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鮨入魂,但我工作到没有灵魂——Omakase寿司仔自白 – 端传媒 –

艾迪

深夜11点的面试是怎样的?

在大学的人文学科毕业后,我最初并非投身饮食业,而是公民团体,但因为近年香港政治气候突变,整个行业面临结构性失业。我仍想在这座城市生活,于是努力发掘自己还有哪些谋生技能,务求不饿死自己。最后,我决定试下做饮食业,并且是日本餐厅。为何情有独钟日本餐厅?其实香港饮食业无论是茶餐厅、中菜、西餐还是日本料理对的肉体的苛索和工时假期待遇都一样差,但日本餐和西餐的团队通常比较年轻,不像中餐厅那样由一群大叔领衔,所以我就选择日式餐厅,起码容易倾到计(谈得来)嘛。

很多人以为,著名的日本食店门府深严,要好像武侠小说那样拜师学艺,或者认识人有门路,甚至读厨艺学院出身才可进去。但事实上,像很多蓝领工一样,我是在芸芸饮食业Whatsapp群组和Facebook群组找到这份工作。这些群组每天都有大量俗称“蛇头”(招聘中介)的人在招揽伙计,上面通常不会“明刀明枪”写明什么餐厅在请人,而是简单列出:XX(地区)请XX(菜系)的XX(职位),人工XX钱,假期X日,经验XX,有意电话XXXXXXXX。

当我回复之后,对方就告知我餐厅名字,联络我面试和试工。像我这种新人,通常面试不用试菜给厨师看,而是听师傅简单交代做什么,返几收几(工作时间)这些基本事项,然后按部就班慢慢上手。

这份工作的面试过程也是很奇幻的。当时,餐厅想我在他们落场(午休)时三点半见工,但我另有事情要做,于是师傅就约我收工后见工。我问他几点收工,他说11点。那好吧,我们11点见。没想到,面试那天餐厅有人包场,竟然11点够钟还没下班!我只好在厨房坐下,一边填入职申请表格,一边等厨房大佬见我。当我正填好姓名,准备填年龄和性别时,突然厨房大佬进来,劈头就问我:“你食唔食烟(抽不抽烟),饮唔饮酒(喝不喝酒),食支烟、饮杯酒先啦,我们这里很轻松的。”我敷衍几句,他继续说道,“不用填啦!饮杯酒先啦!”

我还以为他讲笑,低下头来继续写写写。但他竟一手拨开表格,大声吆喝道:“这些东西做做样子而已,我说请你就请你啦!”我当场吓了一跳,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时间点的厨房师往往并不清醒,因为很多Omakase餐厅的文化是,客人很喜欢“队”(灌)师傅喝酒。几杯下肚,师傅已半醉了。于是,厨房师傅开始向我称兄道弟,一边“讲经”(讲大道理)大谈自己的奋斗史,一边说做厨师当如木村拓哉在日剧《Grand Maison 东京》这么帅这么用心。一直讲一直讲到凌晨一点,我屡次打断他的人生课程,边听还边惦记我回家的尾班车已过,但我是被打动到了。在人员流动性高的餐饮行业,尽管随时有伙计离职入职,但厨房内习惯以“大佬”、“兄弟”相称,营造某种“一场兄弟”的气氛(大部分日本餐厅没有女寿司师傅)。面试那夜,或者就是让我适应这种人情世故吧。

没有自主权的独特餐饮体验

终于成为Omakase名店的一员。我开始明白,Omakase是一种颇为特别的日式料理。所谓Omakase,中文叫“厨师发办”,就是厨师代替客人决定餐单,由厨师挑选时令食材制作高质料理。这种餐厅通常较为昂贵,价格由每位数百到几千港元不等。从店名来看,很多Omakase店都有“鮨”字,这个字原指“顶级吞拿鱼”,后来引申为“好吃的鱼”,以此作招牌是说这家店有好吃鲜美的鱼。

在疫情期间,很多餐厅都因为各种“禁堂食”、“限聚令”措施而惨淡经营,甚至倒闭关门。但Omakase却受惠于疫情逆市生长,因为香港的食客难以飞到日本,我们自然就成为代替品。除了在第五波疫情时我们同事轮番中招而关门,基本上我们的餐厅每天都全场满座。但是,随著疫情告别、生活复常,很多香港人终于可以“返乡下”(日本),相信很多Omakase店都首当其冲受到影响。

