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紙穿透中國大學高牆:站出來,看到了集體行動的可能

「大家不是因為都支持什麼而走出來,而是反對什麼聚在一起。至於要改變成什麼樣子,更是千差萬別。」

【編者按】封控抗議潮爭取回了最基本的「自由」。11月30日起,廣州、重慶、北京陸續宣布放寬封控措施:解封臨時管控區,取消社會面核酸檢測,公交、公共場所不再查驗核酸證明,醫療機構不得拒診無核酸患者,購買感冒發燒藥品也不再受限;而抗議的起點烏魯木齊也正逐漸恢復正常生活秩序。

此時解封的城市,均為入冬後中國大陸疫情最嚴重的地區。它們的解封預示着中國大陸防疫政策的清晰轉調。另據《南華早報》報道,習近平在與歐洲理事會主席會談時表示,抗議封控措施的主流是學生,他們在三年抗疫後感到“沮喪”。習近平還暗示,將進一步放寬防疫措施,並稱Omicron致病性降低,但仍擔心老年群體的疫苗接種率。

一張白紙引燃了中國大學對封控政策的示威潮。

11月26日下午,天色些許陰沉。南京傳媒學院鐘樓前,身穿黑色衣帽的學生正默站,手持一張A4白紙,舉在胸前,注視前方,獨自悼念烏魯木齊火災逝者。一名配戴眼鏡的男子徑直朝他走去,拿走白紙,轉身離開。不遠處的同學向他喊道,「白紙有什麼攻擊力啊。」失去白紙後,他面不改色,雙手懸在空中。

後來,白紙重新出現在他手中,身旁聚集了更多白紙。數位同學加入靜默示威,同學們手舉白紙直至黑夜降臨。他們從空地上轉移至鐘樓台階上,層層人群在台階下圍成半個弧形。現場布滿手機燈光。光點環繞着白紙,他們大喊,「人民萬歲,逝者安息。」

就在兩天前,11月24日晚,在封城逾百日的烏魯木齊,一棟居民樓高層燃燒熊熊大火,最終十人離世。疑因長時間封控,小區內路障和私家車堵塞道路,消防車難以及時救火。25日深夜,烏魯木齊政府在火災事故發布會上,稱火災發生原因之一是「居民自防自救能力弱」。

這一年,因防疫政策引發次生災害層出不窮,社會情緒逼近沸騰臨界點。

烏魯木齊大火被澆滅,但中國民衆對防疫政策的怒火終於井噴。25日夜晚,烏魯木齊民衆走出家門,上街抗議。26日當天,北京多個小區的居民亦挺身抗議封小區,夜晚至27日凌晨,上海市民在烏魯木齊中路悼念和抗議,後被警方清場,數人被帶走。封控抗議潮在全國迅速蔓延,中國高校成為主要戰場。根據端傳媒核實和統計,截至12月2日下午,至少162所大學有學生發聲。

大學生為何走出來?集體連結如何形成?他們的訴求能否得到回應?抗議退潮,他們的命運會去向何方?

第一把火

11月25日,一篇諷刺烏魯木齊官方通報的微信文章《路是通的,他們不跑》在小北朋友圈刷屏。原文很快被刪除,其他帳號接力轉載,都難遭刪帖命運。這天,涉及烏魯木齊火災的其他文章、視頻,無一不在短時間內被消失。

小北是南京傳媒學院(下稱南傳)的學生。這天,他明顯感覺到,身邊的同學都被烏魯木齊火災激怒了。

26日中午小北看到,同學製作了抗議紙板,寫着「我摔斷了腿,醫生連忙跑來縫我的嘴」「奠 中國電影」「在口口,是我們電影人的福地」「這十年是我們口口電影的好時代」(注:口口指中國)⋯⋯標語擺在校內不同地方,有的貼在樹上。但很快被保安清除。

「這些東西製作出來, 還沒有(被保安)沒收來得快。所以乾脆就不寫字了,就舉着白紙了。」小北總結。

晚上六時,他來到鐘樓靜默示威的現場,圍觀人數已有上百。不到一個小時,鐘樓前人潮涌動。

一位新疆籍同學走進人群,站上台階,高喊:「我來自新疆,今天我站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勇敢,是因為台上的女生給我足夠的勇氣……我在這裏,我代表我自己,我代表家鄉發聲,我為火災裏面逝者的家人發聲,也為全國同胞們發聲。」他的身後是一片白紙,面前響起掌聲。有同學喃喃,我要聽哭了。

