究计划或是政策预测,也要追溯文献,解释兴趣、判断的来源和依据,从过去的坟墓里发掘出给到未来的名分。总而言之,要创造出一个“连贯的叙事”,证明这不是心血来潮和空穴来风。随机不被容忍,特别要排除那些没有时间感、突然冒出、不着边际的想法。

那么困扰我的矛盾出现了。一方面,要承认行动和思想的模糊边界,把它们视作整体,一处塌了,另一处也守不住。另一方面,行动、思想的边界消失后,不存在“统一”它们的叙事,不存在对整体的“总结”。它们像是摆脱了物理规律控制的粒子。看上去的连贯一致,只是我们在事后的再加工。习惯后置式书写的人,碰上了不能理论概括也不能简化的对象,就像终极怪兽,擅长用于他者和客体的手段,到了自身都宣告无效了。

差不多是我睡不着又对学术失去耐心的时候,有了去秘鲁参与大选的机会。邀请来得意外。我之后发现,“意外”逐渐成为人生诸多遭遇的共同起点。我没怎么犹豫,接受了邀请,于是有了这本小书。

一是,我想亲眼看看,政治学讨论了那么久的拉美政治,到底是什么样子。政治学喜欢用拉美国家的例子,大部分国家独立早,19 世纪时已是主权国家,进入了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分类。20 世纪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政治转型:军人政府,左右意识形态轮替,总统制、议会制之争,依附理论,发展主义,中等收入陷阱,“第三波民主化浪潮”,遍地都是样本。政治学中为数不多的让我牢记的参考书,就有阿根廷政治学家吉列尔莫·奥唐奈(Guillermo O’Donnell)[5] 的小册子:《威权统治的转型:关于不确定民主的试探性结论》。那本书还有一股别样气息。它像送给当权者和反抗者的指导手册,不满足于给现实提供解释,而要以知识分子的姿态,介入当时的政治发展。70 年代,奥唐奈放弃哈佛大学教职,回到阿根廷,他的博士论文因提前发表,不能算毕业作品,多年后才从耶鲁拿到学位。书中袒露一股子热忱,没把拉美仅视作案例,没隐晦自己的立场;与此同时,清醒地拒绝把立场作为预设或沽名钓誉的手段。相比之下,当下政治学,充满把立场包裹在学术语言中的蹩脚,迫不及待地想要引起当权者注意的“现实关怀”。去往拉美,就像是回到政治学的黄金时代,看一眼激起知识爆发的土地,现在的政治情景是怎么样的。

其二,我想结果再糟,也可把拉美之行当作散心。邀我去的是本科期间的好友田麒。我们在想象力自由浮动的时候相识,毕业后没怎么见。大胆的时候,就那么几年,经过了社会一捶,大胆就容易变成圆滑或愤世嫉俗。敢想敢做是有保质期的。我们当时在大学搞社团,觉得没什么做不了,毕业后说要“曲线救国”,这一曲线,就各自歪倒在泥潭般的生活里去了。俾斯麦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政治在可能的边界中进行,才能成为现实。但也可以这么理解:政治要创造出可能,把不可想的变成现实。我们那阵子都进入了可能性的衰竭。田麒毕业后游走,东碰西撞,没决定去读书还是在“外面”晃着,在美国大选中做了志愿者,跟着认识的竞选团队转去拉美。我到了才知道,拉美政坛的选举雇用了美国团队做“选举外包”,同来的加州女孩,也是我们同学,会说西语,可待了没多久,就嫌弃地离开了,只剩田麒一人,由摄影师摇身一变成了社交媒体策略顾问,处理照相、修图、海报发布等一系列杂役。

我想他要急迫地抓紧机会,做最后一跳,跳过去看是不是有新的可能。我们早把回国进入政界排除在选项之外,相信新的政治可能在海外,诞生在边缘地带和脆弱环节里。可是现在尝了苦头,无法在各自的圈子直抒胸臆,连吐槽也需要同伴。如果说我们有什么一直以来的共同点,那就是对层级和建制的疏离。况且,田麒是一个好旅伴,不怎么挑,对乱七八糟的事情保持好奇、愿意尝试,我们在苏格兰高地的荒芜中,也总能玩出点花样。他说,你来了喝酒就行,当作你结婚前的最后一个假期,至于工作上公共关系的事,谁不能做?把你的头衔带来就行。