这些客人都来Omakase店吃些什么呢?简单来说,就是无论午餐和晚餐,都各有十几二十道菜,包括寿司刺身、天麸罗、烧烤、炸物等。不过,这又确实是一种崭新甚至“反常理”的餐饮体验——为什么人们喜欢到没有自主权的餐厅呢?在名饮食作家蔡澜看来,Omakase甚至“当所有人是笨蛋”,“吃什么我自己会叫,不必麻烦师傅。这种经营方式只让餐厅容易计算成本,不是日本菜的精髓”。在网上讨论区,也有不少声音认为Omakase“整色整水”(故弄玄虚),在寿司上面加鱼子酱、柚子皮就卖过千元,是“掠水”(骗钱)技俩。至于何为真正的Omakase,网上也有热烈的讨论,一句常见的质疑是:“个个都话自己Omakase,唔通个个都系Omakase咩?”(每家店都说自己是Omakase,难道这些店就是真正的Omakase吗?)

我其实都理解他们的看法。在我看来,Omakase在日本的出现就是方便餐厅计算成本、稳定水准的做法。从餐厅的角度出发,每日来货的鱼料质量都不一,今天的鱼和明天的鱼价格也不相同。而厨师发办的方式可以方便厨师用一笔固定的开支,搜集新鲜食材搭配,以此确保每一餐都提供稳定水准的料理。在日本,厨师可以每天到鱼市场挑选新鲜食材,香港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很多人认为香港的Omakase只是高级版的寿司拼盘,或是set lunch和set dinner,无甚特别。

但Omakase并不只是这样的——无论是餐饮体验还是背后的理念。像我们这间餐厅,直到客人来到餐厅那一刻,都不知今天吃什么,只知道今天有多少道前菜、寿司、熟食、甜品和汤。因此,很多熟客不时都来光顾,喜欢Omakase带来的惊喜感。另外,Omakase讲求“割烹”,即是食物是我们在客人面前制作,包括切鱼、握寿司、烟熏等。客人坐在寿司吧台观赏我们表演,而寿司师傅就讲解鱼从哪里来,我们如何处理,口感味道是怎样。不像寿司拼盘那样大杂烩,你喜欢吃哪件就吃哪件,Omakase的较有仪式感,寿司是逐件逐件奉上。在速度和手温控制下,寿司饭的温度可以保持在45度左右,三四秒就放进口内,这样的话每一件寿司都是最好的形态。

更重要的是,Omakase在实践一种不时不食的理念,因此一年四季做的料理都不一样,餐厅有去很多次的价值。比如说,夏天吃贝类,秋天吃蟹、秋刀鱼,冬天吃油甘鱼。当然,“不时不食”和“食客期待”也是有张力的,客人有时未必理解我们的做法。早前就有客人跟我投诉,“师傅,今晚的食物很好吃,但为什么今晚这么少贝类食物呢?我不是那么喜欢。”我只好解释,“夏天才是盛产不同贝类的季节,冬天可以给你吃,但不是那么好吃。”我们都知道,不是所有客人都像蔡澜那样懂吃,吃什么自己会叫,那么寿司师傅为客人挑选和推介食物,其实也不为过吧?只要我们的推介是真的推介,不是当客人是“水鱼”(笨蛋)。

说到底,Omakase的要义是一种委托和信赖的精神,顾客信任厨师,由厨师在成本控制和能力范围内制作最好的食物。但是,一些餐厅出现的常见争议是,店家被认为辜负了食客的信任,或是待客“大细超”(不公道),生客吃普通食材,而熟客吃的份量和部位都不一样;或是店家收起一些名贵食材,待客人吃完餐牌内的食物,再问他们要不要加钱追加,而不是一开始就想著如何拿出最好的食物给食客。还有一个争议是,有些Omakase店为了在一个时间段内赚更多钱,会有“翻台”的安排(编按:Omakase店惯常在午市和晚市只招待一轮客人,以专心服务他们,而“翻台”指店舖在一个时间段内接受多一轮客人),这在食客看来是餐厅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不过,就算在日本,Omakase店也没有说一定不能“翻台”。在我看来,Omakase店从来都是一种出餐形式、餐饮体验和饮食理念,不必然是很贵很精致很专一,但在香港的认知,Omakase往往就等同Fine dining。

