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西塞罗
我们的“叔叔阿姨时代”,终于也不可避免的结束了
有个话题,在星球上被读者点题很久了,那就是时下引发热议的“厌童症”问题。
最先引发此轮舆论风潮的,可能是网名苏小懒的一位作家。她在微博上吐槽自己带着孩子坐火车旅行,一路上频繁被乘务员提醒不要因为孩子哭闹惊扰到他人,苏小懒站在母亲的角度讲述带娃的不易,并对当下一部分年轻人对孩子哭闹的“零容忍”表达了不解。
然后这则微博,很快成为了家长们的诉苦大会,随之一个名词流行起来了——“厌童症”。
厌童症,也就是讨厌孩子,仇恨孩子,对公共场所别人家孩子哭闹的行为没有半分体谅、容忍,动辄选择到网络上进行曝光。在被各大未婚未育的群体骂了这么久的“熊孩子”、“熊家长”之后,家有幼儿的家长们总算抓住了一个名词,可以进行还嘴和反击了。
于是随之而起的一场骂战,迅速燎原全网。
家长们说:“你们是厌童症!”“生个孩子是我的原罪么?”“你们以后的养老金还不全靠他了?”
而被指责的青年们则反击说:“孩子熊你们还有理了是吧?”“我做个高铁(看个电影)凭什么忍受你家孩子的吵闹?”“你们就是熊家长。”
甚至我前两天还看到这么一个双方现场开撕的视频:一辆高铁上有个小孩全程哭闹,还大力拍打座椅靠背,乘务员劝说未果,周围的旅客怨气满满。一个小伙子忍不住发声,希望家长管一下小孩。
结果那个家长却没好气地说:“那你应该跟他讲啊。”
小伙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他的监护人你有责任管孩子,他小孩子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
结果那孩子的家长直接来了句:“那我把他弄死掉?我给他讲他能听得懂吗?!”
更有趣的是这个视频下面,你能看到大量“熊家长”和“厌童症”在彼此扣帽子、捉对厮杀。双方都站在自己的论点上出发,好像说的都挺有一定的道理,但都没留半点口德,力争把对方骂化了才痛快。
老实说,我其实挺不喜欢参与这种问题的讨论的,因为在这类问题上,人们总难免屁股决定脑袋。甚至观点高度被生活场景所左右的。
比如前两天我去看电影,《长安三万里》,那个电影我之前写文章讲过了,觉得拍的还不错,但当天的观影体验却并不美妙。原因就在于我后座就坐着一个三口之家,他家那儿子应该正在上小学的年纪,结果影片当中每当出现知名唐诗的时候,那孩子一定要大声的抢先把它背出来——你知到小学生“有感情朗读课文”的那种调调在成年人眼中有多尬,所以每当这片子要用唐诗烘托高潮的时候我都一定被强行出戏。观影体验真是一塌糊涂。
但我全程一直忍着没有回头提醒家长让孩子收声,因为不回头我看也知道,家长多半是用一种鼓励、欣慰的眼神看着自家儿子小小年纪就能背下这么多古诗词的,更何况整个电影院里朗诵古诗词也并不止他一家,临到影片结尾处好多孩子都在嘈杂的背诗,整个电影院宛如一个嘈杂的小学课堂。而像我这样的观众则基本已经弃疗了,只是默默决定下次看电影一定要找没孩子的场。
你看,这就是立场决定态度的问题,对像我这样的成年观影者来说,看电影当然希望环境安静,可是对很多家长而言,他们假日一家三口买这张电影票,就是希望让孩子对唐诗有个更直观的印象。这究竟谁对谁错呢?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孩子的成长的确是需要社会给与其更多的容忍的,这本身就是养育成本的一部分。但这个成本应该怎样分摊支付,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曾有人类学者考察过非洲的原始部落,结果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规律。生育在原始部落中呈现非常鲜明的马太效应——族群越大、人口越多的部落,往往妇女的平均生育率也就越高。这跟现代社会人口密度越高的大城市生育率越低似乎是刚好相反的。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学者们在考察后发现,区别其实只在一件事上——集体抚养。
原始部落的成年人们往往是依靠血缘连接的,一旦有一个女性生了孩子,这个部落当中的所有成年人,都默认对孩子负有抚养的义务。
人类学者们甚至考证发现,很多部落中“妈妈”这个词并不是专指某个特定的女性的,孩子对部落中全体成年女性族员都称呼为“妈妈”,生母只是其“主要的妈妈”而已。
是的,很多文明在远古时代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泛化父母”。这种文明史上的“趋同进化”是有好处的。那就是摊薄了人类原本过于高昂的生育成本。
众所周知,养娃的成本是随着生孩子数量递减的,即便在生产力极度发达的现代,养两个孩子的成本要小于养一个孩子的两倍。
那么,在远古时代,当一个部落的成员把她们生育的所有孩子都放在一个“大家庭”中抚养时,单个孩子的养育成本自然就被摊的低。这就是原始人部落人口越多、家族越大,反而越能生的秘诀。
而这个远古秘诀,在古代中国也一直被使用,就是以《长安三万里》为例,片中的主角高适被好友李白称作“高三十五”。
这个称呼来源就是唐代人是讲“大排行”的,一个家族只要没分家,所有兄弟、堂兄弟、远支堂兄弟之间都共享同一个排行。所以有了“高三十五”“颜十二郎”这样的称呼。
