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远川研究所
三年前,一位妇女在圣彼得堡结冰的街道上摔断了腿,她本该从扫雪公司Center那里获得30万卢布的赔偿。
但在去年,Center决定上诉,以“困难的财务状况”为由要求减少这笔赔偿——该中心在今年上半年损失达2.69亿卢布,而其中1亿卢布的亏损是由于Center需要参与马里乌波尔的市政恢复工作[1]。
“换句话说,圣彼得堡的扫雪预算被马里乌波尔花掉了”。立法会议代表鲍里斯·维什涅夫斯基说。
马里乌波尔是俄乌冲突中被大面积摧毁的乌克兰南部港口城市,1348名平民直接死于战争,多达90%的建筑住宅和60%的私人住宅被摧毁[2]。去年5月,马里乌波尔被俄罗斯完全占领。
于是战争后遗症出现了。马里乌波尔变得满目疮痍,而千里之外的圣彼得堡的老百姓正在勒紧腰带挤出预算,来去重建一个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城市。
2022年,俄罗斯的财政赤字将达到3.3万亿卢布(470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2.3%。在战争尚未发生的2021年,俄罗斯还有超过67亿美元的盈余。
至于那些消失的钱去哪了,一部分如财政部长所说——补贴士兵家属,而另一部分用于购买武器弹药。2023年,军费开支将继续增加5万亿卢布(710亿美元),变成下一年的赤字。
战争摧毁了乌克兰,也改变了俄罗斯。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残酷之处——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荒诞的制裁
俄乌冲突以来,俄罗斯受到的制裁超过5532次,一举超过伊朗,成为全世界受到制裁最多的国家。
美国民众也发起了自发制裁行为——倒掉伏特加。但尴尬的是,虽然俄罗斯生产了全世界14%的伏特加,但在美国货架上的“正宗俄罗斯”伏特加,只有1%产自俄罗斯[3]。
比如美国人自发倒掉“列宁格勒制造”Stolichnaya伏特加,是在拉脱维亚生产的[4];市占率超过65%的Absolut伏特加,来自瑞典;有着“世界上最纯净伏特加”之称的Smirnoff,早已卖身于英国公司帝亚吉欧。
忧郁的中产
仅在制裁发生后的一个月里,普通俄罗斯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990年,第一家麦当劳开在了莫斯科普希金广场旁。对于习惯于社会主义配给制的苏联人民来说,美国汉堡是个新鲜玩意儿。开业第一天,3万名市民在门口大排长龙,买下了12万个汉堡。
在乏善可陈的苏联生活里,麦当劳是干净、高效、现代的象征。与之相似的还有必胜客、李维斯,宜家、H&M,过去三十年间,这些掘金俄罗斯的西方品牌与俄罗斯中产阶级一同成长,勾勒了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几乎全部想象[8]。
到了2022年,麦当劳宣布关停在俄的850家门店后,同样的排队故事再次上演,而这一次却是为了告别。因为担心以后再也吃不上麦当劳,俄罗斯人排队囤货,甚至在二手平台上把麦当劳卖出了天价:
一个巨无霸、两份大薯、18块麦乐鸡,需要5000卢布(约等于516人民币)。
1000多个品牌相继宣布离开俄罗斯。为了安抚人民群众,俄罗斯政府允许平行进口,即为“水货”市场开了口子,由此诞生了一批走私专家。
英国《金融时报》报道,一个名叫斯坦尼斯拉夫的俄罗斯人,从第三国购买商品,辗转多国带回俄罗斯。过去,他接到的订单往往是大体积、高精尖的零部件和机械。
但现在,他从奥地利采购,经由伊斯坦布尔转运,把电子教具带回俄罗斯的学校——因为这是由一个决定抵制俄罗斯的品牌所制造的[9]。
《金融时报》对此评论道:“仿佛回到了冷战时代,苏联通过 FSB(联邦安全局)、间谍和前线,以及在第三国秘密购买来掌握技术[10]。”
讽刺的是,在今天,这不是为了军备竞赛,而是为了冲破人为制造的障碍——莫斯科人想买一辆BMW,它得先在印度组装,由迪拜的经销商购入,转卖到亚美尼亚,再避开那些为制裁俄罗斯而提高关税的国家,最终运至莫斯科,走出了一条“新丝绸之路”。
一些人的“非必要生活”就这样消失了。现在,他们不得不为了那颗蛋糕上的樱桃,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猝死的富豪
战争爆发之后,在伦敦和纽约挥舞卢布的俄罗斯寡头们也逃不开制裁。
切尔西足球队的老板,有着“叶利钦家族提款机”之称的阿布(罗曼·阿布拉莫维奇)在被英超取消了董事资格后,被迫出售了球队。
寡头们怕被没收财产,纷纷把自己的游艇藏进马尔代夫和黑山,但还是被欧盟搜刮出来,目前已经没收了五艘俄罗斯寡头的豪华游艇。
对于寡头们来说,如果只是被拿走游艇、豪华公寓和钱,已经算是善终了。
据大西洋月刊统计,2022年以来,大约有20多位著名的俄罗斯富豪以神秘的方式死去[11]——卢克石油公司的董事长拉维尔·马加诺夫从莫斯科一家医院的窗户坠落身亡,卢克石油公司的声明里称他“死于一场重病”。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高管列昂尼德·舒尔曼在他位于列宁斯基的家中被刺身亡,三周后,他的同事亚历山大·丘拉科夫被发现死在同一个村庄。
61岁的尤里·沃罗诺夫是一位运输公司的负责人,该公司与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在北极地区有合作。今年7月,他死于圣彼得堡的郊区别墅,头部中枪,尸体漂浮在泳池中…….