那么,厨师又是怎样“发办”餐牌呢?厨房并不是一个民主的空间,没什么讨论空间,都是由主厨决定餐牌,轮不到我这个寿司仔参与。但我观察到,在决定菜式的时候,主厨需要考虑口感、味道和种类的平衡,因此白鱼、红鱼和较为重味的鱼都会兼顾。就此,主厨也需要为寿司调味,如调制一些特别的酱汁,加入柚子皮,柠檬汁和姜葱蓉等。针对客人的特别需要(如不吃某些食物),以及食材缺货这些情况,主厨也要想办法换其他食物代替,维持整个料理的完整和平衡。当然,餐厅在取悦食客的同时,也一定会考虑成本以及实际的仓存因素。比如说,我们只会在夏天推出和牛寿司,这并不是因为牛肉在夏天特别好吃,而是夏天盛产的鱼类体型比较小,这样雪柜才能放进和牛。最后,香港食客特有的期待也要迎合:香港人很喜欢吃海胆,当你收取客人高价而不推出海胆,整件事好像说不过去啦。

在我看来,索价过千元的Omakase很多香港人都吃得起,问题是舍不舍得吃。像我们的餐厅,普罗市民可能只会在大时大节、家人朋友生日这些特别日子才来光顾。相反,一些“上流社会”的熟客,就经常带著不同的朋友、伴侣和商业伙伴过来用膳。正因如此,有些高级的寿司师傅很著重“沟客”(和客人发展好关系),希望他们可以看得起自己的技艺,有朝一日资助自己创业开餐厅。

日本的鱼生,香港的熟食

论资排辈,像我这样的一位寿司仔,还未有资格负责“沟客”。我的具体工作呢,更像是“海鲜屠宰及分割技术员”。

每天早上十点半,我就开始打卡上班,在黑恤衫黑长裤外披上一件空手道袍,并换上厚重的厨师安全鞋,开启每天11小时以上的久站式体力劳动。寿司食店很重要的一件事是煲饭,因此我每天入厨房第一件事就是洗米煲饭,制作寿司醋饭。除此之外,一整天的工作我还要准备熬汤、熟食、配料、粉浆、酱汁,以及最重要的鱼料。

在日本料理的世界,每日供应给食客的鱼料分成两大类,生食的鱼一定是从日本搭飞机来的,熟食的鱼则未必。日本的鱼我们叫“飞机货”,通常由香港供应商联络日本买手每天早上在丰洲市场抢购,继而运抵物流中心包装,再在下午和傍晚空运来港。第二类食材则来自香港的街市和渔产供应商,牠们主要用作熟食,如鳗鱼、马友、虾、和水鱼等等。以鳗鱼来说,其实日本的百年老店都被踢爆不是用日本鳗鱼,因为日本鳗鱼已被我们这些仆街人类吃到差不多绝种,所以大部分的鳗鱼都不要幻想是日本的河鳗,反而是香港街市的白鳝。老实说,熟食的要求并不一样,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得出来。有时候,香港的食材也更胜日本一筹,像车海老,香港叫花竹虾,一定是香港街市扎扎跳的比日本运来的死虾更加新鲜,但我们未必如实向食客透露。我很不喜欢这种做法,其实香港水产有什么问题呢?有问题、没信心的话我们作为厨师就不会出嘛。现在这样做,某程度接受和助长了本地食材就是劣质、不新鲜和受污染的印象。

那为什么我们主力用日本的海产做寿司而不用香港渔获呢?个中原因并非香港的渔获品质差、有污染,香港也有优质的渔获。核心的原因是㓥鱼的流派问题。一个寿司的科普是,我们平常在街市所见,中国人㓥鱼是先拍晕后开肚,这是一种不放血的方式;但日本人不然,他们讲求“活缔”技术,首先用长钉快速插入鱼眼后方的鱼脑,使其瞬间脑死,继而再用一条尖锐的铁线穿透脊髓,搞烂鱼的中枢神经,最后再割断鱼腮处的大动脉放血,并将鱼头向下置于冰水。鱼生好吃与否在乎有没瘀血,经过活缔处理的鱼受到的碰撞和挣扎较少,自然就瘀血积聚较少。我们来货的日本鱼,就是经活缔处理、已放血的鱼。