學生的行動讓校方緊張。學生會幹部接到封路任務,在現場維持秩序,不再讓人進入。老師和校長陸續趕來現場,以教育的姿態面對學生。「你們根本就不理解國家的很多⋯⋯」學生當即嗆回這名女老師:「你太理解了,你是貴州車上那27個人嗎?」校長那句「總有一天,要為你們今天所做的付出代價」,當場被學生怒懟:「你也要付出代價!國家也要付出代價!」

這段對話發生時,小北正努力從外圍往核心區域裏擠。

小北從同學那得知,有現場圍觀的學生被校方叫去了解情況,不過暫時沒事,只是和警方談話,寫情況說明,且正在等公安領導到校。

鐘樓台階下,執行校長曹國勝表示:「大家只要現在離開,今天的事情就等於沒有發生。所有人的責任都不會追究。」同時還承諾,若學生要反映情況,就去行政樓的辦公室裏坐下聊。

那天晚上一則來自南傳學生的帖子也頗受關注,內容稱校方一直在保護學生,關燈為了防止學生被警方拍到,還拒絕警察進入校內。然而,小北在人群裏發現了便衣警察,「他們上半身有明顯的負重痕跡,看人、看東西的習慣、動作,也有很強的被訓練過的痕跡。」

抗議現場,在學生的質詢和反對、校方的規勸和威脅中一度僵持不下。

八時,小北已躋身人群中心。有同學面對面質問校領導,被帶走的學生是什麼情況、被誰帶走、談什麼、幾點回來。校領導一問三不知。該同學又問,學校外面的警車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案依舊是「不知道」。約九時,經過校方的承諾和安撫,小北看着同學們慢慢散去。

散場後,有同學去了行政樓附近,等待被叫去談話的學生出來。現場有校領導,也有便衣。小北聽說,現場同學不被允許進入。直至十二時,被談話的同學才全部出來。

南京傳媒學院悼念示威之際,全國多所大學也出現抗議海報和標語。同一天,西北政法大學一名同學在排隊核酸時背後掛着標語:「大巴車翻車的是我,生病拒診的是我,崩潰跳樓的是我,火災被困的是我。如果這些不是我,那麼接下來就是我。」中央美術學院的核酸亭被塗鴉:「把青春還給我!」北京電影學院一樓梯扶手上綁滿染紅的口罩,牆上貼着「不要溫柔走進這良夜」「我不是啞巴」等標語。

接力與阻力

抗議的火炬也傳到了中國兩所頂尖大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

25日深夜,北大學生廖菡的朋友連續看了幾遍火災視頻,淚流不止。朋友陷入政治性抑鬱已久。廖菡和朋友到未名湖散步談天,看着自己校園沒有抗議聲浪,他們感到失落,「我們兩個還說,北大現在這麼寂靜。」朋友想做些什麼,例如在校內貼宣傳品,被廖菡攔下,「我叫他不要做,你做這個事情,不會有結果。」

不料,24小時後,塗鴉標語出現在北大校園。那是26日深夜,北大食堂階梯外牆出現紅字塗鴉:「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核酸要吃飯,務實不是躺平,睜眼看看世界,動態清零終是謊言,早日轉向還有緩衝。」

但很快,校內保安用厚大衣蓋住了塗鴉。有人將現場相片上傳至校內匿名論壇樹洞,很快被刪帖。儘管如此,塗鴉的消息在社交平台已經迅猛流傳。

廖菡在接近凌晨兩點時看到塗鴉,她沒多想,馬上拉着室友出門。「那個晚上顯然已經坐不住了,不出去的話可能會後悔。」抵達現場時,已有逾百名同學聚集。

北大學生莊子然更早抵達現場。她原本擔心不會有很多人,看到現場聚集了數十位同學後,感到振奮和欣慰。莊子然目睹工作人員噴漆覆蓋標語。疑有校方工作人員錄像。

負責學生工作的人很快也來到現場,「一開始他們裝傻,說不知道塗鴉寫了什麼。」廖菡說,現場同學和學工對話,解釋塗鴉內容,零星幾位同學也唱起國際歌。

陸續有更多學工趕到,嘗試阻止抗議行動。根據莊子然的觀察,當前排學生與校領導對話時,學工就在外圍勸退學生。最後,幾乎各個院系的學工都在,現場至少有30人。學工多由老師、行政人員或學生擔任,平時負責收集信息、宣傳和「說服」工作,像是校園內的基層工作人員。

