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曾被《卫报》称为“你从未听说过的十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也许对很多中文世界的读者来说，这位传奇作家的面貌刚刚开始逐渐脱离神秘与模糊。
相信今年春天，不少读者震撼于她的小说《疼痛部》与《狐狸》。这两本书中，她带着审视而冷峻的目光，用坚硬锐利的笔触解剖着人类与文学、现实与虚构、语言与身份之间的关系，并把自己颠沛的经历和对现实的深邃思考藏在文字之下，铸成一柄赤裸又沉重的短剑，刺入读者胸口。
但其实，乌格雷西奇还有我们想象之外，风趣机敏的另一面。
在《多谢不阅》中，乌格雷西奇常常妙语惊人，用辛辣幽默的讽刺吐槽起当今出版产业与文学生态的诸多乱象，讨论起当下的媒体环境，也聊起当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像是扬起了一大把香辛料，辛辣，刺激但又痛快，甚至让人上瘾。
虽然文字风格变化，但属于乌格雷西奇那双极具穿透力的眼睛从未改变过。这些幽默机敏的文字背后，代表着她仍在太过真诚的期待着现状能有机会被改变，期待着我们仍能有机会真正地有所批评，有所表达。
以下内容节选自《多谢不阅》
出版提案
在市场主导文学的文化环境里，写出版提案是最重要的技能之一。提案是一切的基石，没有它，就没有书。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有志于在时下竞争激烈的图书产业中做出一番成绩的作者都应将《如何写好出版提案》奉为圣经。
“行，好……”编辑对着听筒囫囵说道，“你的稿子我收到了，但在你交出版提案前我什么也不想做。”
出版提案是什么？出版提案是一本书的概要、大纲。好的出版提案是什么样的？好的出版提案能吸引编辑读稿子。相当好的出版提案什么样？那样的提案让编辑一看，即使稿子还没写，他就已经愿意出版了。
一份好的提案必须有钩、有饵、有胶。至少前文提到的那本书是这么建议的。它必须能吸引住编辑，必须能避免或至少拖延自己的稿子飞入垃圾桶的时刻的到来。
“我找不到我的钩。”艾伦抱怨道。我的这位朋友几乎已经中断了写作，几个月来，她一直致力于写出一份完美的出版提案。“比起写两页梗概，我更写爱小说。”她说。
“你就当自己是在写征婚广告，感觉可能会好一点。”我笨拙地试着安慰她。
一份好的出版提案还必须说明书籍面向的读者类型。要怎么下钩，我还能稍微摸到些门道，但读者的类型怎么可能预判呢？
“那你就当是在替哈里森·福特写剧本，感觉可能会好点。”艾伦建议道。
艾伦不知道，她的话是多么地一语中的。因为最像出版提案的就是剧本，一种对想象中电影情节的有效描述。
十九世纪，法国，年轻妇人嫁给外省医生，渴望爱情，煎熬在平庸的丈夫与自己先后结识的两任情人间，不堪愧责之重负，最终自杀。本书读者类型为女性。
“很好，”编辑说，“把十九世纪改成二十世纪，再多加一两个情人，就行了。让那个丈夫也有点戏份，比如，让读者发现他其实喜欢男人。最后别写自杀！没人信。”
十九世纪，俄国，上层社会已婚妇女坠入爱河，抛夫弃子，投奔爱人，被社会排挤，爱人从军，她卧轨自杀。本书读者类型为女性。
“棒极了！”编辑说，“两姐妹，一个在苏联嫁给克格勃高官，却爱上了异见人士。另一个移民法国，嫁给平庸的外省医生。一九九〇年，两姐妹重逢。各种闪回，两种生活、两个女性不同的命运。表现共产主义垮台后东西欧的幻想与幻灭。名字就叫《两姐妹》，现在就给我写！”
首战告捷，我心中有了勇气，甚至有点喜欢上写出版提案了。近来我什么别的事也不干，专门在家写出版提案。我不畏艰难地写出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提案。该提案惨遭拒绝：太无聊了，太长了，书名改一改……
