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镭
January 24, 2024
小学生都知道,叶公是个假龙粉,代言“口是心非”两千多年。
但其实,先秦典籍里有三个叶公,除了众所周知的成语叶公,还有《论语》叶公、历史叶公。
《论语》中的叶公,作为孔子的对立面存在,衬托孔子的正确。最有名的是这一段: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子路第十三)
孔子到叶地去见叶公,叶公很得意地对孔子说,我们这儿有很正直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就去告发。孔子说,我们那儿的正直不是这样的,是父亲跟儿子互相为对方隐瞒,正直就在其中。
《论语》有些话还是不错的,至少这一句,今天仍不过时,“亲亲相隐”由伦理影响立法,才有现代法律中“近亲作证豁免权”的出现。
除了被孔子怼,《论语》中叶公还出现了两次: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第七)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悦),远者来。”(子路第十三)
《论语》是语录体,没按时间线编排。《史记·孔子世家》中,关于孔子见叶公,有这样的记载:
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是鲁哀公五年(前490)的事,周游列国的孔子,在卫、曹、宋、陈、蔡备受打击,离开蔡国(今安徽凤台)后,一路往西北到了楚国的叶邑(今河南叶县)。孔子听说,叶邑的邑宰子高治理有方,深得民众好评,如果自己那套治国方略能得到采纳,由叶而楚,辅佐楚王,那么,人生理想就实现了。
这位治叶的楚大夫子高,楚国王室后裔,芈姓,沈氏,名诸梁。按楚国习惯,一邑之宰称公,子高封在叶地,就被称为叶公。
小叶地来了个大公知,叶公也抓住机会向孔子请教为政之道,没想到,孔子只是很酷地撂了六个字:“政在来远附迩(近者悦,远者来)。”执政好坏的判断标准,就看你治下的百姓是否感到快乐幸福,远方的百姓是否愿意前来归化。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就像有人去问武术大师,功夫的秘诀是什么,大师答:“撂倒敌人。”这不废话吗?
别说叶公,孔子的学生也一头雾水。在《孔子家语·辩政》中,子贡就问孔子:
昔者齐君问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节财。”鲁君问政于夫子,子曰:“政在谕臣。”叶公问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悦近而远来。”三者之问一也,而夫子应之不同,然政在异端乎?
之前齐国国君问政于老师,您说执政关键在节约,防止铺张浪费;而鲁君问政,老师则说,为政的关键是了解手下的臣子们;后来叶公问政,老师您给出的答案却是“近悦远来”。都是问政,为什么答案不一样,难道执政还有不同风格吗?
孔子怎么回答的?
孔子曰:“各因其事也。齐君为国,奢乎台榭,淫于苑囿,五官伎乐不解于时,一旦而赐人以千乘之家者三,故曰:政在节财。鲁君有臣三人,内比周以愚其君,外距诸侯之宾以蔽其明,故曰:政在谕臣。夫荆之地广而都狭,民有离心,莫安其居,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此三者所以为政殊矣。”
孔子说,我是针对不同国情,开出不同药方。齐君骄奢淫佚,喜欢搞面子工程,喜欢大撒币,我就跟他说为政关键在节财;鲁国三家大夫互相勾结,对内把国君当猴耍,对外到处树敌,我就说为政关键在于了解臣子;楚国疆域广阔,都城狭小,民众都想离开,我就说为政之关键在于近悦远来。
听起来蛮有道理,但还是那个问题,“节财”、“谕臣”,都是切实可行的,可怎么做到“近悦远来”,您得明示啊,总不能拿着唛到街头问群众“你幸不幸福”吧。
叶公之失望可想而知。过了几天,他又忍不住向孔子的学生子路打听,你老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子路一向木讷,可能也看出老师跟叶公之间气氛不是那么融洽,一时竟失语。过后孔子知道了,忙不迭埋怨子路:“你傻呀,你不会跟他说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吗?”