我想也是。

文本的纠缠

在德国过了圣诞,回英国吃火锅过了春节,一转眼就要出发了。

我把博士候选人的资格考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意味着,我对课题失去了兴趣,再看不下去文献。落地秘鲁首都利马前,我不清楚到了住哪儿,连田麒的电话也没有,只给他发去了抵达的航班时间。现在想来,真是什么都没准备。仅是查了天气,背了双肩包,连《孤独星球》的旅游册子,也是到了以后从田麒房间顺来的。但是出发的时候,我信心满满,收罗了秘鲁的文献,自认脑子里有了储备,去拉美研究的讲座也能说出一二。

面临学术职业的危机,却没有改变“文本至上”的习惯。了解新事物,首先寻找文本和思想权威,以此作为认识基础。把文本作为中介,是学术训练内化的习惯。直接的经验,是有待总结的碎片。在此之前,它们偏颇且可疑。文本,可以用来质疑经验。反过来,文本的推翻则需要文本,需要另一套语言和规范。即便收集丰富经验的研究,田野之后,也要“回到文本”,想方设法,把经验嵌入到理论框架之中。

文本提供解释,解释带来稳定和安全的感受。在此之中,什么都情有可原。人类学家 E. E. 埃文思-普理查德(Edward Evan Evans-Pritchard)[6] 写到非洲阿赞德人的巫术,举过一个经典例子:夏天,人们在粮仓下乘凉,白蚁侵蚀粮仓,致其倒塌,压死乘凉人。阿赞德人说这是巫术,他问,难道不是因为白蚁倒塌吗?阿赞德人说,没错,但白蚁侵蚀不能解释,为什么恰是那人乘凉时,粮仓垮了。我们称之为科学的系统,也只能解释倒塌的现象,要解释个体遭遇,就要用到“偶然”“运气”“命运”这一系列的词汇了。用铁律道理的解释,没法获得精神上的接受。我们需要解释,去填补信仰体系的“漏洞”。巫术正是对人生无法释怀之事做出回应,文本也像是学术体系的神谕。

对文本的依赖,即是对解释性和确定感的追求。身处危机之中又没法与学术决裂,恐怕也是因为来之不易的确定感。抛弃了解释生活的能力,从高地跌下,跌入认识的深渊黑洞,否定知识系统的根基,比换一个意义符号活下去更难。把每日小说消遣换成秘鲁研究后,我便在不停地积攒如此的稳定感。建立“秘鲁” 标签文件夹,归档文献,换上笔芯(那时候我还手写笔记),笔记纸一张张加进,由薄变厚,文件夹的橡皮筋越绷越紧,重新整理笔记,再次分类归档,增加彩色子标签,这些都是项目初始的兴奋。我尤其享受的是,这些积累无须顾及学术产出,读到自己满意就可停下,也可沿着任何一条线索追下去,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流连忘返。笔迹结构,只要我一人看懂即可,“私人求知”在量化产出的学术界,算是返祖的特例。

从文本进入一国的政治,首先是了解制度、明面儿上国家的运行,了解行政和立法两大机构,总统是怎么选出来的(见以下笔记)。

下一步是找到政治主体。选举制度的核心是政党,总统议员推举、政治活动开展、政策纲领实施都离不开政党,维系和颠覆体制的也是政党。我到这里就犯了难。固有观念里,通过对主要政党轮流执政历史的梳理,便能勾勒一国的政治发展脉络。到了秘鲁却不是如此,政权更迭像走马灯,政党政治波动剧烈,80 年代获得超过九成票数的主流政党,到了 90 年代仅有百分之七的选票。没有主线,只能回到简单的时间秩序,依照前后顺序,以上台和下台作为节点,罗列出“大事记”。(见以下年表)[7]

我要去的是前总统亚历杭德罗·托莱多的竞选团队。2016 年的选举中,他谋求再次当选。

虽说秘鲁政党时不时蒸发消失,政客却总是在“回归”的路上。几十年间,循环往复,一张张面孔隐去,流亡,过一阵子,再次浮现。线性的时间,往返跳跃的姓名,创造出复杂的时间感。政治更迭频繁,瞬息万变,剧烈波动和颠覆,让人目不暇接;但是变动的幕后,又是熟悉和陈旧的面孔,停滞绵长,似乎一成不变。