就这样，我开始检验起市场。伪装后的莎士比亚最受好评。《尤利西斯》完全不行。《没有个性的人》虽然我是以肥皂剧的口吻写的，但还是被扔进了垃圾桶。《哈德良回忆录》被扔进了垃圾桶。《维吉尔之死》也被扔进了垃圾桶。好吧，我承认伟大的欧洲作家们写起东西来多少有点清汤寡水。但就连海明威也不行，虽然我好不容易卖出了《老人与海》。不过我把它稍微改头换面了一下，特别强调了整个故事的生态意义。我还把老人改成了一个年轻俊美、同性性向的古巴流亡者。这个提案立即被采纳了。
整件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人类会喜欢市井闲话？因为人类总是对发生在其他人类身上的事情感兴趣。市井闲话是人与人之间残存的最后一点彼此关怀。文学中，闲话是最基础的文学类型。成功的出版提案必须是成功的闲话小品。畅销书不过是闲话小品的加长版本。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其实就是一大串一大串的闲话。比如《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真是一代大师，没有他写不了的东西。西方文学的奠基石《圣经》乃是历史上最伟大、最激动人心，恰巧也最有利润的闲话之书。希腊神话无非是豪门闲话。那些经久不衰的闲话，全是跟神仙有关的。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我已经好几年不写东西了。我是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出一行我自己的东西了。这些出版提案完全占据了我的创作生活。我变得越来越草草不恭，修饰伪装越来越少，刚才，我给一个编辑发了一份《百年孤独》的出版提案。
“内容就算了！”编辑说，“没人能看明白。不过这么好的书名，没有理由不用一用！”
1996年
见工具，识工匠
当代图书市场热烈拥护一种民主观念，即人人能写作。这一观念本身，与这一观念所带来的实践行为，都可以带动消费。因为虽然人人能写作，但只要是工匠，就得有工具。
这样说的书不胜枚举，它们面向有潜力写作的人，指导他们如何开发自己有限的天赋，成为作家。书市中五花八门的DIY类书籍开始致力于培养大师—既然说的是写作，要学的东西自然很多，比如《真希望我刚开始写作时就懂得这十二件事》。
初学者先从各文学体裁的市场现状读起—比如《小说与短篇故事作者的市场》，然后，学习应该去哪里、去如何兜售自己的稿子（《出版进行时：每个写作者都应该知道的事》）。接着，去看看指导自由撰稿人如何赚钱的书（《自由撰稿的赚钱之道》）。如果成事心切、耐心不足，还可以参考关于高效工作习惯、如何提升稿费，以及介绍行业窍门的书（《写得多，卖得多》）。信奉慢工出细活的人，则可以选择读《按部就班写小说》。
初学者可以参考《写作起步指导》与《如何写出并卖出你的第一本小说》，后者在撰写充满力量的书稿方面，给出了洞见深刻的指导。
人的天赋各异，每个作家都有短长，这一假设也得到了市场的利用。一个写不好对话的人不妨翻一翻《对话描写》。写不好人物时，也许《塑造人物情感》能帮上忙。如果感觉人物太空洞，还有本书叫《树立鲜活的人物》。就算人物缺乏真实感，《动力型人物》一书告诉我们，他至少还能起到推进情节的作用。然而，如果想写出有血有肉、深入人心，同时又能推动情节的人物，就一定要读读《怎样塑造读者喜爱的人物》一书了。
觉得已经彻底掌握了人物塑造，但小说还缺乏张力时，就应该去买《引人入胜的小说艺术》，该书作者承诺向大家揭示平庸故事变为不朽杰作的要诀。如果觉得自己在描写方面功力还不够上乘，《为辞添彩：怎样使描写生动》也许会派上用场。如果觉得自己的文章越做越长，绝不可掉以轻心。《精简式写作词典》将教会写作者们如何写出零脂肪薯片般又薄又脆的小说。
文学市场中，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作家、各种各样的体裁；不计其数的题材，可供有天赋的人随意取用。讨论这些问题的书也有。写科幻题材的人，绝不可不先研读《外星人与外星社会》。写平凡生活的人，则应该看看《人生故事》。大量教人如何写出心声（《写出心声：怎样写出并卖出自己的人生经历》）、怎样贩售自己人生故事（《个人经历写作：怎样将人生写成畅销小说》）的书籍充斥了市场。