抗議的情緒也正在清華大學中醞釀。

27日上午11時半,一位女生站在清華大學紫荊園餐廳門口的台階上,舉起白紙。起初沒什麼人注意她,大家如常進出食堂,從她身邊經過。慢慢地,有幾個人停下腳步,打開手機相機為她拍照。

約11時40分,阿齊在朋友圈看到女生舉白紙的相片。他知道這需要勇氣。

一名配戴綠色N95口罩的老師趕來,以「阻塞通道」「影響他人就餐」為由請她離開。女生堅持站在原地,又請對方具體陳述她如何影響交通。眼看勸不動,老師回到台階下,繼續盯着她。

有同學走近,告訴女生「你很勇敢」「加油」,有同學送給她糖果和明信片。女生唱起歌,「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en?」

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女生的行動。有人走向前,取走白紙。她取出備用白紙,被第二個、第三個人拿走。直至最後一張。奪走白紙的人,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圍觀者懷疑,他們可能是學工。

半小時後,幾名同學加入了台階上女生的行動。聚集人群越來越多,現場自動分隔成三個區域:台階上的抗議者,台階下的抗議者,以及中間一塊空地。

阿齊帶着剛買的白紙抵達食堂時,現場圍觀者已經有三四百人了。阿齊觀察了一會兒,台階上抗議的同學已有十幾個人,最終他也站了上去。

清華的抗議學生還遇到不少阻擾。

有一名男生突然來到台階上,背對圍觀同學,面對這排靜默示威的女生,將頭擋在了她們臉上,雙方靠得很近。男生也舉起了白紙,試圖擋住抗議者,稱自己也有表達的權力。曉筠是台階上的同學之一。她覺得這個畫面很好玩,從現場相片的效果來看,阻擋的男生像在支持她們。

有人在台下大喊「保研」,在視頻片段剛傳出時,不少人以為他們在嘲諷站在台上的女生。但阿齊解釋稱,「保研」是嘲諷阻止抗議的人向學校表忠心的行為。

有阻擾者試圖通過言詞激怒抗議者:你們想要訴求,就把訴求寫紙上啊,什麼都不寫,搞什麼行為藝術。曉筠身旁的同學起初有些憤怒,據理力爭,但曉筠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她還注意到,有男生試圖與女生發生衝突時,假摔在地,被台下圍觀同學錄下過程。

一名黑衣男生走上台階,用馬克筆在一名女同學的白紙上寫字。有同學看到他寫了「雪糕2元」。該男子又試圖在另一名女同學臉上塗畫,被人攔下。台下同學發現有人惡意破壞,想將他趕走。男生大喊:「你們都是小丑。」圍觀者回應:「你才是小丑。」

談判

一開始,北大同學因塗鴉聚集。他們希望,校方可以不去追查和問責塗鴉的同學。當人數逐漸增加至兩三百人時,現場的訴求變得多元。

根據廖菡的回憶,一開始的訴求是,不要追查塗鴉是誰寫的,第二個訴求是趕緊解封,「因為封校太久了。」就在前幾天,北大核酸碼顯示結果混亂。同時,北京高校流傳要在校內建方艙。這些事情累積了同學對防疫政策不滿。

在場的學工老師嘗試與學生對話,但在廖菡看來,學工老師顯然是在拖時間,「老師說北大政策是全北京最好的,同學就噓他,『你這是比爛嗎?』」同學又高喊,「沒有自由」「這不是正常的生活」,老師則反覆向學生解釋已知曉的最新防疫政策。

樹洞也是現場的對話重點。樹洞原是北大學生自發組建的平台,供學生匿名發帖、討論時事和交流意見。過去,學生自行管理樹洞,也會管理內容和刪帖。2020年尾,北大青年研究中心(下稱「青研」)接管樹洞,24小時緊盯樹洞的發言。在青研治下,發帖時顯示仍是匿名,但在後台能看到發帖人姓名。樹洞內容本十分多元,有人問升學事宜,有人發泄情緒,也不乏討論時政和社會議題。只不過,後者總會被接管樹洞的「青研」迅速刪除。「有同學在上面發別人腳臭,發寫不完作業⋯⋯也有很多厭女言論,這些不會被刪除。」莊子然說。