努力学习,拼命工作,性格乐观,心态年轻,这就是孔子给自己立的人设,可惜,叶公知不道。
孔子见叶公,就这一次。《史记·孔子世家》没载最有名的关于“直”的争论。常理判断,它应该发生在叶公问政之前:孔子刚抵达叶地,叶公热情接待,孔子肯定会对叶公治叶吹捧一番,毕竟他就是听说叶公的政声才来的。得到孔子的肯定,叶公也很高兴,就对孔子说,我的政绩虽然还有上升空间,但至少,我治下的百姓会大义灭亲。没想到,孔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就怼上了。
三言两语,不欢而散,孔子再次自荐失败,灰溜溜离开叶地,走回头路回蔡国,接下来就是陈蔡绝粮,险象环生。可以想象,孔子师徒,对叶公粉转路,路转黑,于是,才有了黑化叶公的“好龙”故事。
现在可以见到的“叶公好龙”出处,是西汉刘向的《新序·杂事五》:
子张见鲁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礼,托仆夫而去曰:“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见君,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今臣闻君好士,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敢托而去。”
子张,孔门学霸,陈国人。这事应该发生在孔子死后,子张听说鲁哀公求贤,跋涉千里来到鲁国。没想到,哀公把他晾在一边,七天都不见他。子张无限哀怨,离走时托下人去告诉哀公,说您口口声声号称喜欢人才,却把不远千里而来的我冷落了七日,这就跟叶公好龙一样……最后我把《诗经》一句送给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新序》中的这一段,不是刘向的原创,有一说法,他是抄申不害的《申子》的。但《申子》现在已佚失,不可考。而且申不害是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讽刺是他前辈的叶公。而宋代的《太平御览·人事部·嗜好》中,则明明白白指出,这故事最早来自《庄子》:
《庄子》曰:子张见鲁哀公,哀公不礼。曰:”臣闻君好士,不远千里以见公。今见公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叶公好龙,室中雕文,画以为龙,於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於牖,拖尾於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神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也。今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也。”(《新序》同)
最后还注明“《新序》同”。但《庄子》也是被删掉了很多的,现存的《庄子》也没有这一篇。
其实,《申子》还是《庄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故事最早是子张讲出来的,用来讽刺鲁哀公,说他就跟叶公好龙一样“好士”,实际上却不把“士”当回事,太无礼了。
子张为什么要编这故事?
当年孔子见叶公,子张当然也跟着,叶公不给孔子机会,害得师徒们差点死在陈蔡之间,能无怨言吗?春秋战国的臭文人,本就擅长造成语的反,寓言故事张口就来,再加上叶公在叶邑兴修水利,施工图把水路画得像龙一样,据说还发明了“水龙头”,不明觉厉的百姓,说他“好龙”,这些都是现成的好素材。
那么,历史上的叶公,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否如一些为他翻案的人说的一样,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史记·楚世家》只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史记·伍子胥列传》倒是提了叶公几句,但最详细的记载,还得看《左传》。
楚惠王十年(前479),楚国发生了叛乱,危急关头,叶公力挽狂澜,拯救了楚国。
叛乱发起者白公胜,楚国前太子建的儿子,也即是楚平王的孙子,原名熊胜。楚平王霸占了太子建的未婚妻,随便找个女子嫁给他,后来又被蛊惑,想杀了他,太子建只好流亡到了郑国。因为这件事,他的老师伍奢被杀,儿子伍子胥逃出生天,投奔在郑国的太子建,不料,太子建被晋国忽悠,竟想跟晋国里应外合灭了郑国,事情败露,被郑人杀了,伍子胥只好带着太子建的儿子熊胜逃到了吴国。
十几年后伍子胥率吴军攻入楚都,掘墓鞭尸,后来申包胥哭秦庭,哭来了秦兵帮忙复国。在这个过程中,年纪很小的熊胜应该没有参与,一直呆在吴国。
等到楚惠王(昭王儿子)上位,楚相子西觉得,熊胜毕竟是王孙,若不是楚平王太过分,现在楚王就是他,一直呆在异国他乡也挺惨的,就想召他回来。叶公忠告子西说,我听说熊胜长大后很狡诈,又心怀不轨,召回来会成为祸害的(《左传·哀公十六年》)。子西不听,把熊胜召回,封为大夫,让他呆在楚吴边境白邑(今河南息县东),号白公。从此,熊胜就被称为白公胜。