教人各种有趣技能的书有很多：比如，怎样构思情节（《二十个大师级情节，以及它们是怎么写出来的》），怎样写推理小说（《作家罪案大全》），怎样写言情小说（《怎样写言情小说》），怎样写宗教小说（《怎样创作并发表宗教小说》），怎样写历史小说（《怎样写出逼真的历史小说》）、儿童文学、旅行文学，以及剧本。
更有专业杂志介绍怎么给小说开头结尾、去何处发掘人物、怎样写畅销书（《怎样给小说收尾》《怎样发掘人物》《十二步写出畅销书》《找到并塑造故事的灵感》《五大要点帮你塑造成功人物》《一篇好文章的七个要素》）。
如果你写作的天赋难以涌现，还有各种音像、影像、课程、研习会，甚至心理咨询师，来帮你心中的作家走出桎梏。后者的广告上写着：解锁你的写作天赋！在无所不包、应有尽有的美国市场，或许只有指导你怎样写指导类书籍的书籍，是找不到的。
还有一种书，专门面向傻瓜、白痴与其他形形色色智商不足的人群。怀着归属感，我选了一本面向最后一类人的书，娜奥米·埃佩尔（Naomi Epel）的《观察套件：写作工具包》。该书作者是名专业的文人陪护师，专门在作家巡回宣发时打理他们的日常。虽然这个工具包比普通指导类书籍要贵上一倍（售价19.95美元），我还是狠狠心投资了。因为，物以稀为贵。而且，文人陪护师这样的人，肯定是很有文学素养的。“我几乎每天都陪护一个不同的作家。”工具包的作者如是写道。
《观察套件：写作工具包》的外观是一个硬纸板盒。盒中有两层抽屉。一层放着一本书，另一层放有卡片。一共五十张，分别对应书中五十个章节。每张卡片上都有一段话，对应的章节会对这段话做出解释。这个工具包现在就摆在我桌上。我据此来磨砺自己的技艺。
每天早晨，我在桌前坐下，开始洗卡片。我把它们面朝下盖在桌上。然后一张张翻开，顺从地按照卡片的指示去做。
了解时事。卡片指示道。我去最近的报亭买了份报，按照工具包作者的建议，我说不定能从报上找到故事灵感，因为那毕竟是杜鲁门·卡波特和汤姆·克兰西灵感的来源。
将焦距拉近再推远。另一张卡片指示道。我坐在椅子里，把脚搁在书案上，想象自己是一台照相机。我先把焦距推上自己的大脚趾（该修指甲了！）。又推到桌上各种东西身上。在这个过程里，我发现了很多事。比如，顶架上的积灰实在太厚了。据说这个练习能使写作者的视力变得敏锐，提高纵深感受力。我做了十分钟。
确立一个仪式！原来许多作家伏案写作时都有一个小仪式。杰克·凯鲁亚克喜欢点一支蜡烛，毛姆必须戴一顶专门的帽子。我每天伏案写作前的仪式就是翻开《观察套件：写作工具包》里的五张卡片照着做。
呼吸！呼吸有助于创作，工具包的作者说。呼吸对体内通道起到疏通作用，能让灵感循环更为流畅。呼吸时，不妨同时对自己默诵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可以是名人名言，可以是诗句，可以是一个名字，甚至可以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声音。我默诵的文字会据时而变，一般是自己正在想的事。我一边呼吸一边对自己说：“别忘了付电话费。别忘了付电话费。”这个练习我一般做十五分钟。
换个频道！据悉，许多作家写累了或者写不下去时都会换个频道。改变能帮他们解决创作上遇到的困难。莱斯利·马蒙·西尔科曾遇到无法给小说收尾的问题。她发觉自己很讨厌窗外那堵白墙，于是出去买了油漆和刷子，开始漆墙，最后漆出一条色彩鲜艳的五米长蛇，蛇腹内画满人类的头骨。莱斯利重新伏案，一下子就把小说写完了。我喜欢换频道。每当翻到这张卡片时，我就拿出吸尘器，花十五分钟给公寓除尘。
必须承认，我最喜欢翻到的卡片是出去走走。翻到这张卡片后我就像桑顿·怀尔德、威廉·萨洛扬、托马斯·伍尔夫、雷·布拉德伯里、卡洛斯·富恩特斯与其他许许多多作家曾做过的一样，离开案头，出门散步。《观察套件：写作工具包》的作者认为，作家散步时也在工作，并不算浪费时间。换言之，散步是行走中的写作。所以我非常注重散步时间，绝不在工作时间结束之前回去。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