北大學生感到言論受到鉗制。他們無法討論防疫政策,無論帖子是否支持清零,都不被允許存活。四通橋事件後,樹洞管控力度加大,「甚至不沾邊的也刪,權力都守不住。」廖菡說。近期烏魯木齊抗議和塗鴉消息出現在樹洞後,樹洞甚至被直接關停。這一夜的集會,在樹洞上是不被允許的存在。

現場有同學提出樹洞議題,最後校方稱,將推出樹洞刪帖的規章,但拒絕了學生要求共同表決通過草案的要求。「這就好像把你頭上的刀具象化了,也不會有什麼心理安慰。」廖菡不滿校方作法。

廖菡認為,樹洞的刪帖機制對言論表達影響深遠,「有相當一部分人,不管是出於什麼需要,想要樹洞一樣的匿名平台。匿名平台沒有了,朋友圈也沒法發,表達就被掐斷了。沒有必要表達,某一部分的思考就沒必要了。慢慢想法就變得越來越簡單。」

後來,北大校方提出進入食堂談話。起初只有一小部分學生願意進入室內。莊子然覺得,室外談判顯然更有震懾力。當談判場域轉移到室內,話題幾乎轉移到校方防疫政策、體育場建方艙、大規模感染的應急預案,以及涉及社會面轉運時的暢順溝通⋯⋯廖菡感覺,「一開始大家的訴求,蠻清晰和激烈的,但到後面訴求被削弱了。」

當同學們發現身邊出現越來越多學工後,提出了新的訴求:不對在場學生問責。更高級別的校領導對此作出承諾。有同學現場撰寫承諾書,校領導當場簽字。不過,就塗鴉者的問責,最後校方有兩種說法,其一是口頭承諾不追責,「只要警方不追責,校方就不追責」;其二,是向學生解釋紀律處分的流程,暗示追責並不容易實現。學生們並不買帳,他們要求徹底的不追查、不追責。

在莊子然看來,現場提出樹洞和防疫政策的訴求,是給雙方提供下一步台階的空間,「如果是純粹的政治訴求,面對的可能是僵持,僵持的時間長了,可能難以和平收場。」

數位參與抗議的同學均認為,校領導在現場的對話方式很講求策略。

在清華,前兩小時的抗議行動主要針對烏魯木齊火災悼念,及反對清零政策。當黨委副書記過勇到達現場後,葉星發現,輿論被引導向校內防疫政策。

「一開始有同學和過勇吵,我們不是為了這個,我們是為了死去的同胞。」「我們不是對學校有什麼不滿,我們是為社會上的人發聲。」但這樣的聲音很快被淹沒,或以潦草的方式回應,「你們這個心情很好,我們很理解。你們說要發聲,要讓很多人看到,確實在網絡傳開,你們可以散掉了。」

清華彩虹旗事件遭處分的同學也在現場,她走來問過勇,「是你處分我們插彩虹旗嗎?」過勇答「是我」,並對其他同學說,彩虹旗和現在的事情無關。其他同學回應「有關」。但話題並未繼續。

過勇當場承諾不追究現場任何同學的責任,有同學要求過勇寫下書面保證,但被過勇拒絕,並表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願。」在現場,過勇以走向人群中向學生點名的方式,來決定對話對象,這些和過勇溝通的同學,再和現場所有人反映、表態。在葉星看來,對話的主動權基本掌握在老師手中。

不過,現場被過勇點名的對象都是女生。阿齊猜測,可能是過勇覺得她們比較容易妥協,儘管由於清華男生比例高,現場圍觀的男生佔多。

阿齊說,行動後半程近三分之一的時間中,幾乎都在討論防疫政策。是否要談校內防疫政策,在同學們心中有不同答案。葉星認為,校內防疫政策值得一聊,例如一天一檢、出校就醫審批、在宿舍隔離的訴求等。阿齊卻認為,清華的封控措施在北京高校中已不算嚴格,更重要的是,防疫政策也不是清華校方可以決定。