到这里,最多只说完了一半的故事。政党政治的另一端,还有作为主体的人民。秘鲁大众,是随波逐流地跟着政治更迭,还是不受其扰地在平行空间暗自生活?一旦脱离了政治精英的话题,英文文献变得稀疏,我把寻找的焦点放在本地的书写者身上。

人类学家胡里奥·科特勒(Julio Cotler)[8] 是当地久负盛名的知识分子,他打过一个流传广泛的比方,秘鲁社会像“无底三角形”(triángulo sinbase),大众碰到压迫,不会形成紧密的联盟,而是选择单独和权力阶层媾和,因此,精英统治经久不衰,民众松散无力。我看到利马的照片时,直观地感受到这样的无力。自 20 世纪 50 年代,农村移民涌入利马,付不起市内房租,在郊区沙漠修棚户区,百分之八十的贫困人口居住于此。这些兴起的贫民窟,被称作利马的“年轻镇区”(Pueblos jóvenes)[9]。棚户区快要触到富人住户的时候,一堵堵墙出现了,随地势蔓延起伏。利马是一座被墙分割的城市,还有能比这景象更不加修辞地表达阶层差距的吗?但是,在看似无望的城市景观中,秘鲁经济学家赫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10] 发现了寄存的希望。三不管的地带中,居民把土地占为己有,建造社区,活跃地进行商业尝试。不受政府监管的非正式经济(informal economy),在棚户区野蛮生长,撑起全国近一半的就业和百分之三十的生产总值。大众不是统治阶层的附庸,相反,他们是新兴的创业阶层,开拓了另一种平行的生活秩序。

文本带来了情绪,他者的历史经验,开始左右我的情感和立场。与此同时,文本又是自洽的,面对一个现象,文本可以生出多种有效的阐释,把读者从“极端”的走向里拉出来。现实变得复杂,知识体系的漏洞出现,下判断成了困难,那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继续陷入文本之中。随着文本深入,研究对象范畴扩大,造成这样的印象:眼下的对象,不过是揭示广阔社会的途径。秘鲁成为一个缩影,一个象征,代表性的案例。透过它,拉美精英政治、经济道路、意识形态风潮,目不暇接的宏大主题,有待一一解开。秘鲁被正名,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有了继续沉迷文本的价值。

这还不是文本的终点。

沉迷文本时,忍不住的关怀是那些和个人身份有关的线索。面向世界的探险中,总有本国族群的碎影孤魂,秘鲁文本开始和个人记忆共振,人物、事件、符号,冲破空间和时间的约束,漫无目的地四处碰撞,意想不到的联系就此裸露出来(见以下笔记)。

翻到秘鲁智利的硝石战争 [11] 时,帕特里西奥·林奇(Patricio Lynch)进入我的视野。1825 年,爱尔兰地主后代林奇出生于智利。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林奇服役英国海军,后回到智利成为军队将领。1879 年,他在硝石战争中组织“林奇远征”,奔袭秘鲁大农场,被解放的农场苦力中有不少华人。他们多在中国东南沿海签约或被贩到秘鲁,1854 年秘鲁废止奴隶制后,华工取代了黑奴成为种植园的主要劳力 [12]。林奇用自己在鸦片战争中学习的中文,劝华人加入智利军队,华工代表金廷·德拉金塔纳(Quintin Quintana)带领 1500 多华人组成“火神营”,随林奇南征北战。

“林奇远征”过去七十七年后,他的远房亲戚切·格瓦拉,加入了另一场武装斗争。古巴革命前,切·格瓦拉骑摩托车环游拉美,和秘鲁医生乌戈·佩塞(Hugo Pesce)在麻风病医院共事一阵。佩塞向他介绍了秘鲁共产党创始人马里亚特吉的思想,切·格瓦拉从此走上革命之路。古巴革命成功六年后,秘鲁年轻人阿维马埃尔·古斯曼(Abimael Guzmán)[13] 在北京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洗礼。之后,他在安第斯山中创立武装运动“光辉道路”,名称取自马里亚特吉的名言,“马列主义将打开革命的光辉道路”。古斯曼领导武装运动一度扩至利马近郊。1992 年,古斯曼被外号是“中国仔”(el chino,秘鲁习惯统称东亚面孔为华人)的总统藤森抓捕。为了保证安全,审判非公开地进行,国际媒体唯一听到的古斯曼讲话是,他在法庭上高呼:秘鲁共产党万岁!伟大的秘鲁人民!人民战争的英雄们永垂不朽!……之后,法庭上的录音就被人为切断了 [14]。