死亡,成了悬在俄罗斯富豪头上的利剑。俄罗斯富豪们的集中猝死,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当制裁开始时,一个全球化的国家会发生什么?”历史学家、军事战略专家爱德华·卢特维克说,“他们中的一些人会自杀”。
记者迈克尔·维斯则认为,自杀,也许只是一种让自己离开棋盘的方式,“至少你还能拥有自我毁灭的力量”[11]。
平民的献祭
“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制裁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特工突袭寡头价值 5 亿美元的游艇,或将一支英超足球队拍卖的画面”。《华盛顿邮报杂志》总结道:“但经济制裁是一种钝器,在惩罚富人和权贵的同时惩罚平民。”
首先是生活用品的价格上涨。
俄罗斯媒体RT发布,去年圣诞节,俄罗斯人得花比去年多20%的钱来准备食物。举例来说,节日餐桌必不可少的红鱼子酱,涨价幅度是12%,而俄罗斯人最爱的“巴巴耶夫斯基”巧克力,价格涨幅至少是23%,而肉类和鱼类涨幅最高,达到40%。
“今天贵 20 卢布,明天贵 40 卢布,然后你一觉醒来,发现商店里的所有东西都贵了 3 倍[21]!” 俄罗斯民众如是说。
最糟糕的是,俄罗斯药品的价格飙涨了40%,而有80种药物,包括抗抑郁药、抗癫痫药物、癌症治疗药物,都在缺货中[12]。
《金融时报》的报道中,39岁的米罗诺娃和她年迈的母亲都患有糖尿病,而俄罗斯的胰岛素往往来自于丹麦、爱尔兰和日本,制裁发生后,整个莫斯科都成了“胰岛素的荒原”[13]。一位俄罗斯记者在报道中说,
“我无法想象这些制裁要如何伤害克里姆林宫里的那些人,难道他们会买不到胰岛素吗[14]?”
另一个问题是失业。
企业的离开也带走了工作岗位,麦当劳解雇了超过6万名员工,宜家解雇了1.5万名员工,而有1000多家这样的公司都在离开。据统一俄罗斯党领袖安德烈·图尔查克称,仅因西方公司撤离,估计就有 60 万俄罗斯公民失业[14]。
“美国版Boss”直聘Upwork也突然退出了俄罗斯。过去十多年,Upwork一直致力于把美国和欧洲的工作外包给全球的数字劳工,俄罗斯市场占比达到10%。
但是现在,Twitch 上数以万计的俄罗斯视频游戏主播、Upwork 上的零工工作者、OnlyFans 上的成人内容创作者都失去了生计。灵活就业的普通人被迫离开,因为在俄罗斯生活越来越难[15]……
脆弱的链条
现代社会里,没有“局部战争”之说。一场发生在俄乌边境的冲突,会直接影响埃及百姓的餐桌。
俄罗斯作为能源大国,供应了德国55%的天然气。“北溪一号”管道停供后,德国天然气采购成本高涨,莱茵能源公司的成本已经上涨了450%。德国副总理也不得不出来安稳民心——呼吁大家少洗澡,要洗就洗4个重要部位,“我已大大减少洗澡时间”[16]。
在英国,每年有3.8亿份炸鱼薯条被消耗,但战争使得原产自俄罗斯的白鲑鱼、食用油和能源价格高涨,全国炸鱼薯条联合会主席表示:“可能有三分之一的炸鱼薯条店会关门”。
比起不敢洗澡的德国人和吃不到炸鱼薯条的英国人,因战争受伤最深的,是那些粮食短缺的中东人和非洲人。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非洲14个国家的口粮(小麦)里,有至少一半都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17]。不仅如此,俄罗斯还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化肥生产国,2020年,俄罗斯占全球化肥出口量的15%。
在索马里,90%的小麦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战争开始后的一个多月里,索马里的食品价格上涨了三倍;在肯尼亚,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用#LowerFoodPrice表达不满;在埃塞俄比亚北部,有2040万人急需粮食援助。
食品价格持续高涨,发达国家的民众们要忍受涨价的面包,而对于食物本就短缺的欠发达地区,则要直面被饿死的风险——“非洲之角”的饥饿问题尤为严重,超过8000万人陷入粮食危机。
这种吃不饱的痛苦往往还会带来糟糕的连锁反应:十年前,那场改变中东政局的阿拉伯之春,粮食短缺就是催化剂之一。
战争的暗角
在30万兵力的征召令下,俄罗斯的普通人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战火之中。
据媒体GRID报道,在圣彼得堡,一位年轻的销售经理四个月没敢坐地铁。因为在地铁里,警察会检查证件并质问你为什么还没有被征召入伍;在莫斯科附近的村庄,无力承担高涨物价的村民们不得不去应征——俄罗斯政府开出了20.5万卢布的高薪,是圣彼得堡人均月薪的4倍[23]。
部分男人选择了出逃,在边境大排长龙,或是坐上逃亡别国的飞机。到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和阿拉木图(哈萨克斯坦)的机票售罄[18],到特拉维夫(以色列)的票几乎订满,票价也翻了好几倍。
俄乌冲突到底死了多少人?
GRID做了一个统计,仅在战场上,就有13000名乌克兰士兵和10000名俄罗斯士兵死亡。在战场之外,还有至少7000平民死亡,1400万人流离失所,这些数字里有商人、教授、足球运动员、家庭主妇,是每一个可能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
现在的俄罗斯正在经历自1917年和1991年之后最大规模的人口外流,据媒体估计,有50万-100万俄罗斯人离开了他们的国家[20]。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之前,基辛格在《华盛顿邮报》上写道[18]:“如果乌克兰想要生存和繁荣,它就不能成为任何一方对抗另一方的前哨——它应该成为两者之间的桥梁。”
夹缝里的国家如履薄冰,夹缝里的普通人更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战争中没有什么好事情,除了它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