在現場,阿齊是沉默的。他心中也有明確的訴求,不過現場無人提及。「要說訴求的話,我當然也有。政治體制改革,這種很大,也不好說出口的東西。」阿齊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當時就想着要去抗議,不會特別說什麼。」

阿齊也承認,現場並沒有核心訴求,這在全國的抗議現場也是普遍的現象,「我想,大家不是因為都支持什麼而走出來,而是反對什麼聚在一起。至於要改變成什麼樣子,更是千差萬別。」正因為此,阿齊感受到,集體訴求的不明確,會將對話主動權交出,「校方試圖通過給我們塑造一個集體訴求,使我們的行動無害化。」

最後,過勇以提出召開座談會討論校內防疫政策的方式,為對話作結。有同學提議為烏魯木齊逝者默哀,過勇同意,同時提出唱國歌。「這個提議本身就已經有散場的意味。一方面是滿足了我們的訴求,一方面讓我們快點散掉。」阿齊有如此感受。

阿齊看到,唱完國歌,有很多同學已經往外走,還有一些同學又唱了一遍國際歌。行動至此結束。

公開的支持,襲來的秋後算賬

清華同學站出來的同時,美國時間26日午夜,大洋彼岸的邵城陽通過微信朋友圈,幾乎同步看到事態進展。邵城陽是清華大學2013級校友,目前為芝加哥大學數學系博士後。畢業多年,他仍掛心在校學生。

那個深夜,邵城陽緊盯着現場相片和視頻,看到了抗議同學的勇敢。邵城陽也非常想在現場,他覺得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幫助他們。「在舉紙事件發生中,可能會有暴力機關介入,學生有可能受到不合理對待。理智上知道可能性不大,情感上不能不擔心。」邵城陽說。

在抗議行動結束前,邵城陽決定以校友身分發出聯名信,聲援挺身表態的學生。他在聯名信最開頭表達敬意,「我覺得同學很勇敢。不管最後是不是被分化,他們站出來,舉着白紙抗議,就是做着正確的事情。」

北京時間27日下午,他迅速起草好聯名信文本,徵詢熟悉法律的朋友意見後,通過騰訊文檔公開。不過,一個小時後,初版文檔就無法打開。當時已有約80位校友聯署。邵城陽再用Google文檔發放聯名信,希望創造共同書寫的氛圍,供校友聯署和提供意見。

這一次,聯名信再次遇到阻礙。

Google文檔流傳一段時間後,有人惡意搗亂,將內容刪除,塞進黃色小說內容。幾位清華校友找到邵城陽,希望幫忙維護聯名信。眾人而後將內容和數據整理編排,轉化成表格,重新公開。

聯名信寫道:「希望學工老師可以代表學校作出明確的書面承諾,不追究參與這一集會的同學們的任何責任,在後續的教學研究工作中也不可以此為由製造障礙;更要保障參與集會的同學,免受校外一切單位或機關的不合理對待,免受所謂『境外勢力煽動』的指責。」此外,聯名信還提及,校內後勤與安保工人的工作和生活受封控措施的影響等,希望學校根據二十條、以民主方式做出防疫政策的決定。

截至11月29日上午九時,落墨聯署的校友超過600人。邵城陽將聯名信通過郵件發給校方,至發稿前未獲回覆。

在邵城陽看來,年輕人的憤怒積蓄已久,「三年的時間裏面什麼都受限,尤其這一年的朝令夕改,被粗暴對待,誰都會生氣。一個是切身感受,一個是對社會情景樸素的共情。」

這幾天,痛苦和無力感也包圍舒芒,「每天什麼事都做不了。」看到聯名信,他立馬加入其中,「不知道可以為大家做些什麼,不能讓前線的人承擔風險」。舒芒是研究公民教育和政治的學者,長期關注中國抗議示威行動。

「作為多年來關心中國抗議的學者,抗議不會讓我感到驚訝,我不是外賓——中國人竟然會抗議?」讓舒芒驚訝的是聯動的抗議,「行動打破了校園邊界。從顯赫到一般的高校,從裏到外,遍地開花。」

截至12月2日,清華和北大對校方並未公開追責抗議學生,不過根據受訪者提供的信息,不只一位同學在抗議行動後被學工約談。此外,據端傳媒了解,有網警在社交平台發現學生參加抗議,告知學生戶籍所在派出所,不僅學生被派出所警告,其家人也被詢問;有其他高校同學在抗議後,翌日失去聯絡,而後突然刪除所有朋友微信。