历史记忆一层层,砌砖头,码起来,和祖宅相遇,精神脐带搭成纪念之墙。砖头接连不绝,墙体朝四面伸展,交叉重叠,原本敞亮清晰的记忆,现在成了过往的迷宫,倒插在现实的地基上。陌生的他者,这样通过本文,进入观察者的头脑,从未谋面的对象,有了似曾相识的撞击。文本不再是媒介工具,不是通过它去抵达他者,而是在这里直接遭遇他者。很多时候,它成了认识的终点,以权威的口吻,揭示了业已存在的联结,甚至真正相见之后,不过是确定既有的印象。依赖文本,是因为它为有限的人生时空,提供了无限的事实样本,给广袤的生死未卜的他者,提供了亲切的隔空相遇。

落地利马时,我便是信心满满,好奇,又胸有成竹。秘鲁经过文本,已成为普遍意义的对象,有待揭示一系列政治社会的谜题。它还与我建立了民族国家历史的情感联系。我想跃入水中,让既已打开的知识感性的触角,头发一样伸展,日夜生长,散发出稠密敦实的纠缠。

经验的突袭

博士生不该对自己的头发有不切实际的信心。

到了利马,和托莱多夫妇的第一餐开始,我的文本积累就变得轻盈。我遭遇了“经验的突袭”,像是利马海浪,日夜不停地冲撞礁石,石头还在原处,但裹上了墨绿海草和灰黑牡蛎,没有一处洁净干燥。不仅是经验推翻文本,最为强烈的冲击不是两者的貌合神离,而是彻底的割裂:文本和现场,各自描述不同层面的现实。

一个人可以决定活在文本的现实里。文本化的弱肉强食、因果轮回,具有规范和行动指向,足以解释和支撑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经验的世界,指向不同的现实空间,它反规范、反对解释、不许概括。它包含无数矛盾和混乱,炖在一块,搅在一起。当我们觉得矛盾时,便在用文本秩序,尝试去理解经验。经验本身没有冲突和对抗,这些发生在我们想要去规定和理清它的时刻。

政治的经验世界出其不意地无聊。我和田麒每天最大的感受就是无聊 ——即便日程安排满,喝水时间都少,处理着接连不断的危机和意外,身体和头脑始终处在紧张亢奋的状态,我们还是觉得百无聊赖。通常无聊是因为信息的稀薄、单调和重复。这一回,面对信息的炸裂,每刻都在学习,但是感觉原地踏步,寸步难行,困在处境里,出不来。事件多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它发生时,有那么一刻惊愕,然后觉得,要不然呢,还能怎么样呢,凡事又都说得通。

我搬到总统家,没人对突然出现的不会西语的中国人,有任何疑问好奇。每日看到的竞选像真人秀,无限逼近和模拟现实,但又有哪里不对劲。真人秀中,我们猜测哪里是表演和剧情设计的,哪里是无法控制的真情流露。竞选过程,我们也这样不断猜测,哪里是真的,哪里是试探表演。计划更谈不上了,没有明晰的工作职责,没有按照步骤的蓝图,众人上去,一顿涂鸦,而后,决定图案的作者和寓意。我们从媒体上得知自己选举阵营的最新消息,还不知道真假,每天会面中,要装作心知肚明和把握十足的样子。荒谬感,在回忆中浮现,处在其中时,一切都被消化。

我们在身份间切换,有空档就去游客街区,混在嬉皮士圈子。我头一回在旅行中发现美食趣味,造出口舌之欢的避难所,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大早,下楼和团队吃早饭,继续竞选的工作。写口号,做海报,拉票活动,和政客见面谈败选后的计划,和媒体见面谈民意调查的数据,周而复始。钱不够时,去找总统,他一边同别人说话,一边掏出沓美元丢来,从来没要过凭证。我们处在“得势的边缘”:不是当地人,又莫名其妙地在权力核心(即使败选,这也毫无疑问是秘鲁的权力阶层),旁听会议没人阻拦,没有权限和准入的质问,但所有人又明白,我们不过是短暂过客,构不成权力威胁。因此我们有了游走的自由。