尽管如此,和很多人理解不同,鱼并非越新鲜越好吃,在Omakase餐厅吃到的生鱼也不是即㓥即食的生鱼。相反,几乎所有的生鱼我们都经过“熟成”(aged)的过程。简单来说,一条“飞机货”入来,我们首先要起鳞,当然不能用伤害鱼体的鳞刨,而是用刀切入鱼体的“表皮层”和“真皮层”之间,小心将其表皮连鳞起走;然后,我们切开鱼肚,去头去尾,将内脏和鱼泡清除,并洗走鱼体内的瘀血。到了这一步,我们再将鱼抽真空入袋,在上面标记鱼类和日期后放进雪柜。这个过程,我们称为湿式熟成(wet aged),目的是抽走鱼肉的水份,令鱼的风味浓缩突出,而经“尸变”的鱼肉,蛋白质开始分解,本来硬实的质感也变得软腍可口。

视乎品种、质地、大小的不同,各种鱼都有适合的熟成时间。红肉鱼(赤身)如吞拿鱼、三文鱼和鲣鱼,肌红蛋白较多,鱼体较大,起码要熟成两个星期至一个月。而白身鱼就是平常吃的蜡鱼、石斑和真鲷,他们脂肪含量低,鱼体小比较淡味爽脆,就需熟成一个星期。至于银皮鱼如秋刀鱼、沙甸鱼、鲭鱼,他们外皮银亮、鱼体细小而酵素高,本身的味道就很突出,我们基本上不做熟成,或者只做一到两天的熟成。

我们寿司师傅的每天工作,就是一方面为新的鱼货做熟成,另一方面将熟成的鱼料“开鱼”做寿司。我不用切鱼捏寿司,但要负责去骨的工作。食寿司的基本原则是不能有骨,但去骨却是很考功夫和花时间的。我们会用手按住鱼,凭肉眼和用手感应鱼骨的位置,然后用类似眉毛夹的工具逐条逐条将骨掹出。大鱼还比较好,较容易找到鱼骨,但也有机会鱼骨很硬难以拔出。鱼越小越难去骨,这部份需由资深的师兄负责。有一种鱼叫新子,只有金鱼般大小,我们用四五条鱼才能做到一贯寿司,可想而知那些鱼骨有多幼小,过程又是多么残忍。为了确保没有鱼骨残留,资深的师傅还会专门检查鱼骨的情况。

厨房里的生存之道、焦躁和小意外

在厨房的工作,我是要试错摸索了一段时间才算掌握。初入厨房,“带老母返工”(被粗口问候)是等闲事。令我最不习惯的是,厨房佬不喜欢你出声,我试过在出错时解释事情的因由,他们根本不理那么多,见到我开声只会加倍“问候”。

后来,我明白到只需说“好”、“是的”,“明白”就足够。我也慢慢摸索到,在厨房生存要养成“每事问”的习惯,既显得自己很认真对待工作,又能确保每个步骤跟从厨房大佬的要求——“大家来这里是跟我的,你要在这里成功、出人头地,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听我讲。”厨房大佬如此对我说,我当然点头称是:好,是的,明白,慢慢在厨房有了立足之地。

尽管如此,我每天在厨房工作还是面对很大的精神压力。因为时间和质量的要求,厨房的氛围往往很抑压和焦躁。躁的地方是,顾客是上帝,我们不想客人等,但我们是做fine dining的,要慢工出细活,温度控制和生熟程度都要控制得很好。因此,“慢工出细活”和“及时出餐”就有矛盾。当催促发生时,无论催人那位还是被人催那位,都非常“唔老嚟”(脸色不好)。除此,我们的食材贵,存货不多,稍有犯错就无可弥补。举一例子,我们餐厅有道菜是烧白子(鱼类睪丸),讲究的是完美的半生熟creamy状态,但那晚负责烧的那位师兄不知何故失手。这串白子从日本空运而来,不可能马上从街市入货,自然就受到怪责。另外,现在的网上世界什么都有关注组,这些食物关注组真的有人热烈讨论,知道食物怎样做怎么吃,所以我们的出品以及一举一动都容易被放大审视,更添工作的紧张。对我来说,每日血淋淋的杀生也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有时洗了几十次手都觉得自己成手血、有腥味,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我的技巧是越来越熟练,但那种杀生的感觉始终未能适应……