「秋後算賬」正在發生。26日晚,南傳鐘樓前,執行校長曾承諾「不追責」,實際情況卻是背道而馳。

抗議翌日,小北發現,鐘樓前出現了保安的電動車,好幾個人盯着學生的一舉一動。南傳領導層給所有能趕到學校的教職工開了會,班主任們也被要求給各自班級的學生開會,統計學生當前所在地。

網傳南傳某大四班級27日晚的視頻會議錄屏顯示,一位老師稱:「建議各位同學不傳謠、不信謠,也請各位同學不要參與。因為這個已經上升到國家政治層面了。還是跟自己前途掛鉤吧。」「當前還是先完成自己的畢設,因為現在國外反華勢力一直在慫恿各位,尤其是青春熱血大學生,所以也請各位同學遠離這些事情。」28日晚上,小北的班主任組織了一次線上會議。他們被提醒,最近要謹言慎行,安分守己。也有其他熱心老師私下裏善意提醒了小北。

校方正私下調查同學。有同學被叫去談話時,順口問了調查結果,學校只表示正在進行中。其他班同學告訴小北,班主任和他們說,國安給了名單,名單中的同學正被盯着。「也不知道是老師嚇唬學生(有國安參與),還是怎麼着。」

小北不太信任學校行政崗位的工作人員,「沒有常識,道理也講不通。」一次偶然,小北在虛掩的門外聽到了領導談話,正商量着調查校內老師是否在背後鼓動學生,也計劃約談老師。

29日小北被幾個電話吵醒。他被朋友提醒「小心」,有部分同學的手機和電腦已被警察沒收。小北後來得知,他們簽了筆錄和保證書後,領回了設備。

「(抗議)那天警車確實沒有進來,領導也希望保下學生,但外部壓力不是學校能頂下的。」小北不知道之後會如何處理學生,「但不追責已經不可信了。」

在舒芒看來,高校抗議潮涌現後,許多人把關注放在被視為風向標的清華、北大,「但把這個事情撐起來的,是整個中國平時吸不到關注度的學校。」舒芒說,他在朋友圈分享抗議片段,有人留言「敬佩清華學子」,他心裏很清楚,「清華學子也是被鼓舞,要認可別人做出的貢獻。」目前,Twitter流傳着清華和北大的公開信。舒芒提出問題,別的學校校友寫聯名信能有這麼大關注嗎?「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學生抗議行動後,清華校方旋即舉辦座談會,以線下和線上直播方式同時召開。舒芒觀察到,有人讚許清華校方處理方式。「只要清華做了一件事,別的學校也會效仿,這怎麼可能?清華做這件事很多時候是因為它是清華,它是目光的聚焦點,有時候因此會承擔一些『優雅做事』的責任。這不僅不太可能被效仿,而且就在清華本校內也可能掩蓋秋後算賬的事實。如果到這裏為止,就停止關注抗議學生的命運,是很糟糕的事情。」

確信在場的力量

從清華食堂門口散場後,曉筠回宿舍睡了一覺。她感到狀態比前幾天好了許多,能夠做點事情給了她一些慰藉。站出來時,她沒有過擔心,覺得自己只是在做想做的事情。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無力感更痛苦,「無所謂了。只是從旁觀到親身經歷一次這片土地的荒謬而已。」

前段時間,曉筠很是煎熬,看着一件件不公正的事情發生,短期內又不會有改變,伴隨無力感的是抑鬱,烏魯木齊火災讓情緒到達臨界點。曉筠看到26日其他高校同學已有行動,「我知道他們和我擁有相似的感受,他們對這個事感到非常激憤。」

26日夜裏,曉筠沒有睡好。她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些什麼。她想提出一種可能,大家在面對不合理事情時,並不是只能默默忍受,甚至把它們合理化,而是可以做出行動。「我想用我站在那裏的事實來證明,確實有這種可能。」

曉筠以前沒有如此公開地表達過自己的政治觀點。看到其他大學的學生都在做相似的事情後,她受到很多鼓舞,開始思考站出來。「它發生了,被傳播出去,本身就是一種可能性。就像其他事鼓舞我一樣,去鼓舞更多深陷其中、感到無助的人。」