这样游走的介入来之不易,我们确信自己对当地政治的发展,丝毫没有作用,但多少卷入了他国内政,能做到什么程度,发表怎样的评价,没有依循的惯例。这回到了开始的问题:要如何选择参与。它由书斋困扰,转到现场决断。每时每刻,重新定义参与。这样的参与是抛入式的,一旦进入,就没剩多少选择,不能转过头去,或者停下,批判思维一会儿。

奇怪的是,明明是无关紧要、没法影响结局的决定,却给人十足紧张、不可怠慢的压迫。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参与的结果,对每个人的意义大相径庭。感到的沉重可能是落在他人头上的结局。除了暗杀,竞选已竭尽手段了。之前说参与、输掉竞争,顶多是身败名裂或社会性死亡。第三世界的参与截然不同,要冒着流亡和丧命的风险,有关生和死的问题。2016 年,巴西建筑公司奥德布雷希特(Odebrecht S. A.)行贿案曝光,横扫拉美大陆,巴西、阿根廷、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多国政要涉嫌接受巨额贿赂。秘鲁前任、现任总统无一幸免,托莱多受到指控后流亡海外,我们之后的见面,都发生在他国领土。我无法真正介入生死之局,那是属于当地人的。我是可以随时离开的一群人,离开的可能,也意味着参与的局限,异乡人可在某个时候斩断关联。但是对于当地人来说,即便明面上退出参与,也无法在精神上做出彻底的决裂,托莱多夫妇直到今日给我的问候中,仍然少不了秘鲁的近况。那留给我们这些局外人的参与可能是什么呢?

大选结束后,我和田麒在秘鲁旅游一阵,回到英国,现场算是告一段落。等到我决定把秘鲁经历整理出来,又快过了一年的时间。到了后现场,要去怎么书写曾经抵抗书写的现实?一旦书写开始,重构的叙事迫不及待地要发生,想要去寻找诸事的联系,近乎本能地,去提供条理清晰的解释,一份“系统性”的记录。我在多种文体的形式之间迟疑。直截了当的处理是熟悉的学术框架,把这变成一本关于拉美选举的通识读本。那样的话,我以文献综述开头,展开迷人的文本细节,借此给予秘鲁这个案例足够的位置和重要性,以示在此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可进入更广阔的议题。或者,它可以变成一本旅行文学,格雷厄姆·格林式的消遣小说,展现一个国人在海外政治的冒险。

但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太诚实,失去了与现场的亲近,恢复了文本的距离。我想要保持经验世界的不确定性,潦草跳跃,没有头绪,而不是提供一个连贯完整的叙事。忠实记录,可能黏着个人焦虑和危机,展示脆弱和无知。我因学术产生的困扰,也可算更为普遍的“断裂危机”:我们无序任性的生活本质,以及与之对抗的、持续要去梳理和弄清的冲动。

所以,很难讲以下的大选记录,是要表达什么明确的东西,它更像日记、随笔、情绪,尽量还原现场,穿插三年间不断和秘鲁政治重遇的片段,以第一视角的描述代替解释。我没有修改前后的文字,以统一叙述风格,个人的断裂和转变,在时间的穿插之间也更为明确。被总结的人生可能是对政治家的赞誉,却是对现场忠诚者的羞辱。

至于秘鲁之行到底有什么触动和改变,我心里也想说,通过这场“游走”,人生顿悟,自此之后困惑消退,目标路径清晰可见。但那都是剧场化的谎话。我从秘鲁回来,还是失眠,还是苦恼学术的意义,秘鲁选举的政治资本也没转化成为职业转机。一切照旧、波澜不惊。只有从现在回看,才能发现接下来的一些决定中,多少有秘鲁的影响。这是在现场不能给的,想要去追溯影响,不得不耐心地等候时间过去。但这可能是我的想法里最迷惑的一点了。是的,我警惕以回溯的方式构建连贯叙事,但想要去明白现场的余震,不得不在事后顺藤摸瓜。现场的影响是多方向的,那种“此次之后,就如何如何”的句式不成立。某一个细小的冲击,会在不经意时,突然冒出来再次袭击,每次的伏击点有所不同,带来的改变,也并非能合并在一面旗帜下。