如叶公所料,白公胜一直想为父报仇。太子建是郑国人杀的,他便一再向子西请求带兵讨伐郑国,等到子西终于同意了,还没出兵,晋国攻打郑国,郑国向楚国求救,楚国派子西出兵救郑,子西跟郑国结盟,逼退晋军。这下子,白公胜觉得再次受骗,怒了,暗中集结死士,准备干一票大的。
两年后,也就是楚惠王十年,吴国又一次进攻楚国,被白公胜击退,白公胜趁机申请回楚都献俘,楚惠王同意了。没想到,献俘的时候,白公胜发动突然袭击,杀了楚相子西和另一大夫子期,挟持楚惠王,准备另立楚王。
这时候,叶公出场了,听说白公胜叛乱,亲率大军,奔袭五六百里,直扑楚都。白公胜的死士全面溃败,白公胜眼看大势已去,逃到山上,上吊自杀。
叶公找不到白公胜的尸体,觉得这次平叛还欠一个完美的句号,就抓了名叫石乞的白公胜死党,逼他说出白公胜死在哪里。石乞不肯说,叶公威胁他,不说我就把你煮了。石乞也硬气,梗着脖子说,造反这种买卖,赢了就是高官厚禄,输了就死得很惨,烹就烹吧。
春秋战国时期,这种因为权斗而同室操戈的事多了去,根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之分,但像石乞这样,主子死后还这么忠心的,着实少见。历史上有一些这样的例子,因为忠诚感人,得到对手的宽宥甚至嘉奖,但叶公可是提倡大义灭亲的,最恨石乞这种为了私人忠义而顽固不化的人,真的就把石乞活活煮死了。
连从宽砍头都不肯,真的有够狠。可见,十一年前孔子对他说的“亲亲相隐”一点也影响不了他。
巧的是,就在叶公平叛前几个月,孔子在鲁国死去,他在九泉之下是否会为叶公的残忍而愤怒,不得而知,但奉行仁义之道的孔门弟子听到这样的事,会作何感想?怨恨之上,又多了层愤怒,也是常情。所以,编排他“好龙”,或者故意传播他“好龙”的谣言,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至于“其父攘羊,而子证之”这种大义灭亲的事,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引发了争论。
战国后期成书,杂合百家的《吕氏春秋》,写到这个故事,剧情有了变化:
楚有直躬者,其父窃羊而谒之上,上执而将诛之。直躬请代之。将诛矣,告吏曰:“父窃羊而谒之,不亦信乎?父诛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诛之,国将有不诛者乎?”荆王闻之,乃不诛也。孔子闻之曰:“异哉!直躬之为信也,一父而载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如无信。”
在这里,“直躬”是那个举报父亲者的名字。因为楚国法律很严苛,偷羊是死刑,直躬就请求替父受死,这在当时法律也是允许的。即将行刑时,直躬对监斩的说:“我举报父亲,这难道不是对国家忠诚吗?替父受死,不就是孝吗?把我这样一个忠孝两全的人杀了,这国还有谁是不能杀的?”监斩官上报楚王,楚王被感动,判他无罪。孔子听说了,却说:“奇了怪了,这么干算什么忠诚?他就是坑了爹,然后占尽各种好处,这样的忠诚,还不如不忠诚。”
在这里,孔子的价值观还是成为主流,他认为直躬举报父亲本来就是错的,后来还给自己加戏,不过是为了博取流量,这样的人算什么忠诚。
到了战国末期,法家的《韩非子》中,剧本再次被改编:
楚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举报父亲的人,被令尹杀了,理由是,这种人虽然忠君爱国,却很不孝,所以非杀不可。由此看来,忠君之臣却成了不孝之子。而鲁国有人上阵打仗,屡战屡逃,孔子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我家中父亲年迈,我死了就没人养他了。孔子觉得这是大孝子,便推举他做了官。由此看来,这样的孝子,却是君国之叛臣。可是,楚国令尹杀了举报父亲的人,楚国的坏人坏事就再也没人举报了;孔子奖赏逃兵,鲁国人一上阵就想投降或逃跑。可见,上层和底层的利益是如此矛盾冲突,当君主的,如果赞成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又想求得国家繁荣富强,肯定没戏。
一句话,就是《商君书》中说的,“章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表彰好人好事,民众的罪过就会被掩盖;重用奸滑之人,民众的罪过就会得到惩罚。商鞅、韩非虽然比叶公晚一百多年,其思想却一脉相承,把“大义灭亲”直接写入法律还不够,还通过改编剧本向君主支招:一定要心狠手辣,鼓励举报,鼓励大义灭亲,才能强国。
从叶公到商鞅、韩非,不难看出,这些法家所好的“龙”,其实就是弱民、愚民、辱民、贫民、疲民的“一条龙服务”。秦国接受了这一条龙服务,灭了六国,此后王朝更迭,都觉得这“一条龙”好使,所以,以法家为理论基础的秦制,能盛行两千多年。
而儒家虽落败,却擅长精神胜利法,包括但不限于,给叶公这种人编段子,让人以为,法家都这么颟顸可笑。
这就是“叶公好龙”背后故事透出的历史真相:法狠,儒滑。两千多年秦制,所谓的“外儒内法”,其实就是外滑内狠,百姓,自然也就被煎得外焦里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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