幾個月來,葉星也很少安穩地睡過覺。貴陽大巴側翻、二十大胡錦濤被帶離場、富士康工人返鄉,一直到烏魯木齊火災,憤怒層層疊疊。看到火災新聞時,她已不感到意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望。她失去食慾,失眠,大哭。這一次,葉星站上了台階,「我也覺得發聲沒有用,但我還是會站出來,不站出來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後悔當初。就像後悔18年(修憲)沒有站出來。」

2020年疫情爆發時,葉星還在讀高中。她看過關於英國工業革命的一段話:一個被壓迫的普通工人,會為建造出來的東西自豪,且不會覺得自己是被壓迫的。葉星想到了武漢建設方艙時,都在誇基建的勞工,但他們的權益並沒有得到保障,「拿偉大的功績來壓榨普通人的苦痛。」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教育體制是培養一些溫馴、聽話的人。

葉星沒有想過示威、遊行、哀悼會在中國出現。「(這些)已經離中國很遠了。」如果不是因為第一位女生勇敢地站上台階,她這次也不會主動站出來的。

中國多地出現抗議後,28日一篇題為《顏色革命勢力蔓延:多地驚現有預謀的鬧事,有境外勢力別曝光》的文章於網絡流傳。同日,中國政法委會議強調,堅決依法打擊敵對勢力滲透破壞活動、打擊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犯罪行為。

這篇文章也進入了莊子然的視線。她說自己不感到意外和擔憂,「(抗議者)被當作境外勢力是太稀疏平常的事。這是萬金油的說法。都不需要反對國家政策,涉及一些觀念性的東西,例如支持性別平權、LGBTQ也會說是境外勢力。」

莊子然希望這場抗議潮能給社會帶來一些改變,「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會是一根稻草,會有同等貢獻。」她更加確信線下在場的力量,「重點是權力關係。線上封禁會讓凝聚被打破,權力完全掌握在官方手上。在線下群衆可以獲得一定的談判權力,給到群衆更多的力量。」

也有人再次被政治抑鬱侵襲,例如廖菡的朋友。廖菡珍惜與朋友談論社會的日子,儘管談論這些話題會帶來許多痛苦,「最好的結果都是指向個人的,就是你潤掉。你不會有指向社會的結果,我要從政、改變社會,這就好像在說笑話。」談話總是不可避免地滑向消極,但廖菡覺得,能夠如此與朋友對話是種「救贖」,「至少你倆可以double check,對方沒有瘋掉,不只是有自己這樣想。我們就好像立在江裏的兩塊石頭。幾乎只有在和他討論這些事的時候,我思考的活躍度和深度可以得到保證。」

抗議行動之後,應激反應找上莊子然。她變得害怕、多疑,走幾步就回頭張望。莊子然發現,校內多了些便衣模樣的男人,穿深色服裝、配戴耳機,站在食堂門口、三角地等附近。這些地方擁有共同特點——適合組織集會。這些便衣模樣的人,平日一般在六四和閱兵等特殊日子出現。

抗議退潮後,網絡持續出現被捕、被搜查人士的經驗分享。莊子然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但也不放過這些資訊。她閱讀了許多如何面對警察、如何應對電子器材被搜查的資訊。

清華校方將座談會成果發布到微信公衆號,「感覺站在學校角度,事情圓滿解決了,應付掉了。」對阿齊而言,抗議行動打破了心理預期,也成為很多人的心理選項。「光是抗議的形式,就足以改變一些東西。會讓一些人產生勇氣和信心。」

「看到了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人,有站到一起的可能。」阿齊說。

防疫政策的改變似乎正在發生,廣州、重慶、北京等多地30日放寬了防疫措施。不過,對舒芒而言更重要的是,「長遠來看,中國人把行動的可能性展現出來。在今天這個時代,親歷者更廣,就算在這麼嚴苛的環境,也可以透過鏡頭和圖片看見。總有一些東西會被大家的記憶保存。不是個人層面的保留,而是一群人出現,把自己的訴求喊出來,體現作為公民行動和政治參與的行動,能保存下來的可能。」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小北、廖菡、莊子然、曉筠、葉星、阿齊、舒芒為化名

感謝 張兔子 對本文的幫助 ;實習記者 莫然、鄧曉雯 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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