我至今准备着秘鲁经验随时的再次冲出。

注释:

1. 无知之幕是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提出的思想实验,说的是决定社会制度前,应该确保人们是在无知的幕布后面,对自己的社会处境、身份地位和资源一概不知,如此才能保证设计的制度对每个人是公平的。

2. 罗杰·斯克鲁顿(1944—2020),英国保守主义哲学家,1982—2001 年间担任保守派杂志《索尔兹伯里评论》(The Salisbury Review)编辑。

3. 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4. 沈卫威:《自由守望:胡适派文人引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第404页。

5. 吉列尔莫·奥唐奈(1936—2011),阿根廷政治学家,以研究威权政府和民主化闻名,曾在阿根廷、巴西和美国任教,担任国际政治学学会主席,代表作有《现代化和官僚威权主义:南美政治研究》等。

6. E. E. 埃文思-普理查德(1902—1973),英国人类学家,1946—1970 年在牛津大学任社会人类学教授,著有《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努尔人:对一个尼罗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这个例子出自《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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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btree, John, ed. Fractured politics:Peruvian democracy past and present. School of Advanced Study, 2011.

Degregori, Carlos Iván, Steve J. Stern,Nancy Appelbaum, Joanna Drzewieniecki, Héctor Flores, and Eric Hershberg. How difficultit is to be god: Shining Path’s politics of war in Peru, 1980-1999. Universityof Wisconsin Press, 2012

8. 胡里奥·科特勒(1932—2019),秘鲁人类学家和政治学家,秘鲁研究学会主席,代表作为Clases, estado y nación en el Perú(Instituto deEstudios peruanos, 2005),“无底三角形”的比喻出自Cotler, Julio. “Actuales pautas de cambio en la sociedad ruraldel Perú.” Dominación y cambios en el Perú rural(1969): 60-79。

9. 见 Lloyd, Peter.The“young towns”of Lima: Aspects of urbanization in Peru.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1980. Chambers, Bill.“The barriadas of Lima: slums of hope or despair?Problems or solutions?.”Geography 90, no. 3(2005): 200-224.Peters, Paul A., and Emily H. Skop.“Socio-spatial segregation in metropolitanLima, Peru.”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Geography(2007): 149-171。

10. 赫尔南多·德·索托(1941—),秘鲁经学家家,自由与民主学会主席,著有 《另一条道路:一位经济学家对法学家、立法者和政府的明智忠告》(华夏出版社,2007)和《资本的秘密》(华夏出版社,2007),藤森执政时期担任经济顾问。

11. 硝石战争,又称南美太平洋战争,是 1879—1883 年间发生在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间的战争。冲突起源于三国对于鸟粪和硝石资源的争夺,最终智利战胜秘鲁和玻利维亚的滨海省(Litoral)。玻利维亚自此成为内陆国。

12. 1848 年到 1874 年间约有九万华工在秘鲁,工作环境恶劣,常有被掳掠和受虐待 的情况。1874 年,为了改善华工处境,李鸿章主持签订《中秘查办华工专条》和 《中秘友好通商条约》。详见StewartWatt. Chinese Bondage in Peru: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oolie in Peru,1849-1874.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51. Hu-Dehart, Evelyn. “The Chineseof Peru, Cuba, and Mexico.” The Cambridge survey of world migration(1995): 220-222. McKeown, Adam. Chinese migrant networks and cultural change: Peru, Chicago, andHawaii 1900-1936.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Young, Elliott. AlienNation: Chinese Migration in the Americas from the Coolie Era through World WarII. UNC Press Books, 2014。

13. 阿维马埃尔·古斯曼(1934—),秘鲁“光辉道路”的领导人。“光辉道路”在 1980年的大选中毁坏选票箱,同年召开的中央委员二次会议上宣告要武装斗争,达成秘鲁社会革命。

14. Peru suspends retrial of Shining Pathleader Guzman,Financial Times,5 November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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