面对这些巨大的压力,在厨房工作要练成金睛火眼,保持高度专注。但是,人总有走神的时候,稍有不慎不单影响食物的质素,还可能酿成厨房的小意外。最近,我在开蚝的时候就𠝹爆手指,被蚝壳插穿拇指,鲜血直流。不夸张的说,厨房是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我们的刀非常锋利,我们的油十分滚烫。作为一家寿司餐厅,我们把刀磨得锐利,基本上做到毛发一碰即断的程度。我们要切得精细切得精巧,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这不只是说我们这些新人,就连资深的寿司师傅也时有发生。弹油烫伤也很常见,最夸张的一次是我们在做天妇罗,清洁阿姐在附近洗碗,不留神将水滴进高温油锅,一个火球瞬间在我前面升起。幸好我闪避及时,不然我的脸一定烧焦毁容。

长工时,封闭世界的大门

身为一名寿司仔,其实以上这些都还好。这份工作最“恶顶”(难以忍受)的地方,还是源自长时间在封闭的空间工作,从内到外占据我整个人的时间。

从早上10点半开始,我要做到下午3点才落场休息。及至5点,我们又重新披甲上阵,直踩到晚上11点才下班吃饭。餐厅在市区,住在新界大西北的我每天要在来回通勤上花近3小时,每晚收工回到家都已深夜。换言之,每日我起码贡献15小时在返工上面。更甚的是,大时大节我也要工作,每个月只有六天假期,所以亲戚朋友的玩乐聚会,基本上我都没份。

厨房没窗,周而复始在这种封闭且规律的状态工作,难听的说就像坐牢,自己容易变得很沮丧和愤世嫉俗,也跟外面的世界脱节。不要说什么世界大事,就连亲戚朋友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不了解。有时想认识新朋友,但大家看的剧集、追捧的明星,我都没时间看,又怎样和人有话题呢?我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仿佛就只剩下无穷尽的消费欲:我想对自己好一些,也想买一些好的东西给身边的人补偿。以前,我不会买贵过2000元的手提电话,但去年我花了近万元买了这部新手机,原因是我每天少数可以和世界发生联系就是在搭车和休息时“揿”(按)手机,为什么不买一部屏幕更大、性能更佳的呢?

在这样的工作状态下,有时候我甚至开始滋生一些毒性情绪,尤其当我在社交媒体看到认识的人放假去玩,我会愤慨于为什么人家放假在玩,而我却在“返工”。网上有一些标签指,“蓝领”好像较容易变成“蓝丝”,当然真实的情况未必这样,但我某程度明白个中的道理——任何工作当你每天需要在封闭空间做十几小时,时间和精力匮乏,基本上你会愤世嫉俗,仇视任何破坏你生活的人。

有一天,我更因为长工时而发同事脾气。那天三点多落场,我和同事一齐吃饭,其中一位同事自嘲道:“正呀(太好了),再过八小时就收工!”我当下无名火起,忍不住说:“为什么你们这么正能量?别人全天的工作都只是9至10小时,但我们下午三点还要挨多8个钟才放工。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这样的工时合理吗?”大概没想到我如此认真,大家都静默良久。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餐厅工作,即便没有刻意强调,但有意无意间我们也会被某种“匠人精神”笼罩,无形中合理化了长工时的劳动。“匠人精神”是说厨师追求极致,献出所有,就像日本寿司之神“小野二郎”那样。我当然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特质,自己也想技艺进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寿司师傅。但是,对这种精神我也是质疑的。我认为,匠人精神有时成了剥削或自我剥削的说辞。职人不应是铁人,工作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断追求技艺可以,但餐厅可以轮班,不是非要每天直踩十几小时才是真正的职人嘛。

最近,我购物欲兴起,在刀具行花了超过2000元添置一把入门级别的刺身刀,上面还刻有相当“中二病”的“初心”二字。厨房大佬大概以为我立志成为一名寿司匠人,跟我说,“买刀是好事,无论平贵都好,你买私家刀,证明你是愿意为你现在的工作付出。凡事肯付出,先会有收获。要对得住你把刀刻着的字。”

其实,买刀时我想的并非要成为一位多么出色的寿司师傅,而是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亲手用这把刀切食物给我爱和爱我的人,用自己擅长的方式陪伴他们。

我入行的初心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很少被其他人认同和称赞——除了在煮食方面。而且,一些难过的经历令我相信,食物是一个给人能量、很好的安慰人的方法。只是,我现在却工作到,自己也几乎失去了灵魂。

Share this page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