而当一个非你本家的人,用这种排行称你的时候,其实有点“套近乎”的意思,类似你在家排行老三,你走到社会上别人依然称呼“三哥”。
与非洲一些母系部落中所有女性都被孩子叫做“妈妈”一样。中国古代这种大家族中,所有同辈男性都被子辈认作是“爸爸”,于是就有了伯父、叔父、伯母、叔母这些称呼。一
中国古代的大家族制,其最终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摊薄核心家庭的生育成本。
这个体系,在近现代中国甚至一度曾被社会化、泛化。
我不知你注意过没有——中国孩子与成人之间互相称呼的习惯,放在世界范围内看,其实也和“都是妈”的非洲部落一样特殊。
孩子与成年人之间认识不认识,都会管对方叫“叔叔,阿姨”,而“叔叔,阿姨”们则称呼孩子为“小朋友”。
你跟西方人说这个习惯,他们估计会像听天书——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你怎么能称对方为Uncle、Aunt呢?今天的西方人,甚至连自己的亲叔,亲姨都一般直呼其名。更别说陌生人了。
你还记得小说《哈利·波特》,里面的小哈利等人刚一入学,就成了校长、老师们口中的“哈利·波特先生”“何敏·格兰杰小姐”,西方陌生人之间互相称呼时,总尽量避免这种拟血亲称呼。
更有意思的,是像日本这种曾经受儒家文化影响,后来又逐渐脱亚入欧、高度现代化、城市化的国家。
日本至少在昭和前期,社会上也和我们一样,曾普遍让孩子喊陌生长辈为“叔叔、阿姨”。
但随着日本的现代化,这两个称呼的语义在日本出现了严重的异变。今天,你要是再用日语喊别人“叔叔,阿姨”已经几乎跟骂人差不多了——“奥巴桑(阿姨)”的潜台词是讽刺或自嘲女性年老色衰,而“奥吉桑(叔叔)”则有点中年油腻男的感觉、普遍应用于“援交”等不可描述的行业中。
总而言之,就是“拟血亲”称呼系统在日本解体了,而这个过程是与日本“核心家庭化”高度同步的。
城市化、工业化和现代化,让日本人难以再维持那个传统社会的默契——把别人的孩子一定程度上当做自己孩子来容忍。每个家庭各幼其幼,而与之相伴的,就是核心家庭抚养孩子的成本急剧升高,于是少子化问题随之而来。
我觉得,当下这场“厌童症”与“熊家长”论战的实质,就是这个问题——我们的“叔叔、阿姨时代”也基本要过去了,现代的核心家庭代替了传统大家族成为养育孩子的主体。年轻的男女性们不再有当陌生孩子“叔叔、阿姨”的自觉,而与此同时,家长们骨子里其实也不承认自己的孩子是陌生人的“小朋友”。双方都正在以纯陌生人的立场重新协调彼此关系,于是一些原本可以被容忍、视为寻常的事情就变得不可被容忍了——
比如像孩子在公共场合吵闹这件事,倒回二十年以前,这在中国可能根本不是一个问题。社会默认“叔叔阿姨们”要理所当然的忍耐孩子吵闹。
但现在不行了,因为默认容忍这些行为、把陌生孩子视若己出的“叔叔、阿姨”们已经消失了。
行文至此,似乎应该说一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话,号召当代年轻人重新对孩子怀有“叔叔、阿姨”般的容忍。
但这种呼吁是没有价值的,现代化是一种潮流,它要求卷入其中的每个人打破原先的家族、血亲身份,以独立个体的身份去参与社会协作。
这个时候,还要求年轻人以“叔叔、阿姨”的胸襟,忍让陌生孩子,是一种不现实的——你要求他们以“拟血亲”的身份去容忍孩子,那请问社会上的其他人是否也要按“拟血亲”来对待他们呢?
当他们上班迟到了,部门领导能像大哥一样他们肩膀,不扣工资就算了么?
当他们交不起房租时,房东能像自家大姐一样,笑笑就给他们抹了么?
这种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剧情,如果在现实社会中已经那么稀少。那么凭什么要求年轻人一方面顶住社会的毒打,另一方面向陌生的孩子播撒宽厚和温情呢?
这不现实。
一说到厌童,很多人会提到韩国厌童问题的甚嚣尘上,甚至连“无儿童餐厅”“无儿童咖啡馆”都搞出来了,但韩国作为一个曾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国家,如今之所以这么厌童,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生存压力实在太大了。当社会以刻薄待年轻人,再多的教育也无法让年轻人对孩子报之以温厚。
所以,我们在道德上提倡“尊老爱幼”的同时,必须在法制上同时尊重每个人都有维护其私人边界的权益。你乘坐公共交通时想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买张电影票想清清静静的把电影看完,约朋友吃个饭,不想在嘈杂喧哗中用餐。这些诉求都是正当的,需要被尊重,或者像韩国那样建立区分,让有此需求者花钱买也可以。
而家长们与其指责他人“厌童”,不如将精力放在呼吁社会建立更多对儿童更友好的空间上去。当下中国的“厌童派”与“熊家长”之间矛盾这么尖锐,说到底是我们的社会给儿童营造专属空间的投入是十分不够,不得不让有两种需求的人混杂在一起,寄希望于“叔叔、阿姨”们容忍照顾孩子。而现在,既然要鼓励生育,解决少子化危机,那么社会就应该加大相应的投入,而不是放任双方进行戾气十足的底层互斗,这种争论,除了转移矛盾、进一步推高生育成本、让人更不敢生外,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